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这年夏天,似乎比往年更长一些。

晚上十点出头,城市的夜色有一种不寻常的暗黄。没有风,温度也不高,却让人觉得燥闷不堪。

此时,郭立民从地铁站走了出来。

旁边有一处娱乐会所,巨大的霓虹招牌不停变幻着颜色,红的、紫的、黄的、绿的,如梦如影。

恍然间,一辆轿车驶来,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一个女人下了车。

她年纪轻轻,化着一副精致的妆容,面无表情,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那饱满挺拔的乳房,宛如在胸前贴了一对明月,裙下两条匀称修长的白腿,更晃得郭立民直眨眼睛。

“嗒、嗒、嗒”,高跟鞋一声声叩击路面,她走进了那座会所。

郭立民又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准备去过马路。


路对面不远处,有一家不大的烧烤店,杨鹏在这里等着。

他三十一岁,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身材敦实,在城西做着一份机械师的工作,长得却像个在路边卖鸡蛋灌饼的摊主。

“来二十个羊肉串,咋样?”一见面,他就说。

“可以,”郭立民道,“再加一盘花毛双拼。”

“喝什么?白的还是啤的。”

“我带的有水,最近喝不了酒。”

“这怎么行!”杨鹏说。

“真喝不了,”郭立民坚持道,“咱们认识也不是一两天了,今儿个就各自随意。”

“那好吧。”

菜很快上来了,杨鹏倒了满满一塑料杯啤酒,独自喝着,而郭立民在专心致志地剥着毛豆。

“最近不打算去相亲了?”终于,他打破沉默。

“你咋知道?”

“你朋友圈里都发了。”

“是啊,”杨鹏叹了一口气,“心里烦,这段时间想静一静。”

“怎么回事?”

“前两天,我妈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加上微信聊了不到三十句,就谈崩了。”

“也太快了。”郭立民把剥好的几粒毛豆扔进嘴里嚼着,说。

“刚打完招呼,就问我一个月收入多少。我跟她说,工资六千,手里还有十来万存款。”

“十来万?有钱人。”

“你都买房了。”杨鹏一仰脖,把杯子里的啤酒喝个精光,又给自己满上,“现在房价高,我买不起。”

“有房又怎样,我不也没结婚?”郭立民道。

“总要好一点。那女的问我有没有房,一听没有,就说我不是她想找的结婚对象。我又问她的一些情况,她说,自己没工作,在老家待着。再跟她说话,她就不回我了。”

“这样也好,快刀斩乱麻。”

“对!”杨鹏愤愤地说,“相了这么多次亲,我不想再被羞辱了。三十岁、没上过高中、在老家待业的女人,我实在想不通她哪儿来的勇气敢这么直白,就凭她是个女人吗?”

“嗯,”郭立民看了看他,“那你以后怎么打算?”

“我申请了公租房,今年就会下来,然后买车。最近还在看书,打算考公务员。”

“试试也好。只要有能力,到哪儿都不怕。”

“你骗鬼去吧,”杨鹏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大声道,“对我来说,求个安稳要比拼能力强多了。我有个朋友在公家单位,二环内的房子,内部价才4000!等考上了公务员,我还想早点成家,娶个媳妇,养个娃。”

这会儿,店里还零散地坐着几桌食客。那盘花生毛豆已被吃空了,郭立民一时找不到事儿做,就掏出手机玩着。

“你怎么不去考?”杨鹏问,“过了三十五岁,这条路就断了。”

“我不想考。”

“为什么,你现在的工作很好吗?”

突然之间,郭立民没有接话。

“我也有个朋友——”过了一阵子,他才抬起头,欲言又止地说,“以前跟你有一样的想法。”

“什么想法?”

“二十多岁那会儿,他天天梦想着将来:事业有成,住上自己的房子。客厅里有一个飘窗,他和心爱的人并排躺在垫子上,懒洋洋地搂着对方,晒着午后的阳光。你懂的,那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尽是这些玩意儿。”

“后来呢?”

“后来,他去参加了几场考试,也考过公务员。他记得那时考的是抓狗的城管。本以为报这个的人不多,结果四个名额,有几百人竞争。”

“当然啦,他没考上,”郭立民说,“不过他也没当一回事儿,因为他对这个岗位本就不感兴趣。他从小在农村长大,跟别的孩子一样,夏天下河游泳,秋天去地里捉蝈蝈……他家里很穷,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童年过得自由自在。成年后,他来到城市,反而常常觉得心不在焉。一年年过去,他还坐在老地方,做着老一套的工作,想着同一件事情:怎么能赚到更多的钱。”

“努力挣钱,难道有什么不对?”杨鹏问。

“那时候,他们一家人也都是这么想的。”郭立民说,“他父母从老家来到他在的那个城市,找了个布匹加工厂做工。一家三口省吃俭用地干了好几年,终于攒了二十万块钱,在房价上涨前买了一所小房子。”

“他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可签合同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是他和爸妈的血汗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给了别人,自己还背上了几十年的贷款,他总觉得好像便宜了谁。他有些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图个啥?”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有了房子后,他爸常催他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别人不都是这么过的嘛!找个女人成家,生孩子,过安稳日子。”

“这有什么不好的?”杨鹏把手中的塑料杯捏得咯吱作响。

“没什么不好,他当然也想这样。”郭立民盯着那只杯子,接着说,“不过,这个过程很难。他跟你一样,相过很多次亲,但总不成功。他虽然有了房,生活也过得去,可跟那些真正的有钱人还差得远。大多数时候,那些女人看不上他,也有几次是他没看上别人。直到三年后,他才遇到了一个女人。”

“他们在一起时,总有很多话可以说。她喜欢画画,他也喜欢。她爱去郊游,他也爱。他们甚至常做一模一样的飞起来的梦。每天活在到处是钢筋水泥的城市里,他觉得远没有小时候在乡下那样自由。说到底,人需要的不光是几十平米的住处,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还有整个大自然;在更广阔的天地里人才能越来越像个人。”

“你好像有点跑题了。”杨鹏忽然打断道。

“爱情改变了他,”郭立民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每到晚上,他们抱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到半夜。不知不觉间,身体又缠到一块儿,做爱做得满身是汗。”

“那段时间,他很幸福。在某些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农村娃儿了。他跟这个来自县城的姑娘谈婚论嫁,觉得自己真正地跨越了阶级,还试着习惯城市的生活,打算把日子过得更有滋味一些。”

“但她并不这么想,她也有她的追求。她一直希望自己能住进一所阳光很好的房子,带个小院,里面种满花花草草。每当跟他路过一处别墅区时,她就指着说,‘到时候咱们也会住到这样的地方,对吧?’可一天天过去,她看出了他没这个本事。‘你为什么不去考个公务员?’她也这么问过他。可他只当是耳旁风,从来不行动。慢慢地,她恨他的不思进取,觉得自己跟着他,是吃了大亏。”

“其实她不知道,他光是得到眼前的这些东西,就已经用尽了全力。但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还是毁掉了这一切。”郭立民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说,“有一天,他妈妈去医院看病,查出了癌症。她以前在那个加工厂干活,车间里老有一股刺鼻的胶水味儿。为了能多挣钱,她也常常加班到晚上十一二点。这或许就是她得病的主要原因。她前后做了一次手术、六次化疗,受尽了折磨。为了治病,家里也花光了所有积蓄,但最后还是没能保住她的命。他的那个对象,也因为这件事离开了他。”

“每每回想起这些往事,他觉得就像做了一场大梦。现在,他也三十多岁了。每当看到有人——不管是男是女——要往上爬,追求自己所谓的幸福时,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是很沉重。”

“我听出来了,”杨鹏的语调有些颤抖,“你讲的都是你自己的故事。”

“是。”

“我不明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难道有错?别人追求自己的幸福,也碍着你了?”

“这两年,”郭利民看着他,“我爸在路边摆了一个卖烧饼夹菜的小摊,经常被城管赶来赶去。我有时候想,如果自己当初考上了城管,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

“你好像又跑题了。”杨鹏打断道。

“是,是。人人都想往上爬,那必然有人爬不上去。你享受了幸福,就必定有人享受不到。看看现在这种生活吧:人人都渴望赚他个盆满钵满,处处都是对贫穷的嘲讽,每天都能听见那些伪善的谎言。可偏偏与此同时,人们心平气和,白天去逛街购物,晚上在餐厅吃饭,说着自己的生活琐事,平静地埋葬死去的亲人。我们看不见那些受苦受难的人,看不见背后发生的种种惨事。

幸福的人逍遥自在,只是因为那些不幸的人在默默地背着自己的重担。如果这些人不再沉默,那些人还能继续幸福下去吗?所以我老想提醒那些着急往上爬的人,眼光不能只往上看,还得向下看。不管他现在多么有冲劲,灾难早晚都会降临——生病、家人去世、还有别人的伤害。到那时谁也看不见他,听不见他,正如现在他看不见别人,听不见别人一样。”

“你太悲观了。”杨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

“我只想让自己保持愤怒。说实在的,如今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了。”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自己想去当一个斗士?”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重走我的老路。”郭立民看着他,说。

这时,杨鹏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为啤酒喝多了,还是因为憋了一股气想发作。不过没多久,他就恢复了平静,两人也都默不做声了。


此刻,已近午夜。在昏黄的光照中,店里的老板娘打着哈欠,眯缝着双眼看着他们,在这种时候听一个这样的故事,任何人都免不了觉得乏味。

又坐了几分钟,两人就道了别,分开了。

郭立民走到外面时,夜空中落下几滴零星的雨点。他来到那处会所旁,等着回家的出租车。

霓虹灯依然在不停闪烁,他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去里面找那个姑娘;但一想起那解开的胸衣和张开的双腿是用钱买来的,顿时又觉得索然无味。

尽管明天是周末,他还是想早点回家算了。今晚他其实没吃饱,冰箱里有番茄、上海青和面条,回去做一碗素面吃了,躺在床上刷几条短视频,就该睡觉了。

这时,瓢泼大雨终于下了起来。数不清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冲刷着路面。远处不断传来轰隆隆的雷声,让人难以想象,这场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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