道满天下,普在民所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 ,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德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道德经·第四一章》

在老子的思想世界中,是有着鲜明的“等级”和辩证色彩的。但老子的“等级”不是某种价值的判断,而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就像我们已知的宇宙,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地球,我们沉浮于中的社会,都不是纯质的。宇宙有恒星有行星有卫星,还有无数飘浮的尘埃;地球有高山有大海,有沙漠有平原;社会有富贵有贫穷,有善良有邪恶,有男人有女人。

老子所谓的“道”,也有若干的层次。最上者就是那“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就是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最下者即是道路,即是为人做事的方法,《管子·内业篇》中所言:

道满天下,普在民所,民不能知也。

在老子的“等级”世界中,越是在高处的,其“虚”的程度越高,越是形而上;越是在下的,其“实”的程度越高,越是形而下。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是也。

处在金字塔最顶端的“道”虽是无可言说的,但却以某种不同的形态体现在金字塔的下面各们层次中。只有具有相同层级的思想个体才能理解相同层级中及下面层级中的“道”,低层级中的思想个体是无法理解高层级中的“道”的。

所以老子说: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

这三句中的“道”是同一个层级中的,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某一种理论或某一种方法,上士、中士、下士分别处在这个层级的上面、平行面、下面,所以才有不同的表现。道,并不因为人们不知道或不理解就不存在,它一直就在那,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道德经》第二十五章如此言说: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

上士,听了“道”之后,心领神会,努力不懈地去实行;中士,由于见识的不够,听闻“道”之后,无所领会,但能意识到其中的“价值”,但因自己认识不清,只是觉得若有若无,似真如幻;下士,见识浅薄,孤陋寡闻,刚愎自用,根本不晓得“道”为何物,因而哈哈大笑,以这是荒诞不经之言。

然后,老子说了一句颇为经典的话:不笑不足以为道。这一句话显示了老子对自己的“道”的自信,老子说,如果见识浅薄,孤陋寡闻,刚愎自用的“下士”不笑,那我的“道”就没有价值了,就不配称为道了,意即如果一个见识浅薄,孤陋寡闻,刚愎自用的人都有理解我的“道”,那我的“道”还谈什么“真道”呢?

哥白尼提出的太阳中心学说,曾被天下人嘲笑,但他提出的是真理。叔本华说所有的真理都要经过三个阶段:受到嘲笑,遭到激烈的反对,被理所当然地接受。

《易经·系辞上》说: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百姓日用而不知”和《管子·内业篇》中所说的“道满天下,普在民所,民不能知也”表达了同样朴素却深刻的道理,很多事情是我们习焉不察的。正是在这样一个观念之下,老子紧接着用辩证的观点看似矛盾实则合理的现象或事物: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 ,上德若谷,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德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冥想·问道楼兰古城

西域,楼兰古城,黄沙满天,朔风怒号。

一个中年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可能因为战争,可能因为环境,也可能因为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楼兰如今成了一个空城、一个死城、一个鬼城。

这个人步履有些蹒跚,看似又饥又渴,两眼绝望地在街道两边的一家家店铺。可是没有一个店铺有人,所有的店铺门都是开着的,他已经闯进好几家,但一点吃喝的东西都没找到。

这个人从长安城来,一路追随着老子的踪迹,出了函谷关,一路西行,边走边打听那一个骑着青牛的老者。他本来是骑着一匹马的,想着马总比牛快。他想追上那个老人,问问他,那“普在民所,民不能知也”的道到底是什么?

刚出函谷关的时候,还偶尔有人说见到过这么一个骑着青牛的老者,但越往西走,出了嘉峪关,来到阳光,过了阳关,又来到了这楼兰城。他已离家数年,现在身无分文,几乎陷入绝境了。

他又来到一家看似是客栈的店铺,依旧没人。穿过一个门,他来到了后院。院子右边有一间房屋,他来到屋里,依旧是空空如也。他颓然地坐下,闭上眼睛,倾听着。那呼啸的风声似乎没有了,他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忽然,似乎有说话声从某个地方传来,他浑身一激灵,来到这楼兰城大半天的,一个人影都没见,哪里来的说话声。

他凝神细听,声音好像来自脚下,他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地板上。他一阵惊喜,同时伴随着一丝恐惧,那声音就来自脚下。他站起身,扫视了一下四周,他看到在房间的最里面,地上好像有一个开口,他走过去,果然是一楼梯,通向地下。

他踌躇了一会,思考着要不要下去,里面会是什么人呢?他不相信有鬼,他熟读了老子的书,天地之间,自然而已,道满天下,何来鬼神?即使有,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有何惧焉?想到这里,他定了定心神,顺着楼梯向下走去。

地下很深,楼梯很长。

当他顺着旋转形楼梯转了两圈之后,他更清楚地听到了说话声,但随即说话声就停止了,地面的光几乎照不到这里了,天地陷入一片静寂黑暗之中。稍微停顿了片刻,他继续向下走。快到楼梯的尽头时,他看到下面有光,一个大约能容二三十人的地下室出现在他眼前。

房间中有一个桌子,看不清颜色,桌上有一灯如豆。桌边坐在三个人,这时都面向着他,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脸上没有表情。他也有点吃惊地看着这三个人,双方就这样静默着,他站在楼梯的最后一个台阶上,没有下来。

那三个人,一个老者,杂乱的胡须,脸上看不到表情,但那一双眼睛似乎闪着光。在老者身边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一脸的稚气,竟然一时判断不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孩子的旁边是一个中年妇人,长长的头发挽在脑后。

长长的对望之后,老者说话了。

老者:客官从哪里来?

他:长安。

老者:是远方来的客人,所来为何?

他:为找一个人,一个骑着青牛的老人。请问老人家,您见过这个人吗?

老者摇摇头:没见过。

一种绝望从内心升起。他又问:这城里的人呢?发生了什么事?

老者:什么也没有发生,人都走了,走向了更好的地方,他们觉得这个地方太艰苦。

他: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老者:没有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走。我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我离不开这里。

他看了看孩子和妇人。现在,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个人的表情。老者、妇人、孩子,一样的安然,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慌乱。

老者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缓缓说道:他们是我的女儿和外孙子。她们也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他们愿意在这里陪着我。

老者又问:客官,您找那个骑青牛的老人干什么?

他:我想向他请教一个问题……

说到这,他停下了。他在考虑是否有必要把自己的问题说出来,说出来了,眼前的这三个人能不能理解他。他沉思着,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寂静又充满了这个地下的定个时间。

老者没有再追问,他也没有说出自己的问题,他也没有再问老者为什么不让那妇人和孩子离开。

老者看了一眼妇人,妇人起身,走到墙边,一推,那里竟然有一道门,门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妇人进去,一会又出来,手里拿了一些吃的和喝的东西,放在桌上。老者看了他一眼,他没有道谢,走到桌前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后,他看到老者坐在桌面,闭着眼睛,有微微的鼾声。那个妇人和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狼吞虎咽后的一桌狼籍,想收拾一下,道谢告别。忽然,他看到桌上有一行字: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如五雷轰顶般在呆住了。看看这行字,又抬着看看睡着了的老者。此时,天地寂然,万籁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如从梦中醒来。老者还在微微地打鼾,妇人和孩子还不见出来。他站起身,轻轻走上楼梯,来到了地面,没有惊动那个老者。

再次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突然想回家了。他似乎明白了那个一直纠缠着他的问题。他从地下室中那老者那妇人还有那孩子的安然中明白了一切。他知道,他找不到老子,但他又觉得老子无处不在了。

他终于明白,至上的道是不可言说的,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你永远也找不到。但这至上的道体现在一个个具体的事物和事件之中,只要你用心去思考,去寻找,你会发现,它在天地之间的每一个地方,也在那间地下室里。这就是“道满天下,普在民所”的含义。

他想到这,突然想哈哈大笑,他终于明白了。此时,他不禁想起自己若干年前第一次听到老子说的那句话时的“大笑”: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

现在,他浑身有一种通透的感觉,他从心的最深处笑了出来,他知道,他现在的笑和以前的笑不再一样了。天地万物,在他的眼里,变得如此地清明澄澈。此时,他走在空无一人的楼兰古城里,大声地和天地对话: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候王得一以为天一正。——《道德经·三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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