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云 | 莫拉尔小姐(连载三十一)

      因为既不逢“十”,也不逢“五”,“大庆”、“中庆”都轮不上,所以,今年的国庆节是在没有多少庆祝声中度过的,政府也没有组织规模宏大的游行和游园活动,大多是单位和个人自行安排,于是出门旅游的人数成百倍地增加,大款们大多去了国外或港、澳、台;手头宽裕的就自驾游去了京城,或北戴河,或天山,或泰山,或沙湖;手头稍紧,但妻子儿女又吵着要出门的,就在省城内或省城郊县就近的地方去了公园、博物馆或“农家乐”……对省城来说,这“国庆黄金周”跟“五一黄金周”一样,是一次“市民大置换”:外市、外省、外国的人进来了,城内的不少人都出去了,人们都在地球上走来走去,寻找着新鲜和快乐。

      铁新却无法寻找这样的新鲜和快乐,这倒不全是他手头钱紧,而是妻子胡宝娜干着导游这一行,在旅游火爆的季节,她便是最忙的,早上天蒙蒙亮就出门,夜晚披星戴月才归家,一进家门,累得连衣服都懒得脱,倒头便睡,睡着就说梦话:“我是宝导,美加旅游团快到我身边集合!”“小日本有些客人坏得很,不用心看景点,光想嫖娼。畜生!”“法国客人有文化……”

      “黄金周”已经过了三天。1号,铁新一个人去黄河大学看了岳父母,还见到妻兄小刚一家三口,挺难见到的,双方都还高兴。小刚正在努力竞聘省高院刑事审判庭庭长,让父亲设法找找老同事通融通融。老父亲训斥了一通,弄得不常见面的父子俩很不愉快,特别是小刚的媳妇,不想吃午饭就要领着孩子走,铁新从一旁劝住。老丈人胡遒森还在为他那自费出版的堆了书房一面墙的书销不出去而发愁;再就是为学院院长在评选“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中收受贿赂而搞腐败感到气恨难消。一个夏天过下来,身体瘦了一圈,别人还不能劝,越劝他的火气越大,越劝他越气得睡不着觉,有几次还血压升高手冰凉,把老伴关鹤孀都吓哭了。

      2号和3号,铁新在家里埋头改书稿。3号傍晚,堂妹竹梅从老家赶来省城看望哥嫂,还带来了木耳、香菇、干竹笋和二升新绿豆,另有4只杀好的仔公鸡,说是每只只有一斤重,“斤鸡、马蹄鳖”,能大补,用来给写作的哥哥铁新补身子。

      竹梅是铁新他大伯的小女儿,只有十八九岁,今年高考考上了普通大学,但因凑不够5万元学杂费而未去学校报到。“高山出的玲珑鸟,平川出的饿老雕”。竹梅长得十分俊俏,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唇,眉毛真像两片小竹叶,编着一条辫子,走起路来活像风摇竹。连宝娜晚上回到家看见后,也拉着姑娘的手,上下左右地打量着,然后大笑着模仿港台对铁新说:“咱妹长得好好漂亮呀!”

      竹梅羞红着脸说:“再漂亮也没嫂子你漂亮,你跟画上人一样,我哥真有福气!”

      铁新笑了:“你俩再别互相吹捧了!”姑嫂二人一齐笑弯了腰。

      吃晚饭时,宝娜向竹梅打听家乡人的生活状况。竹梅说:“这些年国家政策好,农民都不太缺粮油吃,就是手头没钱花。农业税重,一口人一年七八十块;林特产税,本是一片荒地,连一棵果树和一棵成材的树都没有,还逼着交林特产税;杀头猪要交屠宰税;上学得交学杂费;另要交‘乡统筹’、‘村统筹’,交钱养活干部;修公路要交钱,拉电要交钱,养‘五保户’要交钱,村干部家娶亲生子或死了人要凑‘份子钱’;村办企业垮台了要农民交‘破产钱’……乱收费五花八门,怪事多得说不完。我大哥的儿子狗娃在工程机械厂子校借读,县烟草公司总经理的老婆是他的班主任。一天,班上一个娃说丢了5块钱,班主任就让全班学生考虑谁像小偷,然后投票‘选小偷’。谁知一选就选上了狗娃,可搜身后发现狗娃身上并没有钱,但班主任马老师就是不依不饶,让全班学生打他耳光,然后她又拿针在狗娃脸上刺了核桃大个‘贼’字,至今还去不掉,狗娃也没脸上学了。我大哥找到县教育局,局长直摇头,他自己拿出200元让给狗娃看病,把马老师另调个学校了事。还有我二哥,前面生了两个女娃,两口子总想要个男娃,男娃生下来后,村干部就拉着我二哥、二嫂‘游乡’,手里还敲着锣,一边敲一边说:‘我两口子不是人,犯政策多生了一口人……’村干部还组织人到我二哥的房上揭瓦准备扒房子……”

      “村干部胡作非为,乡干部就不管吗?”宝娜问。

      “谁管谁呀?”竹梅来气了。“自从乡上的王书记提拔到外县当副县长后,乡上来了三位领导,都不顶王书记一根脚趾头,他们偶尔上山到村子来一下,不是偷着打猎就是弄雷管炸药下河炸鱼,再不然就是关起门来‘挖坑’赌钱,输了还不高兴。屁股底下不干净的村干部害怕乡上查他们,就故意把钱输给乡上领导,那些人哪回来村不捞个千二八百才走?”竹梅把滑溜到前胸的辫子甩到后背,扒拉了一下碗里的米饭,吃了两口又接着说:“这几年,村里人为给娃娶媳妇、给娃弄学费,就出外给人家挖矿,已经在煤矿、金矿上死了4个小伙子,一个死在甘肃天水,一个死在陕西澄城,另两个死在山西天龙煤矿和繁峙金矿。刘家那娃死在陕西渭北一家煤矿,矿主只给了9000块钱,就把家属撵出了矿区,多黑呀!”

      “穷嘛。”宝娜的鼻子也酸酸的。“俗话说:‘人是英雄钱是胆。’如今就是金钱的世界,有钱就有一切,没有钱连命也难保!”

      “哥、嫂,你们都想不来咱村的农民在偷着说啥?”

      “他们都说什么?”铁新急切地问。

      竹梅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房间,似乎在防着外人听见。“他们说:现在农村什么都不缺,就缺陈胜、吴广!”

      铁新大吃一惊,立即严肃地说:“竹梅,你可别乱传,个别农民一时说气话,咱们可以做工作。现在党中央开始实行改革开放,大政方针正在变,整个国家,包括广大农村,一定会好起来!个别农民的气话别若乱,传开了就会被敌人利用,这可不是小事!”

      竹梅笑了:“哥,乡里人也只是说说而已,谁还当真那么弄呀!我长脑子着哩,我还想入团入党哩,我能胡乱传吗?刘家那愣头青二叔这么说,我还批评过他哩,把他吓得直吐舌头。”

      第二天,宝娜早早起身到旅行社去带团,铁新要带堂妹去逛公园和动物园,因为姑娘头一次出远门,还没亲眼见过狮子、老虎、蟒蛇和大象哩。但竹梅无心去逛,她说:“我这次来不是想逛省城,是想找个工作。你看我这么大了,家里又穷,不能守着庄稼院,像我爹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山地不产粮,山上又没啥林特产,一年不挣钱,光七税八费就得卖两三头大肥猪,因此,我想出门打工,帮我爹一把。什么洗浴中心、理发中心、浴足中心、按摩中心,听说实际上有不少是‘色情中心’……这些烂地方,妹子不想去。县上和市上倒有几家厂子,但国营厂子没有招工指标,进不去;比利时人办的一家药厂效益奇好,可人家只招有大专以上学历的人;韩国人办的一家小厂,老板是个老处女,像报上登的把工人和狗关在一块儿,非法虐待工人;台湾人李扁办的厂,时常搜女工的身,还逼着下跪;咱高山村高二在流沙河办的刺绣厂,老板招工光要漂亮女娃,面试就跟深圳那个坏老板一样,关起门来,只由他一个人在办公室进行。据参加过面试的女孩出来讲,老板用接吻‘查口腔’,用贴身‘量身高’,抱起来‘秤体重’,他还动手‘查妇科’,这谁受得了?妹子死也不干!”竹梅怒不可遏。她缓了口气,央求说:“哥,我从广播里听说前电影制片厂要招一批群众演员,学历不限,试用期每月给800块钱。我想去报名,村里人也鼓励我去,他们夸我说:‘眼睛比赵薇的还大,身段比章子怡还匀称,脸蛋跟张燕姐姐一样亲,胸脯跟关之琳一样丰满,又能歌善舞——’,哥,你别笑,妹子真的不丑,连我宝娜嫂子还大夸我长得漂亮呢!我想去报名,若录上了,先当群众演员,演得好了,说不定就能当个配角,再过过就能当主角一一那主角也是人演的嘛!哥,如今这事没有关系不行,你在省上干事,说不定连书记、省长都认识,你给引荐引荐吧!”

      能说会道的竹梅,一番话打动了堂兄铁新。他笑着说:“你知道的还真不少,脑子也挺够用。哥哪里认识书记、省长?即使我认识人家,人家也不认识我呀!不过,我们省作协刁秘书长的老公在电影制片厂当厂长,我领你去求求她吧!要是事情不成,你可别怪哥无能啊!”

      “哎哟!妹子哪能那么不讲理嘛?”看到了曙光,竹梅高兴起来。

      铁新领着竹梅去秘书长刁小婵家里求情。在公交车经过的地方,他小声地给第一次来省城的堂妹介绍着,这里是公园,那里是大学,右手边是省政府,左手边是历史博物馆,东边的高楼是壮阳公司的地球人大酒店,往南走几公里就是开发区……竹梅看得眼花缭乱。

      刁小婵住在高层楼房里,四室两厅两卫,双阳台。客厅好大呀!东墙下是几只红木镂空雕花沙发,对面是一台几乎有老板桌大小的液晶电视机。沙发的背后悬挂着象征“有靠山”的巨型山水画画框。沙发侧面的墙角里是一只有一人半高的景德镇花瓶。客厅和餐厅的接和部,有一个“博古架”,那上面有奇石、唐三彩、秦砖汉瓦、鹰的标本、带双角的藏羚羊头骨架……

      房子里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孩,这就是刁小婵和曹丹辉的女儿,叫曹索拉,就20来岁吧。她今天身上穿的衣服已经简化到不能再简化的地步,和当今“时髦族”一样过着“衣不遮体”的生活。竹梅看到曹索拉半裸的胸脯和大腿,羞得低下了头。而曹索拉看到比自己漂亮的女孩进来,莫名地生出几分醋意,招呼都没打,就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立时内屋就传来了钢琴声,她边弹边唱,歌词不完整,东一句西一句,什么“树上有个爱情鸟”、“女孩的心思你别猜”、“跟着感觉走”、“老鼠爱大米”、“爱就爱到阎王殿”之类。

      刁小婵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穿着蓝底白花短袖连衣裙,趿着板鞋,既不失女性的潇洒,又不失秘书长的官样。她同铁新打了招呼,瞥了一眼铁新带来已放在脚地上的果篮,就在沙发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铁新向刁小婵介绍着堂妹铁竹梅,说明她想应聘电影制片厂当“群众演员”,恳请秘书长向老公曹厂长引荐。刁小婵仔细打量了一下竹梅,心中直犯嘀咕:“这丫头长得这么俊俏,而自己的老公曹丹辉又是个色鬼,把这样的姑娘引荐给他,那岂不是把肥肉往他嘴里塞?我傻呀!”她思索了几秒钟,想出了一些“理由”,仍带着“斯芬克斯的笑容”,“关心”地说:

      “这位妹子,你是山里来的,外行;我老公是在圈子里混的人,清楚。那群众演员哪里算什么演员?就是旧戏台上跑龙套的,乡里人叫‘吆老鸨’的,就是打个旗旗,”刁小婵说到这里,竟站起身来“表演”开了,“在台上转一圈,吆喝几声,然后侍立两旁。这拍电影的群众演员连戏台上‘吆老鸨’的都不如,就是摄影棚里和外景地上的奴隶。导演可能让你装一个战火中逃难的,脸上涂些锅烟,穿着烂衣服,胳膊上挎个蓝布包,通过敌人封锁线时,日本鬼子淫笑着,一把撕下你的上衣,两个奶都露出来了,一反抗就挨鬼子几个耳光。也可能让你在荒草地上倒地装一具死尸,一躺下就是几个小时,就这,导演还说你那姿势不准确,还让你反复摆姿势,甚至骂你‘笨得连当个死人都当不像!’有时,编导想出一个十分刺激的情节,让女主角白娘子裸身和蟒蛇共眠,而那由白蛇变的白娘子偏偏十分怕蛇,这戏就得让你这个群众演员当替身,导演让你脱个精光,躺在红缎被子上,让蟒蛇在你身上爬。那蟒蛇也是个流氓,它从你两腿之间向上爬,穿过你的小腿,直达你的胸脯,吐出一一拃长的芯子,舔你的乳沟和乳峰。而你还装着在梦中同情人在床上幽会,一翻身抱住‘情人’,谁知抱的是蟒蛇,惊醒后几声惨叫,三魂吓掉两魂半,还有半魂不在身。也可能让你演个旧时代的妓女,在街头学野妓拉客,拉到客人进房后,让嫖客把你的衣服扒光,举起来抛到床上任嫖客蹂躏,导演若认为你没演好,他就上床来在你身上‘示范’!也可能让你当某个大牌女演员的替身,人家不想脱光,便让你脱光,给个背影子,你露屁股,人家露脸蛋,观众还以为女主角好身段、好皮肉、好胸脯,其实那都是你的。中午只给你一个盒饭,报酬一个月就七八百块钱,想用你时就叫你来,用不上你时就让你滚……我说这位靓妹,如今哪里一月挣不了两三千块钱,你来受这罪!看你那如花似玉的容颜,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刁小婵观察着铁竹梅脸上表情的变化,揣摩着她的心思,略略停了几秒钟,征询似地说:“我的话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不过,阿姨真心告诉你:群众演员这角色确实没意思,也不好当。你若还是想应聘,我可以给制片厂我家的老曹厂长说一声……”

      “哥,我不应聘了,我回呀!”竹梅羞红着脸说。

      “那行,尊重你。”铁新便领着堂妹竹梅走出刁小婵家。求职不成,铁新的心里首先感到不好受,这么聪明、美丽的姑娘,考上了大学就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在家,很可能就要在庄稼院里生儿育女。要是出生在高官家里,她现在就是高等学府的校花;要是出生在西方富豪家里,肯定是全世界男子追逐的“白雪公主”……小妹真是“生不逢地”又“生不逢家”呀!但他没敢把这些说给竹梅听,只是劝道:“竹梅,你别灰心。天无绝人之路!你要好好学习。你虽上不了大学,但不要把书本丢了。你不是爱唱歌吗?你有空就到高山顶上或小河边去吊嗓子。你还爱写作嘛,自己可以编歌词。你的英语学得好,千万别丢了英语。天生你材必有用!哥给你留心着,有机会就帮你出来。”

      “哥,你放心。”竹梅说。“你别怕我想不开。伟人说过,既来之,则安之。我会听你的话,靠真本事、真功夫走出大山!”

      “这就好。这是500块钱,你装上,到城隍庙商店去买些衣服和头饰。”

      “哥,我不要你的钱,我带的还有四五百元,我只给我妈买把梳子,给我爸买个‘老头乐’挠背,给几个小侄儿买点水果糖就行了。你钱紧,我知道。看你住的房子那么小,还是租人家的,连卫生间都没有,这些,妹子明白。”

      铁新感慨道:“竹梅,想不到你这么善解人意!”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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