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初，武母产武而并产一蛇，送之林中。后母卒，及葬未窆，有大蛇自榛草而出，径至丧所，以头击柩，涕血皆流，俯仰蛣屈，若哀泣之容，有顷而去。时人知为窦氏之祥。
——《后汉书·窦何列传第五十九》
后汉定襄太守窦奉妻，生子武，并生一蛇。奉送蛇于野中。及武长大，有海内俊名。母死将葬，未窆，宾客聚集。有大蛇从林草中出，径来棺下，委地俯仰，以头击棺，血涕并流，状若哀恸，有顷而去。时人知为窦氏之祥。
——《搜神记·卷十四》
窦武
我是窦武。有海内俊名的名士窦武。
世人皆知我出身名门。是开国元勋之后。是槐里侯。是闻喜侯。是皇后的父亲。是大将军。
世人皆知我死无全尸。被斫下来的将军之头，高高悬于洛阳都亭。迎着四面八方的风迎着百千万众或痛恨或痛惜或麻木或难以形容的目光。被日月枯萎被风雨腐败。
世人皆知我惨死后，我的宗亲、宾客、姻属尽被杀害。家属被流放到遥远的日南郡。不得先帝宠爱的宝贝女儿窦太后更被软禁于云台。
如若我诛宦成功，这个王朝会否再延续一百年呢。后来那个风起云涌人才辈出的三国时代会否晚来或者根本就不会到来。
当然，我兵败自尽了。一切都是虚妄。
或许，人们会议论纷纷，说我自尽前一定是在痛恨着那个贵为皇太后的女儿的迟疑，所以以致时机延误，以致猝遇来自大内的精锐部队羽林军，以致兵败。
呵呵。那就错了。不过，我自尽前，的确是在想一个人，一个至亲的人。不是我的女儿，更不是我的妻子。我在想我的孪生兄弟。
一直没有人告诉过我还有一个孪生兄弟。父亲和母亲都是绝口不提的。直至母亲去世，停棺墓旁，将要安葬的时候，他来了，或者说它来了，我方知道，我有这么个弟弟。
我的弟弟是条蛇。
那个时候，它已经是一条夭矫如龙般的大蛇了。它是条青蛇。
我记得那天母亲的安葬仪式上，尽管气氛肃穆，萧森悲郁，但是天气是极好的，艳阳高照，鸟语花香。
我的弟弟穿林游草而出，阳光倾洒在它的青玉般完美无瑕的鳞片上，居然耀出七彩的光泽。
那一刻我突然就再也不知道旁的什么了，我只知道在场的所有人定是都同我一样在同一瞬间震惊失声，我们震惊的并不是它是条蛇，我们这里山深林密，奇鸟异兽栖居其间，每至夏日更是睡蛇遍地，我们对人见人畏的蛇并无惧怕，见蛇无算的我们所震惊的是，是这个不速之客的美丽绝伦的鳞片。
这是毫无道理的，野外生长的飞禽走兽乃至爬虫，它们恶劣的生存环境不允许它们身无瑕疵。猎食行动里，胜者也好，败者也好，通通俱伤。
所以，我觉得它也许是一条神蛇。它用不着争夺血肉之食。它餐风吸露，饮月光吞日辉。它像神仙那样生存。
它有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晶莹剔透，一眼望不到底。它含着兄弟手足之情注视着我。
我觉得我与它有一种神秘的联系。与生俱来的神秘的联系。所以，我目送着它旁若无人地游近我的娘亲的棺木。
我失魂落魄，全然忘却应该立刻命人阻拦。
在场的所有人同我一样，双眸失神地看着它的行动。我看着那条可以用俊美飘逸来形容的大青蛇径直游到母亲的棺木之下，然后盘旋在地，仰起半截身子，狠狠地用它的头碰击厚重的楠木棺木。
嘭——嘭——嘭——这样的击撞，就像来自我心房的搏动。之前，我的心，从未如此撕扯得全身剧痛地搏动过。此后，更不再有。
然而它并不是要破棺食人，它是在祭拜它的娘亲。也是我的娘亲。
它终于血流如注了。离得那么远，我仍能清楚地看见它的青幽幽的黑眸子里清泪滂沱。我看到一条蛇流泪了。它哀恸如死。它居然痛不欲生。
我们都看着它的哀恸，很久，又很久，它方缓缓离去。离去之前，我记得很清楚，它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的。然而我并没有读懂它泪花充盈的双眼里的含意。后来，败军之中，我勇决地拔剑送向颈间时，我突然懂得了我这个蛇弟弟双眼里的含意。它在让我跟它走。那时，他已经知道我将死得悲凉不堪了吧。勇决自刎，不过是为了保存一点将军颜面罢了。
十丈软红之外，天地钟毓之处，它能打开一扇山青水绿的门，给我一个永与白鸥盟的美丽世界。
浮荣何足珍。
可是，我不懂。
所以，堂堂开国元勋之后。堂堂国丈。堂堂侯爷。堂堂大将军。
夷九族。夷九族啊。
仅得妻子幸免。流放荒山穷岭。最终客死异乡。
那时，母亲安葬后，我找来侍奉了我们窦家三代的老家人，他本就知事极多，更何况年老成精，我急切地要知道那条大青蛇到底为何如此地行止奇异，我问他缘由。软硬兼施。最后，他熬不过，他说了。当年母亲生我的时候，一同随我出生的还有一条小青蛇。事后，被父亲放生野外。
我有一个孪生兄弟。他是一条蛇。一条美丽绝伦的大青蛇。
窦家凋零了。
窦家就是凋零了。
窦母
感物有孕，这样神奇的故事，我略知一二。
比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比如那个神奇的女子，在河边吃了八颗桃子和一朵桃花，从而怀孕。并且孕期长达三年又六个月。
但是身怀武儿之前，我并无任何传奇际遇可以来大书特书。
小庭院还是那个小庭院，老槐树，白石圆桌，白石坐墩。雕花窗还是那个雕花窗，碧纱帘，黄雀啼。针线还是那些针线，小绣架，红花艳。倘若一定要寻出一点奇异，只知那夜，月光晕黄，暖媚得教人喘息紧促。硕大的花影摇曳在曲折屏风上，是一个迷离旖旎的梦境，迷惑得人渴念永远沉迷陷落在里面。是呢。这么多年，这是阿奉第一次如此温柔缱绻地待我。
然后我就有了武儿。也有了。那条蛇。
我惊惧得要发疯。我听到我的因为生子剧痛而嘶嚎得沙哑的声音彻底变成了另一个声音，疯狂，粗嘎，非男非女。我忆起幼时，哥哥病重，家里寻来巫医疗治，巫医手执浓烟滚滚的柱香围着病恹恹的哥哥手舞足蹈，怪声连连。我那时疯狂的声音，就像那个巫医。我痛恨那个巫医。那个诡计多端的骗子，并没有如我们全家所愿，医治好我的哥哥。
我冲阿奉吼，妖孽！妖孽！杀了它！杀了它！
有那么一瞬间，阿奉被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一向淑静柔顺，轻言细语，连动怒都是极少。阿奉被我吓着了。
随后，阿奉很快镇静，叫来更多的丫鬟仆妇伺候我，自己却用雪白方巾裹了那条小小的蛇，趁乱溜走。
我全然无力，只得眼睁睁看着他逃遁。他素来仁厚，定不会按照我的意愿杀了那个妖孽。我痛恨至极，喀嚓两声，指头竟嵌进了厚实的床板里，如此惊人景象，自是把本就手忙脚乱的丫鬟仆妇们吓得更加乱得不可开交。
我看着这些老女人小女人的笨手笨脚叽叽喳喳，我就烦。我更烦的是我无力反抗。我疲乏地合眼。
烦。真是烦呢。
窦家上下，那么多张嘴，传出去，世人当如何看待我。我惶惶难安。谁知，意外的是，人们竟都默契天成，只字不提，我自然欣喜，自然，我更渐渐忘了我还有那样一个蛇子。
我忘了它了。
我就是忘了它了。
我的葬礼，我知道那是极隆重的。我不知道的是，它会来。我所痛恨的，我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的，我也从来不曾想念过的，和武儿一同出生的蛇子会来，会来祭奠我。
死去的我，僵冷的身体，无知无觉，可我依然在漆黑冷寂的七尺空间里流下了眼泪。
那些风雨之夜，我是可以全然不顾，奔进山林中，去和它对话，去感知它，去接受它，或者它接受我。
只是，我都没有。
我冰凉地躺在厚重华丽的浮世棺木里，我已经感觉不到我这个我生前死后我都没有承认的儿子的泣血击撞了。
从一开始，我就让自己失去了和它沟通的机会。
窦奉
我用了一些特权还有一些极严酷的刑责控制了妻子产蛇的流言蜚语。而且也终于是遏止了。
但我这心到底是忐忑的。就此事，我瞒着妻子，问过一些得道高人。有人说是吉兆是祥瑞，后世子孙能得天下。有人说是恶兆，将祸及满门。两种言论，都听得我更加忐忑。窦家若得天下，名不正言不顺，得制造如何严酷的文字制度，杀却多少人，禁锢多少人，方能合理。如若祸及满门，我若死，你让我九泉怎安。我若活着，老命残囊不足惜，稚弱孙辈遭罪啊。
我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事，一开始我就应该听从妻子的疯狂吼叫，我应该杀了那条蛇。
其实，我是动了杀机了。我去郊野，去深山大泽，去蛇群出没的地方，怪，我杀机一动，我再不曾见过任何蛇。
我是遇不到它了。
我时常走神，心不在焉，脑中不是血火蔓延生灵涂炭便是金碧辉煌苍生膜拜。我不是淡泊名利的人我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人。我有欲望，我为了我的欲望我也可以做心狠手辣的事。还好的是，我有个改不了的毛病，我很懒。
怪，我明知遇不到它，我仍在不死心地寻找，我少有执著，执着如此，想想就怕。蛇遇不到，连时常多见的飞禽走兽都绝了迹。于是，我遇到了很多的白骨，很多的累累白骨，寂寂无言地在荒山破庙，在泉边石间，在深林树下，漆黑着硕大的眼窟窿森森地打量我。它们的冠带衣物倒是不曾风化，镶金嵌玉，织锦繁丽的袍，显见都是非富即贵，居然，尽都死得这般难看。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蛇儿子给我的暗示，我死了之后，直到现在，我都是不知道这是我的蛇儿子给我的暗示。
富贵荣华早抽身。还是，啸傲天地醉浮云。
他让我活在天地里，不要在人世纷扰里挣扎。
我依然动着杀机，我依然寻找着它。我承认，我被那些得道高人的言论吓坏了。
只是，我遇不到它了。
窦氏蛇
我一直在给我的爹爹，我的娘亲，我的哥哥，我一直再给他们暗示。他们都视而不见。
这让我很寂寞，很失落，也很无可奈何。
但是，到底是有人，终于是有人愿意与我沟通的。
我的妹妹。琼英。
我带着妹妹琼英去到了那个碧意盎然的纯净世界。
千顷万顷的碧绿，七彩斑斓的飞禽，仪态安详的走兽，活蹦乱跳的游鱼。
琼英惊异于自己竟能与它们欢喜相处：原来我可以这样活着。
我说：每个人都可以这样活着。
但是我依然是是失落的。我的双亲，我的孪生哥哥，他们并不同我一起，一起在这里。
(三途河客栈·窦氏蛇 完)
洛渡
2014年的旧文
2018年12月09日至2018年12月16日修改。渝。华岩。
此文首发微信公众号灿烂千国，随后是号洛渡君及今日头条个人号藝文。
谢谢，谢谢各位读者的时间。
不转载。禁抄袭。
写作花絮
01. 一篇旧文。时用笔名贺兰空凡。曾投纸媒。自然被拒。
02. 写作缘起是想写人和自然的对话。
03. 是一气呵成写完的，没有任何架构，没有任何人设，写到哪儿就是哪儿，结果写完了。
04．唉，我觉得我再也写不出那样的排比句了。
05．第一次尝试真实历史人物的故事，希望我能好好奋进，还能写出真实历史人物的故事。
06.百度词条——窦琼英——东汉时女仙。梁·陶弘景《真诰》卷一三：易迁宫中有高业而萧条者，有窦琼英、韩太华、刘春龙、王进贤、李奚子、郭叔香。此数人并天姿郁秀，澄上眇邈，才及拟胜，仪观骇众。窦琼英者，窦武妹也。其七世祖有名峙者，以埋枯骨为业，以活死为事，故祚及于英身矣。五代·杜光庭《墉城集仙录》卷七：后为明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