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月中时李问登门那天,鑫叔没认出来,只是余光随意瞥一眼,并不挂心,他忙着给自己古董店上层掸灰,换季时风尘大,这种柜子东西挤满了总难打理,搞得他老人家腰酸背痛,等到鑫叔弯下腰转身时就看到一双刷得干净的球鞋,一声不吭站定在柜台前。
鑫叔吓了一跳,把鸡毛掸子往边上一丢,半个身子伸出来,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半晌拖着怀疑的语气问:“阿仔你去相亲啊?”
他老怀快慰,亲亲热热地把面前这位世侄的脖子、脸孔摸一摸,清清爽爽的触感,才发现他连头发都新理过,几撮刘海随意地垂落,显得柔嫩、青春,遂下结论:“我觉得是天下红雨,河水倒灌,那个小姑娘约你食饭看戏?”
“乱讲......”李问有点不好意思——这在鑫叔眼里是一等一的新奇事了——他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鑫叔,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他将背包里的速写本取出来,推到鑫叔面前,等鑫叔取了眼镜来翻开一看,迎光可见系一幅手法娴熟的仿画,只是涂在纸上,油墨很新,他倒吸一口凉气,又忙把本子合上,压到胳膊下,降低嗓子询问:“你要搞这个?”
李问把两只手指都扣在一起,低头玩拇指打架:“是时候为以后着想,先赚钱,销售的路子不需操心,但是媒介差一点,要找合适的板,刀刻印也需做旧。”
鑫叔猛地跳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又凑到窗边把帘子放下去,才开口:“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搞这个?不如我们去做富兰克林——”
“造假画最多抓起来关几年,印假钞?可能要死人的。”他摸着下巴想了想,语气有点嘚瑟:“我这条命现在很金贵,有人斥巨资买的。”
“不至于吧,你被包养了。”鑫叔脚步一顿,眼镜后面的眼珠子都在发亮:“对方品味,清奇。”
他想了半天又觉着逻辑不通顺,哪里不对劲,李问就憋着脸上表情等他想,等他终于一拍大腿问出“被包养来不应该是不用再赚钱了吗”时,是真的噗嗤一声,笑得痛快,李问把东西塞回包里,冲脸色尴尬的鑫叔双手合十:“知道您有门路搞到合适的铜版,麻烦费心,十天后来取,还有我的烘干筒最近用得不趁手,温度不准,鑫叔帮我打打眼,帐一起结。”
告辞时可能有穿堂风,门框上半灵不灵的铜风铃才叮叮咣咣地晃起来,照拂在绒绒毛碴的后颈上,李问也像是乘风走的,脚步轻快,甚至雀跃,半生乖戾或麻木刻在他五官里愁苦的印子竟然都淡了,如被人小心擦拭,没忘记在踏出前一刻转过头来,用鑫叔没见过的样子,认认真真地说:“前段时间决定的,多赚点钱,娶老婆用。”
李问骑新自行车到剧院门口时,朱古力已经在等了,汽水档前头的长凳上,怀里捧满两杯果汁并一盒爆谷,还有栗子、甘蔗、冬枣的摊子,都买了些,几个小塑料袋挂在手指上,像株礼物装饰的圣诞树。他坐得好乖,两腿并拢,膝盖挨着膝盖,腰杆挺直,系那种放在幼儿园里会奖励一朵甜甜小红花的标准。
小红花是无,但有情人的吻未尝得不到一个。
朱古力吵着闹着要来看的,在家里小刀给他买了新电视机,并租几盒录像带,有一两次刀仔在外面玩过夜,朱古力就call他,电话里如同大将军,指挥李问如何穿过田埂与小路,婆婆睡得轻,他们两个好似做贼,在堂屋地里披着同一条棉被晒月亮看电影,搞趣处要互相捂住嘴。
朱古力抱着李问,能闻到他头发上穿山越岭落满桂花的甜,烘着暖洋洋脉搏起伏,有一种清晨刚开笼的米糕的家常香气,饿了他就啃李问耳朵,细皮嫩肉的,李问拿脚踹他,懒得同他玩闹,却不一刻连耳垂都会变成粉红色。
天明前李问偷偷摸摸地遁走,朱古力用梯子爬到屋顶上,人间随着朱古力一点点升起来的毛脑袋点亮,浅薄的雾霭被金光渲染到壮丽,朱古力朝他挥手告别,像一种精心设计的绝妙镜头,李问怀疑自己这些天电影真的看得有点过于多了。
今日的戏与他们惯常看的是同一个主演——朱古力一定要到电影院的主要原因,这位大明星有黑色的风衣、长长的腿、冷峻的神情与柔和的眼睛,他们在各种各样的暴力戏里看到他,两只长枪扫射出去,酣畅淋漓,过份帅气,最后却多要死于江湖、意气、豪情。
使朱古力每次都要气到跳脚,下次再问看不看了,忙不迭还要喊看。本来李问以为这次也是同样的戏码,掏钱买票时,售票员却言语调侃,说这一场应该携同女郎来睇,情到深处,搂搂抱抱,要做咩做咩,准灵。
哦,这是一场爱情喜剧。
朱古力喜欢,他只要看到男主角双枪帅气,突突恶人,就会高兴,李问不是很在意,他喊着傻仔的名进场,免得他东张西望被冲散,坐下来朱古力看得好认真,偶尔抓两把爆谷,他就主要给朱古力剥板栗,浑圆饱满,寻隙一颗一颗塞到朱古力手里。
结果演到某一幕,他们即将分离,女主角隔着窗,窗外是男主角的手,镜头摇过去,好厚好厚的一块玻璃,他们未讲话,只流泪,却能够心意相通,背景歌声响起来,一个女人悠悠地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李问投食的手停住了,朱古力懵懵懂懂地转头想喊他,看到李问就这一刻、这一幕、无声地,银幕映在他微笑的眼睛里,如河流闪闪发光,那时朱古力尚未反应过来,李问是哭或在笑。
朱古力凑到他耳朵边上,用气音小声嚷嚷:“他们会在一起的。”
这样的童话,一定会有既定的、圆满的、快乐结局。
散戏后他们并肩散步,朱古力贪嘴吃得多,两杯果汁大半都被他喝了,撑到肚子圆滚滚,李问推着自行车,在他们该分手的路口没停下脚步,冷不丁地,轻描淡写:“嗳,我要上门拜访,正式一点,给你哥哥姐姐婆婆买点礼物,认识认识,就今天怎么样?”
譬如讲今日天气真好,你看头顶这云真好看一样。
08.
小刀心情本来还很好的。
捡到朱古力这数十天后可谓吉光普照,赌运昌隆,他做好计划,先找放贷的大佬成哥借八万块钱,又往新看中的赌场踩点,一圈晃完看日头不错,便揸车去洗,等吹风晾干的时候他抽烟,顺路拐到小卖部边买一张即兑彩票,虽然钱可由朱古力赚得,但赌博这一点惊险绝伦的乐趣总让人手痒,指甲刮开涂层,没中,小刀把纸叠起来,做成一只飞机飞出去。
回家时从茶餐厅打包吃食,鲍汁凤爪并水晶虾饺各拿几份,路过西式洋饼屋,又装了盒红丝绒,想着给珍一个惊喜,推门时,首先打动听觉的是一阵快活的笑声,有非常家常亲切的菜香一齐飘出来。
小刀用脚脱鞋,随意就往厨房走,扬声问:“今天什么日子,做大餐?”
他以为是珍掌勺,刚想调侃两句,就看见一个陌生男人堂而皇之地占据厨房,第一反应以为进贼,又立刻意识到不是,瞬间哑然了,只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进去好还是出去好,只能干瞪着。
若论外形,那男人身量不高,衬衫中生出的脸颊与小臂都显得瘦弱,皮肤是被劳苦晒出的那种深色,发型与一副大眼镜却都看起来很乖,加之套着婆婆日常的小碎花围裙,有种学生仔的文静味道。此刻他抿着嘴颠锅,动作娴熟,鼻尖上都被熏出汗,一只手从边上伸出来偷案板上切好的黄瓜片,还没够到就被拍开。
“再吃,这一盘都不用炒了。”小刀听见他柔和的笑声:“劳烦他们全家都进你肚里团聚啊。”
朱古力假装听不到,转脸看到他大佬,话还没讲,就被厨师拎住后颈,把两个人一起赶出来。
桌上对方自我介绍,画画的,叫做李问。
他的脸有一半埋在眼镜后面,另一半埋在衣领里,看起来安全无害,说起自己的职业时微微一笑,扣自己手指,很腼腆又很不好意思,小刀想,这总不至于又是个傻子。
他不喝啤酒,同朱古力坐在一边,桌面上客客气气,分了距离,却两个人共一瓶波子汽水,草莓味,喝完后李问把弹珠倒在毛巾上,擦干净拿给朱古力玩,朱古力把一只眼眯起来,另一只仔细地往弹珠里看,随后很高兴地宣布今天这颗是蓝色的,很稀有,有大喜事要发生。
李问薅朱古力的后脑勺叫他坐好,如训只金毛。
小刀不晓得这人到底来了多久,或者就是有魔法,把他女仔与婆婆哄得那叫一个舒心,连带一个朱古力,四个人亲亲热热地交谈、互相布菜,把他带回来的茶点、蛋糕都视若无睹,心里实在觉得怪异,越看就越不顺眼。
讲话难免带刺,问:“你和朱古力是好朋友,他邀请你回家来玩?”
吃饭间李问头都没抬,刘海柔软地压着眉毛,只把大眼睛往上看,热气稍稍熏过,有珍珠皓贝的光泽,更显得黑白分明,甚是无辜,短促地嗯了一下。
“以前倒没和李生照过面。”
“是没有认识多少天......”李问慢吞吞地回答:“但朱古力住在这好像也没多久。”
他神态诚恳认真,好像只是陈述事实,全然没想过话外之音,却把小刀听得直皱眉,李问被他一盯几乎忘记嚼菜,有一种被他气势吓到,不敢直视的感觉,珍扯扯他袖子,示意他不要跟小刀一般见识,小刀几乎要当场表演一个气绝,筷子是清脆一声掉到地上。
并没有人理他,他只能俯下腰背去捡,饭桌不大,结果,当时,无限哀怨里,就恰恰好看到。
这位李先生,很怕生胆小的样子,看起来规规矩矩,恭恭敬敬,而饭桌底下,一条腿却勾到傻仔朱古力的膝盖上,被朱古力夹住,像应承朱古力的撒娇,摇摇晃晃,难舍难分,好不要脸。
小刀差点要把桌子掀了。
他就是一口再不肯吃这位不速之客煮的东西,光顾着喝酒,直到人家宾主尽欢,他却气得胃痛,吃完饭阿珍同婆婆张罗着收碗筷,把李问按在椅子上不许他再劳动,小刀觉得他生厌,却非要杵在他边上,美其名曰“监督”,于是李问看电视,小刀看李问,过于滑稽。
他们挨在一起看连续剧,连广告都能让这两个人咯咯笑起来,朱古力以手做成传声筒,凑到李先生耳边窃窃私语,打闹到李问脸都发红,很害羞地躲避间,他不经意地回头,看了小刀一眼。
朱古力被支使去厨房切水果,小刀闷闷到窗口吸烟,听到身后有鞋跟落地的声音,李问走过来,信步闲庭地走过来,先前怯懦缩起来的脖子已经松开,他的下巴从衣领里拔出来了,线条干脆,小刀目瞪口呆地,连烟烧到手指都没察觉。
李问走到另一扇窗户前,隔着玻璃,声音就显得远:“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
“我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小刀想,臭流氓,神经病,对一个傻子发情,我呸。他有一刻生出愤慨,拳头发痒,想朝这个人假惺惺的脸上揍,正看到李问幽深的笑,心里发慌,咬牙切齿地又不敢声张地说:“朱古力不是你想的那么好骗,我劝你趁早.......”
“我骗他还是你骗他?”李问把话摆到明面上讲:“也是多谢你们照拂,按五星酒店待遇算,先前每日房租我给他结,朱古力赢的,你尽管可收着,就是别怕财神散来的东西,福大压身。”
李问低头玩朱古力拿巧克力纸叠的金色小青蛙,脸上是他画的表情,圆溜溜的大眼睛与瘪瘪嘴,放在窗台上,一戳一蹦跶。李问借着青蛙的足迹靠近小刀,说:“从前我心里有道坎,朱古力带我过去了,我前半生过得混沌,如今却决定不管做什么也好,我都会照顾他。”
小刀咽了口唾沫,手脚发虚汗:“你你你,明目张胆抢人啊?”
李问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眯着眼睛看小刀:“抢人算不上,该问的我都问到了,朱古力一个月前从山顶区踩到陷阱,掉下来,摔伤了脑袋......”他顿了一下,表情有些克制不住的恼怒:“你们拿他当工具使,只管赚钱,你当大老千,要他做小老千,阿珍愿意给你收尸,我小气,不行。”
李问的手指敲在墙上:“我要他活着。”
这一下李问的神色过于骇人,并不是当下的,而像经年累月的火从他紧绷的齿列间燎到脸皮上,他有片刻出神,沉浸在某段小刀未知的记忆和现实的交织里,眉衔冬雷,汗出如浆,小刀甚至怀疑他会先动手——朱古力喊阿问的声音从厨房穿过来,他们双双回头,看见半张脸从门框边探出,头上顶着个红苹果,前端切了两刀,插上椭圆形果肉做耳朵,朱古力颠着头,带着头顶的苹果兔子一起跳过来,叫李问和小刀伸手,给他们一人发一个。
两边肩膀都拍拍,严正声明:“小朋友不可以打架。”
李问的怒容即刻翻页,他温驯地低头去咬苹果,又甜又脆,说:“好。”
不多时他要告辞,小刀说送一送李先生,朱古力死活非跟着。
三个人在夜色里并排走,其中两个各怀心事,这场景实在称不上送客,倘若说是铜锣湾揸fit人约架前的暗涌较量都可。小刀满肚子的话先憋不住,过于心切,他去抓李问的胳膊,李问避得快,他连衣角也没拉到,只能满脸通红恨恨地说:“先前有次在中环,他牌翻了一半突然跑路,后半夜回来,像是遭了抢劫,眼睛都肿了......那晚把本都输光,我今早打包票同花柳成借了八万,你得让我带他再赌一次。”
李问一愣,他略一思索立刻明白,小刀讲的那晚、中环究竟发生什么事,亏有浓稠的夜色浇在他脸上,才没被看出破绽,朱古力的手臂却比他的思绪来得更快,他听到中环两个字时已经蓄势待发,说到后半夜那句已经猛地箍过来,李问这样警惕惊觉的人,轻而易举就被朱古力这个傻样捉住。
等李问看他时还能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来,朱古力凑在他耳边,哈出热乎乎的气说:“没关系。”
李问又看小刀一眼,觉得他那油头粉面也没有多么可憎了,加之朱古力撒娇地摇晃他,使他不禁莞尔,他笑得很惬意,可话不是这么说的。
最后一把?唔想我今晚就带朱古力私奔的话,明天我要同去。他说。
09.
李问一宿没睡,全在整理东西。
他的旧出租屋陈设清淡,因为从前除了发力作画外,实在没有别的生活诉求,偶尔打扫,也不求多干净,头顶墙皮多少因梅雨而蜷缩脱落,拖了几个月就忘记处理,尤其是画室里松节油与定画液的味道淤积着太难散,这样的环境里不时可见蟑螂壁虎,滋生出他一叶败草,也是理所当然。
但此刻心情大相径庭了,他想着明天就把朱古力接回来,首先要开窗透气,用凳子压住门角,使爽风如个野孩子,可以恣意进出;又去把碗橱收拾干净,力求干燥,才好贮存朱古力最爱的存货,不至于受潮。
李问的记忆力其实真的惊人,只见过两遍的人他都可复刻得惟妙惟肖,却在这关头思来想去,还是找了张便签纸贴在冰箱门上,把准备购置的东西一一排列,稍觉不妥的想想划掉,转了两圈又添上去。
他没有长期的衣柜,本来是若干个收纳盒就足够,地板拖干净后在这时节冻脚,需加一条地毯,朱古力中意看电视,预算多支一点,给他购置一张沙发也未尝不可,要蓬松柔软的那种,能容纳两个人舒舒服服地陷进去,用棉绒、热茶和情人交颈的鼻息,来度过即将降临在香港整座城市的寒冬。
他想到画室里那张正在做的假画。
他想到,干这行其实利润也不能算上丰厚,出不了头。但只要能抓住朱古力孩子气的、汗涔涔的手,他们只需做电影院中、宏大的背景音乐里、波澜壮阔的故事前,肩膀靠着肩膀的两个小小观众,他就已不会再有愤懑、怨言,因为这前景已经胜过他辗转童年的预想故事,千万回。
这个故事结束的时候,李问坐在台阶上,在等一个叫朱古力的傻子。
他们约定在九龙碰头,李问没等到朱古力和刀仔,他点了支烟,心里许久未生出的燥郁已如旧日未死的幽灵,以冰凉阴寒的手指刮开他的脊柱,使他发出令人作呕的咯吱声。他抽到第三根的时候,听到人群嘈杂的动静,他从台阶上跳下去,才挨着地。
李问低头看自己,看见一双细白的腿,穿着一双绽线的破皮鞋,从旧背带短裤里伸出来,膝盖上是磕磕碰碰的青紫擦伤。
天空即从此刻下雪,阿问抬头遥望,可见一片缝隙从云翳里露出来,有皲裂的声音,隐隐若生回响。
阿问想,哦,香港的冬天来得好快,好可惜,那些新家具还没来得及买。
但奇怪,吵闹的喊声同雪一齐敲打在他裸露的脸上,霜花在半空就被冻死了,结成生硬的沙砾砸落,他被笼罩其中,也不感觉疼痛,或寒冷,只是眼皮刮着,很难睁开。人群在他接近时自然而然地如水流开,仿佛分海,在意识深处,划一条既定的道路等他穿行。
街道两边大多门窗紧闭,阿问走着,看见一间画廊,橱窗里立着一幅被美工刀或者别的什么划伤的画像,从仅剩的一点线索可以分辨,模特应当是一个白礼裙的素净女人,却有一双衰老的母亲的手,可能曾有人先先后后在狂怒中反侧,把不甘与诘问发泄在这里,窗户已经被砸烂,内部更是凌乱不堪,但最使人难以置信的地方就在这里——画廊华美的招牌仍通电亮着,遭到精心打理,流光溢彩,漂亮至极。
阿问再往前走,不久后,能看到在雪中舞动的警戒线,被切碎了,纠成一团,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有两个脑袋上有纹身的俄罗斯人撞得他一踉跄,皮手套里攥着的枪管擦过阿问稚嫩的脸,烫的,且难闻。
他年幼的身躯立刻发起抖来,他拔脚就往前跑,用尽全力,腿都酸软,直到心肺都被扯出来揪巴两遍又被塞回胃里,他终于发出难听的、濒死鸡仔似得尖叫,他竭力喊着,爸爸——爸爸——
没有他老豆的。
他看到朱古力。
阿问重重地跌到地上,他在混沌中想,这不是朱古力,几只黑黢黢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它们羽翼的末端亮晶晶沾满血迹,朱古力是滚落下来的,他的脸和前襟亦被染红,嘴往一边咧开,像一个熟悉的微笑,眼睛却紧紧阖着,阿问想,这不是朱古力。
人群又七零八落地涌上来,围过去,把他排除在外,广播或者新闻开始响,机械的主持音,照稿宣读:今日商场枪战,发生原因仍在调查,其中有一位伤者已经送医.....
他们议论纷纷,说那个人叫做高进,系名震四海的赌神。
这一刻阿问开始耳鸣,头顶的裂缝开始扩散,从此处开始垮塌,他不止难逃这份劫簸,亦开始心肺绞痛,迟到了几天或几年的知觉开始蔓延,这个小小的阿问仰着头,无数次地仰着头去凝望,看到眼睛都干涸,也找不到整个世界里哪怕一个支点,他只瞧见世人连绵的、冷漠的后脑,围成囹圄高墙。
他再也没看到朱古力。
李问醒过来的时候没发出声音,很安静,就是把眼皮掀开而已,他眼珠迟滞地四下打量,发现是在鑫叔家里。
鑫叔慢慢走过来,拉下帘子,橘黄的光晕消隐了,房间重归为他亲密的晦暗,鑫叔抓住他的肩膀,怜惜地望着他,有一点欲言又止,却令李问作呕的关切在里面。
鑫叔说你真狠啊,商场枪战之后竟然从警局越狱,还去硬闯医院高级病房,被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人贱命大,断断续续低烧了好几天,期间那个叫小刀的混混去你那两次,没找到你就走了。鑫叔问,唉你那天怎么会去九龙?还卷进那种事情?
鑫叔的问题一味地倒过来,而他只把头埋进被子里。
鑫叔坐到他床边,碗筷相击的声音,用保温桶装的艇仔粥,煮得很浓稠,仍有余温,却已经泛出些腥,不算好闻,鑫叔捧着碗递给他,是热,是真的热,烫着他的手,使之几乎痉挛,有白雾浮起来糊满他的眼睛,氤氲在他的鼻腔里,非常酸涩,非常潮湿。
他抓着勺子,把粥吞下去,食道被慰得妥帖,讲话就不至于抖得太厉害,李问说:“医院里我见到他了,他和他的表弟在一起。”
“高进?”鑫叔的语气古怪:“世侄......别想那么多,别想那么多。”
他几乎是在明示李问又在发痴,但比阮文那次还要疯得厉害而已,没人考虑过他是否真曾有机会走进另一个人的命运里,李问想说朱古力的名字。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发出来。
鑫叔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多想,开始拾掇东西,并说:“你这次事情难收拾,商场那天死了好几个,更何况关系的人重大,你又做那种事,警察一直在找你。如果你真的愿意一辈子做阴沟老鼠,尽管去录口供留案底,但倘若你还有一点点别的想法,我们就要尽快收拾东西,赶紧走。”
“去哪?”李问茫然地咳了一下,鑫叔的回答他没听清,他只是颤巍巍地伸出手,把窗帘掀起来一角,去往外窥探。
外头太阳真好。
10.
李问去同小刀告别,在第二日正午。
病渐好后他能想起更多细节,他想起那天他们约好在九龙见面,李问在路上买了气球和砵仔糕给朱古力,车库里对方冲上来第一枪抬手即射穿气球,“砰——”地一声爆炸,胜过枪响。随后一个手臂上有蝎子文身的男人冲过来抓住朱古力,喊他高进。他想起他撞开病房的门,看见朱古力躺在床上,他的头受了伤,血从纱布里不详地往外渗,他的表弟靠在一边,喊他高进。他想起小刀来拉他,架着他往外跑,他不确定是不是小刀的嘴唇也在发抖,只是他在半瞑半晦里终于读通,小刀喊着,你别傻了,他是高进啊!
李问看到朱古力的小指上有一枚绿翡翠的戒指,他想,我怎么早点没有发现呢?他茫然地环顾,没找到那颗爆炸气球的残片。
为了躲避差佬,李问做了乔装,他的腿还不是很好使劲,有一颗子弹擦过他的膝盖,地下医生的包扎不能算细心,动一动仍旧很痛。等他好不容易走到目的地,脸孔上已经布满汗珠,若有旁人可以发觉,他嘴唇煞白,鼻息微弱,随时会化作一撮磷火被吹散的衰样。
四周是很静很静,深秋里万籁也死得差不多,这一次他看过屋脊,没见到朱古力朝他挥手,他见到高进。
第一反应是跑,但他实在已经跑不动,高进从屋子里扶着婆婆走出来,他梳着漂亮的背头,西装、大衣,胡须刮得很干净,身姿舒展,卓尔不群。无端地同李问记忆里的白裙子阮文重合起来,他的人生当中不曾有这一个女人或男人,他们都是一样的,衣香云鬓,亮丽光鲜,看到他们就会使李问胃痛,因为细想起来,和他毫无干系。
高进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站着原地没动,突然笑了,喊道:“阿问。”
察觉到气氛不对,随后的小刀和珍一边一个接过他婆婆的手,以眼神示意你两继续,先一刻溜之大吉。
高进又喊了他一声,随后真情实意地道歉:“那天是要做套诓高义,才假装不认识你。”过于进退有度了,李问从手指开始发凉,高进继续说:“公海回来后我来见小刀,他说也找不到你。”
李问沉默的有点久,他手足无措,又要掩饰这份窘迫,半天才开口,他的嗓子受损,声音喑哑:“......你们,你带小刀他们要去哪?”
高进一步走过来,声音放软了:“拉斯维加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机票递过来:“我给你也买了机票,今晚就飞。”
李问没接,任由高进手伸着,这一刻他已经没有平常心来罗织客套的词汇,气氛尴尬,高进把手收回去了。
“阿问,”高进的心里泛起一阵波澜,但他依然没有再靠近一步,他不是不愿意面对记忆里的种种,真正的原因他说不出口,李问也不想问,或者即使他想说,李问也不会问。他只能尽力地保证:“阿问,从前那些承诺,我一件也不会反悔。”
李问先笑了,短促的一声,更像是干咳,高进的表情让他知道,他能讲的话刚才已经说完了,李问显然不认为他可以向高进求助,或者说,被提醒可以向高进求助,使他感到难堪。李问把手插进裤袋里,努力摆出无所谓的表情:“没关系,我先问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
“有巧克力没有?”李问促狭地眯起眼,尖酸刻薄地讲:“你给蚂蚁一顶金冠,只会把他压扁,所以何必捧他,给他一块巧克力就好嘛。”
高进从上衣里找到一块,他身上存货不多,不再是小孩贪心要塞饱口袋的样子,阳光下可以看清,金色的包装纸,皇后牌,百分之六十黑巧,好像一切都没变过,但眼下他把唯一一块巧克力和机票叠在一起,边角压得整整齐齐,塞到李问的衣兜里,说:“我希望你能来。”
李问挥挥手和高进再见,和屋子里扒着窗子挤着脑袋偷看的小刀阿珍再见。“我会考虑的。”他对高进说,他不会考虑的。
车上摇摇晃晃的,使人犯困,鑫叔开车,他窝在副驾驶,努力把腿蜷起来,来抵抗骨头里讨债的疼。
他们吃饭的家伙都收在后座和后备箱里,打包得很匆忙,有一些东西不好带,李问在画室里放了一把火,鑫叔发现得早,否则就不是烧掉半个房间那么简单,鑫叔大喊着骂他你是不是疯了,李问捏着作恶的烟深深吸下去,笑说:“只想烧一幅而已,哪个晓得它竟然这么这么有料,画的时候感觉也没倾注多少,点起来竟然可以燎得那么高。”
他说的是那幅为了朱古力,正在仿造的,并且永远停在“正在仿造”这个环节的《死神、骑士与魔鬼》。
鑫叔有时候是很怕他的,比如现在,讪讪地不敢接他的话茬,过了一会才问:“你真不再去找,找那个你中意的人?”
李问盯着鑫叔的眼睛,盯得他额头冒出冷汗,才宽慰地拍拍他,用讲笑话的语气问:“谁啊?”
鑫叔吞了口口水,觉得还是扯开话题比较安全:“送你到了加拿大你还打算做这个?假画?”
李问两手一摊,如坠蒙寐,他扬扬嘴角:“那哪能啊......”他半梦半醒地呓语着:“我们去画富兰克林嘛,一百万人里只有一个主角?来,我们把这个舞台推给愚钝的世人看。”
他没管鑫叔赞同的窃喜声,也没管他随即铺出来的一大段计划,李问只是闭着眼,闭着闭着。这一次,他碎成片片的梦境里雪犹未停,他却已经不是个孩子,他坐在这里,完成自己的作品,生平第一次完完整整,运用自己非凡天份,来塑造一个赝品形象,酷似朱古力的,他在片刻的幻想里为这个人把一生都写完,他受苦或者享乐,但有一个既定的终点,等待着他和李问。这个相同五官的男人坐在炸裂的断桥边等他,他西装革履,皮鞋铮亮,名片递过来自我介绍,说我叫做复生。
李问把皮手套带好,他看到自己手里握着蘸水笔和枪,他突然畅快地笑起来,笑到肋骨发痛,他意识到,失去的一刹那就是失去,世界上没有失而复得这件事情。
他这次喊得是:“你别再活过来了。”
李问的眼睛是因为疼而流泪,仅此而已,他抬手,举枪,朝着那个男人的胸膛开枪,男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他的名片和手一起落下去,被染得通红,而李问,李问生怕他不死,用力去扣扳机,后座力震得他半条胳膊都发麻,等打到弹匣用尽,才发现对方早就已经倒下了。
他佝偻着脖子,去找男人的尸体,又看见朱古力流血的脸,这次他可以直视,他可以。
他把枪收好,发现已经走了真的有好一会了,鑫叔的车已经开出市区,不用一个钟后他们就可以去另一条路,李问模模糊糊的眼睛里可以描摹前景,他已经不打算去等待,而是好着急,好饥渴,要马上去取得,远远胜过廉价巧克力的这些好玩具,要马上登台,做自己剧里最振聋发聩的高潮戏,这一次他不再需要某人给的旧承诺,他的鞋子踩过去足以踏碎旧世界里的雪。
他安然接受运命,而非等英雄降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