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山魂》(6):夜前病身遇良友

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青松岗,是东面、西面、北面三道大岭漫然会聚的地方,山势渐次拔起,岗顶成了这一带的最高处;从县城棒棰川镇通往七沟八岔的山路,在岗顶分成鸡爪形,四下散开去。早年间,岗上草深林子密,鸟儿在此集群,虎豹在此出没;传说里,也有强人在此结过寨,打家劫舍,杀富济贫;还有穷汉子王五在青松岗碰上棒棰显灵的故事……

后来,汉奸引着日本侵略军在青松岗一带掠伐了不少木头,又放过一把火,岗顶才一点点秃下来,只剩下鬼头石边的一棵树干出了窟窿的老松树。尽管如此,青松岗仍不失为一处险要所在:杨靖宇领导的抗联曾在岗顶扎过大营;两年前还有两家结仇的人到岗顶拼过命……

严尚清自己在这青松岗上就有过一段非比寻常的经历。

那一年,仗正打得紧,关外的大地上到处都有枪炮声。严尚清带着省里管战勤的处长景少彬签发的木材调拨证件,进长白山征调军需木料。他先是坐火车,后是坐顺路的大车,再后又是步行,头一回进了这棒棰川地界。那会儿,小火车的铁轨都掀到沼泽里了,木柈子垫起的窄窄的路基就算是山外通往山里的道路了。

走过一片森林,又进一片森林,严尚清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地摸索前进了,或可说他是在懵着走,时而冲断软枣藤,时而拨开水桃枝条,很难辨出东南西北;他那敞开的大衣襟蹭破了琥珀般的松脂囊儿,涂上了一块块粘腻的油斑。从日头冒红走到日头卡山,把带的干粮吃个精光,疲倦也爬上脑袋,闷胀胀的,眼皮也打了架,浑身又软又沉。

一脚踏歪了干枯的塔头草,跌倒了,再也不想动弹了。白天化开而晚上又结起来的土坑上的薄冰,被肘子捣碎了,泥浆从冰缝儿溅到脸上;他打了个寒噤,扶着一棵老松树挣扎着站起来。谁知两条腿抖得厉害,身子一歪,又摔了个跟头。心口儿发烧,喉咙像在冒火。他静下心,极力想弄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天上稀寥寥的几颗冷星躲在黛色的云纱间,羞答答地从松林繁盛的枝叶隙罅向他眨眼。早春的夜风吹得树冠作响,像个笨人在百无聊赖地拨着难听的琴弦,低沉、单调、平淡地嗡嗡着。

严尚清的脑袋,也随这声音一炸一炸地作痛。他好歹又支撑起来,靠在老松树上,喘着粗气,用粘满松脂的手,紧紧抓住树干上一个空窟窿的边缘。转眼打起牙帮来,冷得他直打哆嗦。这一下他明白了:这是在发疟子。他心情紧张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任务。耽误任务,在他说来,就是不可容忍的失职。

他抿紧大衣襟,运足气力,振作精气神儿,拖着两条灌铅腿往前挪;挪到一块嶙峋峻拔突骤起的石柱跟前,他真是精疲力竭了,偎在石柱的背风面上缓劲儿,还朦朦胧胧地打了个盹儿。不知不觉,折腾得过了上半夜。

“喂,喂,伙计呀!喂——”严尚清迷迷瞪瞪中,觉得有一股热气哈进耳眼里,他本能地浑身一震,身子往后一闪,右手习惯地伸进腰间,摸在手枪上,一双眼登时睁得老大,几乎全部生命的光,都集中在这一双眼睛里。出现在他面前的粗壮汉子,也不是个可以小看的茬口,杠子般的手臂抡起一把发寒光的斧子来,冷森森地哼了一声。

严尚清喝道:“干什么的?”那汉子嘿嘿一笑:“我倒要问你!”眼擦黑儿(昏暗模糊的光线,又指黄昏后的一段时分)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面儿。严尚清身子又发起烧来,热汗顺着腮帮子淌进嘴里,咸滋滋的。他吐了一口,想往石柱旁边闪闪,可腿却不作主儿了,钉子似地钉在原地;因为上身闪得急,还险些闹了个前失。亏着面前那大汉伸出五尺长的斧把,托住了他左边的肋巴扇儿,另一只手则铁钳也似地把严尚清的手按到胯下。

严尚清虽说重病在身,但也不肯就此罢休,一个弓腰反剪鸳鸯步,从那大汉手中抽出身来,勾枪的手指头也紧缩起来,砰砰两声,子弹便从枪膛飞出,击在石柱上,迸出了火花儿。严尚清一脚踩空,就势儿扑在老松树上。

那大汉却飞身一跃,跳到石柱后面,喊道:“有种的,报个字号!别叫我死了糊涂!”严尚清伸手把身上的挎包摘下来,趁黑儿丢进老松树的树窟窿里,也强打精神反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莫非是拦路劫道的?”

那大汉回答:“不敢。不心黑,不财迷,抡斧子当木把,靠干活儿挣饭吃,我鲍廷发为人一步俩脚窝儿!”

“真是好人?”“不信,你在这方圆左右访访!”“既是好人,怎么半夜三更到这地方?”“哈哈哈,我还要问你呢!”“我是公事在身。”“我也不是为私。木把子们搭伙计做木头,眼下正是抢运木头下山的末尾子,为多赶两趟运木头的爬犁,我赶早溜溜爬犁道,偏巧遇上你先生。通个名姓,也好来往。”说罢,那叫鲍廷发的大汉提着冷刃闪闪的净面大斧,从形状狰狞的石柱后头转出来。

严尚清见他态度从容,多少信了他的话,边把手枪收起来边说:“要是同志,你先放下武器。”那鲍廷发迟疑了一下,嗵地把大斧丢到地上:“明人不做暗事,我老鲍豁出来了。这青松岗顶,鬼头石边,老松树下,有年数以来,就是个不清净的地方,好汉也有冷不防吃了亏的。听你先生口气,不像胡子土匪,壮着胆子信了你。你要是用计,开枪可往要褃地方打,免得哥们儿我遭零罪。”

一霎时,两人都再没话了,只有风声在谷底响着,像老人在哼歌。严尚清想往前凑凑,身子晃了一晃,倾倒下去,寒冷浸进他的筋骨,血脉都像冻结了。那个叫鲍廷发的汉子张开双臂,赶紧把严尚清搂进怀里,冲着半昏迷的严尚清大声喊:“同志,呀,同志!你打起精神!打起精神!来,给我跑上一个时辰!快!快!”

鲍廷发拖着严尚清,绕着青松岗顶鬼头石边的老松树,踢踢踏踏地跑圈儿。鲍廷发一会儿让他弯膝盖,一会儿让他甩小腿,严尚清任他吩派,可怎么也达不到他的要求,急得他啧啧地叹气,一直到树梢上挂起红云彩,才算罢休。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作者朱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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