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不可及(上)

                       

  对楼那个小女孩一直在偷窥我,我是知道的。

  楼和楼的距离不远不近,对于少女心事,二十米似乎已经足够隐蔽,但我轻易地捕捉到这一秘密,仅仅是从她浇花的频率。

  她从一天浇一次花,到一天十几次,仅仅用了一个月。

  一个月前我辞了职,一个月前我与一些重要的人分道扬镳,一个月前我独自一人搬到南方这个不知名的小城。

  倒不是说要搞什么心灵洗礼,人一提到“辞职、分离、远方”等词语总会莫名高尚起来,仿佛背上行囊就告别了人间烟火,只有在绿城小镇才能找回做人的意义,但事实上,我常常做这些无谓而又盲目的事情,与人间烟火无关,纯粹心血来潮,跟性欲来了就做爱没什么差别,没有非要纪念些什么或者非要找个意义,的确这对我来说是一段困顿的时期,但我不善于去追问些什么,你晓得吧,人总是容易为一些讽刺的事情苦苦追问,非要悟出个什么真理,还要把自我颠覆美其名曰脱胎换骨之类的。

  相比起追求人生真谛,我情愿庸俗到底,毕竟保持麻木永远比保持清醒,活得容易些。

  话至此处,大概能了解我是个对人生多少有些消极的人,但我从未因此感到困惑,世人眼里要不得的人生,我竟然过得还不错,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此前我还在被充满键盘敲打声的夜晚支配,在快速、冰冷的物理节奏中快速机械,带着这种机械,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穿梭、漂泊,十几年如一日,不知道为着什么,说真的,我原是个锋利的人,屈从于世俗标准本就有些自甘堕落的意味,不如破罐破摔,一头扎进酒池肉林里,什么都不再问。

  关于对楼那个小女孩,不是说她对我十几年行尸走肉的人生带来了多大的改变,她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不过国中的年纪,我能指望能与她的人生有什么交集?只是让我自己也感到震惊的是,我竟从她这份爱慕里,尝到甜蜜的滋味,是的,是久违的甜蜜的滋味。

  我发誓我绝不是恋童癖,如何解释这种感觉呢?或许我仅仅是乐于享受这猫捉老鼠的游戏,当然,在她的剧本里,我是那只老鼠,这不是什么难看穿的把戏,可我并不排斥配合,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模糊情绪,我只知我和她一样,沉浸在她导演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更有趣的是,她是天生的花旦,相信我,她值得这样的赞赏,我只是她挑选的观众,不过我深感荣幸。

  关于这场游戏的开始,不得不从我的口琴开始说起,说实话我是个最不屑于用乐器、电影或者书籍来遣送寂寞的人,我永远觉得酒精和性简单直接得多,至于为什么吹起这玩意儿,仅仅是因为烟瘾犯了又没什么能够替代嘴边的东西,几个月前我的妻子总是在我耳边唠叨,她说在夜里老是能够听到我的肺发出奇怪的声音,类似于老鼠“吱吱”的叫声,她坚信我的肺出了问题,并再三督促我戒烟。

  我并不是真的紧张起来,你知道我也说过,我十几年来几乎都在烟酒中浸泡,身体若是不出点什么问题也不太可能,我对自己的健康问题一直没什么信心,却也十分泰然,但是为了堵住妻子喋喋不休的嘴,我只得把戒烟这事应承下来,于是我买了一个口琴。

  正因如此我才了解到自己对音乐可以说是毫无造诣,我喜欢有事没事就在阳台的躺椅上吹起那支破口琴,脑子里想的是大西北的荒漠苍凉,吹起来总有囚徒困境的悲伤,但让人欲罢不能的是那种强烈的金属质感,和在阳台上那份无所事事的慵懒。

  而对楼那个姑娘,只要我出现在阳台,她就会出来浇花。

  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她很爱把身子都探出窗外,她养的花都长得很低,她总是惦着脚去触碰它们,她的表情好像很认真,又好像很紧张,肩颈十分平直,整个人很瘦很纤细,总之这样的姿态总是能让我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就对了。

  你能想象吧,一个可爱的孩子,一边假装在窗台浇花,一边偷窥着对楼的男人,小心翼翼而又明目张胆,不知道她对一个闲着没事吹着跑调的破口琴的老男人有什么好奇的,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她爱上我跟着这破口琴脱不了什么关系,相不相信,我若是整天穿着围裙在阳台折菜,她绝不会多看一眼,当然折菜也是我的日常之一,只不过那是在厨房。

  我享受着她仰慕的目光,以及那点颇为滑稽的惺惺作态,我说过,她是个天生的花旦,并且带着美而自知的高傲,聪明而且自信,说来我也震惊于她的聪明,我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和她对视,每每假装认真吹琴猛然一抬眼想要给她一记惊慌失措,她的目光早已在别处,反应之快速令人赞叹,我从未得逞。

  那一天我故技重施,莫名的,我就是对这样的捉弄乐此不疲,仅仅是为了能看看她慌忙的洋相,我相信那一定让我乐一整天,知道吧,正是那一天,我承认自己被诱惑到了,我指的不是肉体上的诱惑,而是不知为何她突然散发着更加直接又简单的魅力,直灌人心。

  我抬眼向她望去,是明目张胆地带着戏谑地望去,那一眼让我立刻就察觉到不一样了,是的,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低着头,手在摆弄她的花,几乎是我望过去的那一刻,她立即悄悄挺直了背,抬了抬下巴,露出细直的肩颈,这已经是一个太过明显的动作,更何况她侧着的一半身子,那根探出领口的内衣肩带,就压她小巧又圆圆的锁骨上,刻意得生怕别人看不见,而她还要把遮住那根肩带的一侧头发故作妩媚地撩到耳后。

  这一幕使我忍俊不禁,我忍不住低头发笑了,口琴的调子不知跑到哪里去,这让我想起某些情色电影,美艳贵妇勾引车夫的三流桥段,我当然不是说她当真美艳得动人心魄,我只是觉得她一定也看过类似的电影,大概以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都是只会撩着头发露内衣肩带。

  我继续吹着我的口琴,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想要噗呲一笑的冲动,我知道她察觉到了我不曾移开的目光,我也知道她不敢抬头看我,我一直盯着她,用她期待已久的方式,看吧,她果然太自信了,还没等到我转身回屋,那一抹沾沾自喜就耐不住爬上了她的嘴角,带着奸计得逞的洋洋得意,神色里一半是羞怯,一半是骄傲。

  我知道她总是等待着我这一抬眼,如同等待登台表演。

  自那以后我更加不自觉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愈发像个变态,我也不羞于承认这一事实,我们有来有往地隔岸相窥,不过,我不会轻易让她发现。

  她的花样几乎千变万化,偶尔会在窗台假装打电话,偶尔梳头发,偶尔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那儿,好像在思考什么,当然,她也绝对不是真的在思考什么。而我就比较简单了,如果我想要见到她,我只要在躺椅上吹着我那万年不变的口琴。

  总之她在窗台那一幕,常常让我回味起来都会不自觉眉眼带笑,这真是我难得的温柔。

  她从未察觉自己早已暴露,在这戏台里,自以为占据着主动权,这让她更加大胆和放肆,在我面前,她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风华绝代的花旦,而不是一个十三岁只有作业和校服裙的孩子,当然,其中有我不愿揭穿的成全。

  我心情烦闷的时候想到她就会莫名感到甜蜜,这份美好催使着我不断试探,我从容地把控着这场游戏,津津有味。

  我真喜欢她那份假装没在看我,又刻意勾引的做作,我指的是,她那点自作聪明,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滑稽和拙劣,反而更加成全了她的纯真魅力,实在是难以言喻的生动,我那份莫名的甜蜜感,或许正是源于此。

  说件更有趣的事情,近来我发现从我厨房的窗口可以看到她每天放学回家的一幕,这让我十分惊喜,因为在这个角落,我是完全隐蔽的,我可以看到更加本真的她。

  常常我做着饭她就不经意地闯进我的眼帘,背着书包梳着贴头皮的高马尾,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跟着三五个同龄的孩子,一起从小区大门走进来。

  如同我想象中一样,她永远是最亮眼的那一个,肥大的校服也遮不住她的光芒,最有意思的是,她永远站在中间,这个位置她认定是她的,我发现了好几次,就算她不小心被挤到边缘去,她也要慢慢再回到中间,这个发现再一次让我发笑,这总是让我联想到她故意向我展示她的内衣肩带时的情景。

  她在同伴之间永远谈笑风生,脸上永远带着明媚的笑容,有着那个年纪独属的青春魅力,偶尔跟同伴们追着打闹,偶尔也会捧着零食相互分享,偶尔也有相互较劲的时候,比如跟个子最高的那个孩子一起手挽手的时候,她总会刻意地抬头挺胸,那点拿腔拿调的做派,总是能把我惹笑。

  她很有意思,我真好奇那种烦闷的日子她如何憋的住,我是说每天家、学校这种三点一线的生活。我常常看得入迷,甚至会忘记手中的活,真是的,好几次我都把菜炒糊了。有一次我差点被她发现了,打翻了油瓶,导致做到的一半晚餐完全作废。

  但是,我渐渐地发现她是个不合群的人,是的,这是个太容易做出的判断,虽然她总是谈笑风生的,但是那种格格不入,就像罩上了一层无形的疏离的网,在同伴中,那张网越发显现,就在同伴间似有似无的眼色里张扬。

  “明天要去看电影吗?”

  “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

  “有啊,《关于莉莉周的一切》”

  “这部电影有什么好看的?”

“是岩景俊二的最新力作,岩井俊二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可是日本最伟大的导演之一。《情书》看过没?”

  “……”

  这当然是我自己臆想的对话,她在同伴间给我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

  真是又美又可恨,对吗?

  有一次我在楼下碰到她,她拎着几包盐正往回跑,而我正准备出门,你知道我们仍是陌生人,尽管我们对彼此都已经熟悉,可是迎头碰面那一刻她还是免不了错愕,看着她停下脚步瞪大眼睛看着我,满脸不知所措,手忙脚乱中盐还掉了一包,我颇为无奈,而我相比之下显得更加从容些,正想提醒她捡起掉下的那包盐,她已经低着头快快地跑开了。

  我那一刻还真有种自己是材狼虎豹的感觉,但不自觉又觉得好笑起来,她在窗台勾引我时那搔首弄姿的胆量哪去了?

  我至今不能解释对此着迷的原因,总之我沉浸于此,不用靠近,不用打扰,隔着这一份平静,彼此慰藉。

  我多少能猜到她迷恋的只是那个在阳台吹着口琴,慵慵懒懒又简单随性的男人,而屋里那个纵情声色、放纵糜烂的男人她看不见,没关系,就把不愉快的都关在屋内,把那份干净自由留在阳台,留在她的眼睛里。

  这么想着是有些失落,但我不忍揭穿她的美梦,她的美梦里有一半是我的甜蜜,我怎么舍得亲手毁掉?

  这样闲适又有趣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我并不会长期待在这里,不久,我就要回到我原来的城市,继续我无趣又堕落的人生。

  说实话,在这里我什么都没做,除了下厨是以前不常干的,该喝酒时喝酒,该打游戏时打游戏,该找女人时找女人,跟我原来的生活没什么差别,偶尔会跑到到很远的郊外去游泳,到乡下钓鱼,也会在野外做烧烤,有时什么也不做睡上一整天,总之我就是享受这份独处的清净,只要一个人,做什么都好。

  忘了说了,我养了一条狗,小区大门的十字路口处有很多流浪狗每天在此徘徊,我随便捡了一只比较温顺的回来,它是真的温顺到懦弱的程度,陌生人的靠近和抚摸也毫不排斥,我并不是怜爱之心泛滥什么的,只是闲暇之余找个陪伴,我蛮喜欢狗的伶俐忠诚,但我也很喜欢吃狗肉,说来有些矛盾,但是我不纠结,我向来不爱让太多束缚让自己束之高阁,很抱歉我是个没什么立场的人,你知道像我这样麻木的人喜欢待在安全区,不过群居动物的社会关系从来微妙,希望没有因此冒犯诸位爱狗人士。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这狗提供了我与她近距离接触的唯一机会。

  她从转角处抱着那只狗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正在便利店门口结账。

“先生,这是你的狗吗?”

  抬头看到她那一刻使我有些惊讶,从未想过她会这么近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答复她。

  “是的,发生了什么?”

  “它好像走丢了。”

  “是吗?我刚才在买东西,没有注意到。”

  “我也是路过所以发现了。”

  她把它放在我脚边,摸了摸它的头,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要说谢谢了,可不知为何我就不太舍得让这难得的机会就这样结束,可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她看起来有点紧张,也不敢看我,好像等着我说什么,又好像想要快点跑掉了。我笑了笑,算了,有什么意义呢?

  “谢谢你,孩子。”我只能这样。

  “不客气。”

  她转身小跑着消失在了转角,这便是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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