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转儿走了。她走的时候脸上很安详,带着不易觉察的微笑。四月望着静静躺在床上的妈妈,眼泪不断地从眼眶中溢出来。她手里拿着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跪在床边的地板上,圆圆的脸蛋上挂满了泪水。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没有撕心裂肺,但她的眼泪像后门外大渠里缓缓流动的水,一直往下流着。
(一)
转儿从小就非常的懂事,她用有缺陷的身体替父母分担着家务,想让母亲阴沉的脸色展出一点笑容。七岁的时候,她站在小板凳上就能够着厨房的灶台了。一条小辫子长长的垂在背上的山峰上,可能是左背上的山峰实在太重了,压得她无法将小小的脊背挺直,也影响着右肩膀一直向右倾斜着。长长的辫子不停地从背上的山峰,滑落到右肩膀上。她就不停地从右边把辫子再甩到后面去。
转儿站在小板凳上擀面的时候,会小心地把辫子松松地绕在细细的脖子上。她擀面的姿势很老道,两只小手抓住两尺长的擀面杖两端,用手掌心摩擦着把擀面杖慢慢地往前推着,长长的擀面杖就势卷起平铺在案板上的面向前滚动。她小小的头跟着擀面杖向前伸着,绕在脖子上的辫子有节奏地前后摆动着。背上的小山峰,跟着擀面杖的一伸一拉坚强地耸立着。
转儿的父母有两个孩子,转儿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四岁的妹妹小红。平时父母下地干活的时候,转儿在家里照看妹妹,顺便把饭也做好了。转儿的能干、懂事,让村里那些起早贪黑的人很是羡慕。在母亲看来,这个身体有缺陷的女儿在家里还是顶点用。父亲看着转儿忙碌的小身影,照顾着妹妹,还承担着一些家务,心里的愧疚和心疼油然而生。
村里六、七岁的孩子都上学了。转儿领着妹妹看着门口路过的小学生,背着各样式的书包,有的是花的,有的是蓝色的。长长的带子斜挎在肩膀上,跑得时候整个书包在屁股上弹跳着。那跳起来的书包,逗得转儿在后面掩着嘴笑,她的心痒痒的,她也想让书包在自己的屁股上跳,那种感觉一定很快乐。
转眼间,小红都会满地跑了,疯跑的时候,转儿在后面根本追不上,背上的山峰压得她,步履蹒跚,气喘吁吁。小红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在村中的小路上一溜烟儿的就不见了。转儿拖着沉重的步子,着急的一家一家的找,直到看见做游戏的孩子中有小红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踏实地瘫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盯着小红的动向。
紧挨村子的南边有一条宽六、七米,深有二米多的大渠。大渠的水流得特别的湍急,洪汛期,渠里的水从岸边都溢出来了,溅起来的水花洋洋洒洒地把旁边的路面都淋湿了。浑浊的浪花翻滚着,像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兽,随时要吞噬周边的一切。大渠润了一方良田,富了一方百姓,无意中也吞噬了无数人的生命,不知有多少有意的,或意外的人被这头兽吞噬了。家里、家外转儿都要盯紧小红,后门外的那头兽时刻威胁着这个不谙世事,调皮的妹妹。
夜深人静的时候,转儿听见父母房间里传来父亲如雷般的鼾声。一声连着一声,一阵接着一阵,温馨又醇厚。父亲这是太累了。母亲“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淹没在父亲鼾声中。父母起早贪黑的辛苦,让转儿有时想打消去上学的念头,但心里又不甘。
窗外明亮的月光,照在窗户下砖块砌成的台阶上。棱角已经磨破的砖块早已蒙上厚厚的尘土。通体青蓝色的新砖头被蹉跎的岁月,厚厚的尘土埋没了。皎洁的月光也难以让破旧的,落满尘土的台阶有丝毫的亮光,灰蒙蒙的,没有一点活力。
转儿想如果自己是一块砖,会不会也像台阶上的砖块一样,日久天长就被岁月遗忘了,被别人遗忘了。想到这里,转儿的心里打了个寒颤。她轻轻地推开半掩着的窗户,月光下微微摆动的树叶,有亮光的一面泛着银色的光,黑暗的一面连轮廓都看不清楚。
初夏的夜晚真得很美,挂在树梢上的月亮白得耀眼,忽明忽暗的树影影绰绰。夜色中悄悄刮来的风,都带着一份安详和静谧。像小时候躺在妈妈怀里,踏实睡觉的感觉。满天的星星,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天边那颗极小的星星,也努力的让微弱的光亮起来。转儿矛盾的心里有了方向,她决定了,她要去上学,她要让自己的心中亮起一颗小星星,哪怕光很弱。
(二)
转儿要上学的事,在家里是需要慎重考虑的。母亲是不赞成她去,原因一:她身体上的缺陷面对着一群不懂事的孩子,肯定会遭到笑话和欺负。原因二:她去上学了,小红怎么办?谁来照顾她。父亲没有附和母亲,他看着转儿,想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转儿冷静地看着母亲说:“别人的评头论足,从小到现在我经历的还少吗?我都八岁了,不管是笑话还是欺负,我都要自己去面对的!”转儿坚定的话让母亲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女儿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父亲赞赏的眼神看着转儿,他欣慰转儿的勇敢。
经过一番努力争取,加上父亲对母亲的耐心说服,转儿上学了。她已经是超龄学生,学前班的过渡时期就免了,直接从一年级开始。同班的三十几名同学比转儿小了一岁或两岁,但个头都比她高了一些。背上的山峰压着她的身体发育,八岁的她,身高和四、五岁孩子才一样高。
转儿不在乎自己的身高是多少,不在乎同学们异样的眼光,也不在乎课间调皮的同学故意撞她,看她倾斜的身体会不会倒。转儿摸着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书,她的内心如四月的油菜花,盛满了黄灿灿的喜悦。她顾不上别人怎么看她?怎么说她?她要专心地把书里的每一个字,深深地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转儿没有辜负自己对知识的渴求。也没有辜负父亲对她的支持。她超强的理解和记忆力让老师对她刮目相看,让那些对她评头论足的同学羡慕不已。知识像满天的繁星,照亮了转儿迷茫的内心,她的精神世界里,闪耀起熠熠生辉的星光。这种感觉让转儿感到无比的充实和快乐。
她享受着书包撞击屁股的愉悦,她如饥似渴地在妙语连珠的课堂上流连忘返。尽管放学后要匆忙赶回家,准备好饭菜等父母下地回来。尽管写作业的时候,小红在旁边不断扰乱。但这些美妙的文字,在她的眼前跳跃着,让她很是满足。
已经上三年级了,转儿已经是带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了。学校评选的三好学生里,就有她的名字。袖筒上二条杠的中队长标志,红艳艳地映红了父亲饱经风霜的脸。转儿出生时因为身体上的缺陷,让父母遭受了很多的非议。特别是转儿的奶奶,一个传统的,无知的老人。期盼来的长孙不但是个女孩,身体还有缺陷。她固执地认为这是儿媳妇的倔强和不服管教造成的。这是对儿媳妇的惩罚。
母亲在婆婆无休止地指责,谩骂中越来越不喜欢这个有缺陷的女儿。尽管转儿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母亲,但母亲看到的是婆婆狰狞的面孔。她天真无邪“咯咯咯咯……”的笑声,让母亲听到了婆婆口无遮拦的谩骂。
心力交瘁的母亲失去了耐心。不再轻轻的抱她在怀里,她的哭闹也不再理会。母亲轻柔温暖的怀抱没有了,父亲散发着浓浓的汗味和呛人的烟草味的怀抱,成了转儿小时候最难忘的味道。甜甜带有腥味的乳汁,换成了时而稠,时而稀的玉米面糊糊。
“转儿”这个名字,是母亲内心深处对以后生活的期盼。一切不好的劫运,惩罚随着转儿转走吧!母亲的冷淡没有影响转儿坚强的长大,她就像天边极小的那颗星星,努力地让微弱的光亮了起来。她眼睛里的倔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烈。
(三)
转儿和小红一起上学的日子,在母亲生下弟弟小宇后发生了变化。母亲多年郁结在心里的烦闷和怒气,随着小宇的出生,不但没有得到舒缓,还拖垮了身体。本来就郁郁寡欢的她,加上病病殃殃的身体,对儿子的照顾有心无力了。
父亲还要忙地里的一摊子活,家里的现状让他束手无策。母亲躺在床上看着转儿侍弄弟弟娴熟地动作,毫不犹豫地对着转儿说:“你明天就不要去上学了。”转儿整理尿布的手停顿了一下,头也没抬就回了一句:“我不。”
平静的生活在母亲三天两头的住院,弟弟嗷嗷待哺的哭闹中,乱成了一锅粥。正是秋收的季节,地里成熟的玉米在秋雨中等待着主人,再耽误一些日子,饱满的玉米粒就会蹦出不合季节的芽。转儿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趟趟的往返在地里和家里,地里的活转儿帮不上一点忙。家里堆积如山的玉米棒也急需剥去外衣,阴雨的天气会捂霉一季的收成。
面对家里的病弱小,转儿只能给老师请假。她要照顾好家里,让疲惫的父亲轻松一些。这时候的转儿又冷静又倔强,长长的辫子绕在细细的脖子上,指挥着放学的小红,赶快剥着玉米棒。躺在床上的母亲支撑着身体照顾着小宇。相继忙完秋收的邻居们,三三两两的过来帮忙。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转儿家的玉米挂在了久违的阳光️下,黄橙橙的。
母亲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儿继续上学的希望也越来越小。学校的老师刚开始频繁地来家访,希望转儿能回到学校继续完成学业。但是转儿家里的情况,让老师也无能为力。慢慢地老师来的次数也少了,可惜地叹气声,一次比一次长。
妹妹小红下半年要上初中了。弟弟小宇该上小学了。转儿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留了十几年的长辫子放下来的长度,比她的个子还高,十二岁以后她的个子好像再没有长。前几年一直卧床不起的母亲,近两年能好一些,还经常下地活动,偶尔还坐在门口和左邻右舍拉拉家常。
父亲把家里几亩地都承包出去了,和村里几个人合伙买了一辆大巴车,跑起了长途客运,生意还不错。家里的生活明显比以前好多了。母亲人逢喜事精神爽,对转儿的笑脸比以前也多了。
小红和小宇都长大了,生活上不需要太多的照顾了。转儿每天做完饭,干完家务就没什么事了,抽空拿出小红学过的书本看一看。当年只念到小学三年级,让她很遗憾。当时,家里的情况也是没有办法。不过小红和小宇的学习成绩比较优异,她也得到了一些安慰。
(四)
生活一帆风顺的时候,时间好像过得特别的快。转儿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父母已经为她的终身大事忙活了。父亲是希望转儿招一个上门女婿,这样在自己家里,能照顾上,也放心。母亲觉得转儿是料理家务的一把好手,家里被她安排的妥妥当当。如果没有了转儿,她得多费心呀!母亲还自负地说:“家里现在又不缺钱,再养活一个人也没问题。”
转儿在父母不同的想法下,也同意给自己招一个女婿。但她有一个条件,这个女婿必须让她看上才行。父亲肯定是同意她的想法,母亲看着转儿坚定的表情,也算是默认了。
前后见了十几个适龄的男青年,没有几个让转儿满意的,勉强还行的那几个最后也没信了。说是未来丈母娘太挑剔了,以后不太好相处。条件好一点的又嫌弃转儿的身体。就这样,东挑西选,转儿都二十岁了。
俗话说:好事多磨。不久父亲家的远房亲戚给转儿介绍了一门亲事。男方的家在临县的南坊镇,兄弟七、八个,父母实在没有能力管了,家里只留下个老大,剩下的几个兄弟就自谋出路吧!和转儿相亲的是家里的老三,听说小伙子长得不赖。
见面的那一天,转儿去街上的理发店。把前面的刘海收拾了一下,让理发师还专门吹了个招手停,打上了发胶。转儿窄小的额头看着也宽阔了,一米四的个头看着也高了不少。
媒人给他们约好在集市上见面。那天刚好是七天一次的大集。正是农闲时间,庄稼人一年三季都在种庄稼,只有冬季才是他们农闲的时候。冬天的集市,人也特别得多,十里八乡的人在这一天,起个大早,吃完早饭,拖家带口的浩浩荡荡的就来了。有的在家不吃饭,留着肚子,带着一家人在集市大吃海喝一顿,好好地慰劳一下自己。现在日子也好了,家家户户有了余粮,手里也有了余钱。集市上的饭馆,花样繁多,豆腐脑、甑糕、水盆羊肉,羊肉泡馍、炸油糕、炸油条、生汆丸子汤……。饭堂集中的地方,半空中都升起了热气腾腾的白气,一番繁荣的景象。
转儿底下穿着今年新棉花缝制的棉袄,外面套了一件花色素雅的的确良罩衣。不知是新棉花太蓬松,还是罩衣稍微有点短,屁股后面露出了一指宽的淡绿色的棉袄下摆。一条黑色的涤纶裤子直挺挺的。她在长长的辫子发梢上扎一只淡蓝色的绸子蝴蝶结,阳光下,这只蝴蝶好像随时要展翅飞走。
在媒人的指引下,转儿看见西北角布摊的旁边,站着一个壮实的年轻人。个子不高也不低,方方的脸,浓眉紧缩,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过往的人群里搜寻着。上身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土黄色的防寒服,帽檐上一圈棕色的人造毛东倒西歪的跟着帽子一起耷拉在后面。一条军绿色的大裆裤子,颜色已经磨损的没有那么亮眼了。裤子应该也不是他自己的,挽起来的两条裤腿高低不一样。脚上一双棕绿色的翻毛大头鞋,穿着倒挺合适。大头鞋和军绿的裤子应该是一个人的。看着这个壮实的年轻人,转儿的心“怦怦怦”的跳了起来。
媒人快步地走上前,拉了一下还在人群中搜寻的年轻人。他回头看见了媒人,紧缩的浓眉终于舒展开了。他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拉着媒人的手说:“都快晌午了,以为你们不来了呢?我不敢挪地方,怕你们错过了。”说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睛在媒人的周围搜寻着。媒人看他着急的样子,指着一丈开外的转儿说:“就是她,都瞅你半天了。”媒人笑嘻嘻的。
年轻人突然脸红了,窘地把手紧张的插进防寒服的口袋里,又很快掏了出来,两只黑黑的,结实的大手互相地搓着,嘿嘿的笑了。媒人拍拍他的背像是在鼓励他:“大小伙子,害羞个啥!”年轻人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他抬眼看向转儿,花色素雅的上衣,配着一条黑色的裤子,看着齐整又干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中透着倔强。看着转儿,年轻人的心里一热:“这姑娘一点都不扭捏,大大方方的。”他心里想着。只是她向右边倾斜的肩膀让人怜惜,他想上前帮她扶住右边的肩膀。
转儿结婚了,嫁给了在集市相中的那个壮实的年轻人。他叫柳栓子,一个大山里朴实的汉子。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他娶不起媳妇,只能在平原上找一户经济宽裕的家庭当上门女婿。
柳栓子是转儿中意的人,栓子也喜欢转儿利落、大方的性格。新婚在他们的柔情蜜意中度过了。还没等他们度完蜜月,转儿的母亲就开始了对栓子的各种挑刺。说他身上的毛病太多了:“上完茅房不洗手,吃饭不知饥饱,饭量太大了。”转儿了解母亲的性格,知道母亲就想在栓子面前立个威,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有什么事不要自作主张,必须经过她点头同意。
转儿和栓子的甜蜜在母亲每天冷嘲热讽中转为地下了。在家里,他们倆言行举动都不敢亲密,适当地保持了一些距离。只要是满天星空的夜晚,他们倆就悄悄地打开后门,坐在凉风习习的大渠边上,看着天空中闪耀着光芒的星星。栓子讲着大山里有趣的事,逗得转儿“咯咯咯咯”的笑得喘不上气,吓得栓子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怕转儿被呛着,又怕转儿的笑声吵醒了丈母娘。
看着栓子手忙脚乱地样子,转儿笑得更刹不住了。清亮的笑声在黑夜中像一首悦耳动听的歌,传得很远。月亮感动了,洒下了最皎洁的月光。星星笑了,眨巴着眼睛照亮了转儿灿烂的笑脸。天边极小的那颗星星,比平时也亮了好多。还有旁边这头兽,它缓缓翻起的浪花上,印上了月光的银白。微波粼粼水面上,落满了满天星光的影子。兽变得温柔了,它沉醉在转儿如歌声般的笑声里。
(五)
甜蜜的花儿在转儿的肚子里,酝酿出了果实,她怀孕了。栓子又惊喜又惶恐,没想到转儿真的给他怀上孩子了。但他不敢忘记结婚前,转儿的父母跟他说的一番话:“转儿因为发育不良,心脏上有轻微的室间隔缺损,以后不能生孩子了。”父母当时这番话让他很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
转儿怀孕了,让父亲很担心。母亲在栓子跟前酸话扔了一大堆。万一再生一个有缺陷的孩子怎么办?一家有两个那样的孩子,以后我还怎么在村里抬头呀!母亲歇斯底般的愤怒,让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禁若寒蝉。转儿触碰到了,母亲压在心底多年的脆弱又敏感的那根弦
秋日的夜晚月亮很亮,风却有一些凉。寂静无声的黑夜中,蟋蟀响亮有节奏感的鸣声,高亢而威严,这是蟋蟀为了守护自己的地盘发出的警告。栓子看着坐在床上若有所思的转儿,心神不宁的在地上来回走动着,烦躁地挠着头。
转儿突然掀开薄薄的被子,起身下了床,拉着不知所以的栓子走出了房门,径直向前面的房殿走去。栓子在后面蹑手蹑脚地问:“你这是去哪呀?”转儿没有吭声。走到房殿的大梁下,转儿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大梁和屋顶之间的缝隙里,一个鸟窝稳稳的筑在那儿。
栓子顺着转儿的眼光,看着缝隙中的鸟窝发愣,他不敢说话,担心吵醒了左边房间里的丈母娘。漆黑的房殿里,被月亮撒进了一些亮光。蟋蟀缓慢又嘹亮的鸣叫声从院子的角落里传来,这是遇见爱情的鸣声。
鸟巢里响起轻微拍打翅膀的声音,估计是小雏鸟一个姿势躺累了,需要翻个身。偶尔还传来一、两声梦呓般呢喃,小雏鸟肯定做梦了,还梦见妈妈捉虫子回来了。
转儿拉起栓子的手,黑暗中她看见栓子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她的嘴角扬起了笑容:“这个傻瓜,肯定没看明白。”转儿瞄了一眼栓子傻愣愣地表情,心里嗔怪地怨着。
栓子想从转儿的笑容里觉察出点什么,但他没看明白。大半夜就出来看个鸟窝?听几声雏鸟的梦话?栓子在心里琢磨着转儿奇怪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从转儿的眼睛里看见了星星一样的亮光。
第二天,天还未亮。转儿收拾地立立整整的,拽着栓子坐着父亲的大巴车去了趟西安。栓子明白了转儿昨晚的用意。经过专业医生的检查和诊断,转儿身体的缺陷,还有心脏上的问题,是单纯的发育不良造成的,不是遗传病。只要孩子在肚子里发育正常,就没什么问题。医生的话,让转儿充满了信心。
医生也提醒他们,转儿身体赢弱,加上心脏有问题,生孩子风险很高,可能会危及到她的生命。转儿对医生的提醒不愿去想,只要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别的都不重要。
母亲对转儿的倔强很是气愤,看着满怀信心的转儿,她在心里也默默地祈祷着。栓子在丈母娘无休止地埋怨和指责中,小心翼翼地护着转儿,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充满了期待和担忧。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一个健康的女孩呱呱坠地了。因为是剖腹产,转儿虚弱的身体需要很长时间的恢复。照顾女儿小四月的重担就交给栓子了。一个小小的,软软的小东西,在栓子笨拙的大手下哇哇大哭。母亲在责怪中有了难得的温柔。
十八年了,女儿小四月已经长大了,她跟爸爸栓子长得很像,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跟妈妈是一样的。转儿当年生小四月的时候,身体元气大伤,落下了病根。这么多年栓子为了给她看病,跟着建筑工地已经辗转了很多地方,头发都白了。看着栓子苍老的面庞,转儿的心里默默地流下了泪。她舍不得栓子,舍不下女儿四月。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六月底麦子黄了,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麦杆,从地头望去一片金灿灿的光芒,比夏日的阳光更耀眼,这是丰收带来的喜悦。四月的高考成绩出来了,躺在病床上的转儿,突然挣扎着要下来,蜡黄的脸上竟然泛出了红光。她让四月扶着走到后门外,望着远处金黄的麦田中飞舞的镰刀,她摸着四月的手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