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泪纷纷

文/飞不高的蝴蝶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千古的诗句,印证了天人的合一。清明即将临近,这雨好像懂时节似的,不请自来。从周一到周五断断续续、纷纷扬扬,整个人间似一个湿漉漉的水族馆,每个人在水族馆里进进出出,心早就湿透了。这雨更像懂人心似的,从不轰轰烈烈嚎啕大哭,总是小心翼翼、啜啜泣泣地下,像极了人间绵绵不绝的哀思。

这几天,家里特别宁静,像窗外的雨悄无声息,公公不发狠话了,婆婆也不据理力争了。大家小心翼翼地缄默着、忍耐着、迁就着,夫君几次拨通了温州叔公的电话,商榷下周清明日陪父亲去老家祭祀祖先。

公公中风多年,前些年,手脚还算灵便,一个人拄着拐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能走十几趟。近年,关节越来越僵硬,那种凭锻炼想站立的雄心壮志,被越来越不济的现状消磨殆尽。每当清明节临近,他常常嚷着要回温州老家看望已故的太公太婆。

这一小小心愿却被家人阻梗着,大家一哄再哄、一劝再劝、一阻再阻,就这样拖延了六七年。可今年公公横了心,非去不可,每天吵吵闹闹,婆婆和两个儿子无计可施,执拗不过公公,最终还是应允了。


于是,清明节前一天,全家奔赴温州给太公太婆扫墓,寄宿在小叔子家。

半夜时分,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客厅有微微的训斥声,或许累,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早饭后,大家在客厅休闲,我嗔怒地对夫君说:“爸已经这样子了,你半夜三更训斥什么啊。”婆婆一听,明白我的意思,解释道:“昨晚你爸深夜一点才睡下,两点就醒来了,我拿他没办法,就把他放在客厅轮椅上。他向夜里起来解手的儿子告状道‘你的娘啊,多么坏啊,她来伺候我的,却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自己睡得呼呼地响。’夫君阿治是个急性子的人,一听爸的无理诉求,二话没说就训斥他‘你现在温州,如果再不听妈的话,明天马上把你送回家去。’”

事情原来是这样!

公公自从中风后,怎么越来越像个孩子,任性又自私。七八年来,婆婆像伺候婴儿一样伺候他,每天给他穿衣、喂饭、刷牙、洗澡等。长期的劳累,婆婆的身体每况愈下。而年轻时少言寡语、性情温和、淡泊名利的公公却越活越不像自己,不像到有点无理取闹的地步。

这次清明扫墓,是公公多年的夙愿。但民间有个不成文的传说,当病重之人迫切思念过世的亲人,意味着亲人在远方召唤他回家。一家都是文化人懂科学的,可不知咋的,这一传说像片顽固的乌云,无形地笼罩着家人的心头。虽然婆婆不会堂而皇之把这个理由推到桌面去说,但大家“心照不宣”合力阻止了好多年,最终应允是怕公公万一有天真的睡了,永远睡了,连最后的愿望都没能让他实现,大家永存愧疚。


太公太婆一直安居在一座老山的山坡上,四十多年了。那时公墓还没有兴起,后辈们不愿违背祖先的意愿,不敢擅自迁移。通往坡上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路旁荆棘丛生,野树浓郁,有几树野桃兀自开着粉莹莹娇滴滴的花朵,却平添了野田荒冢的凄清和寂寥。平时荒山野岭少人走,坡下路段还好,越往上坡走,有几处连石子都没铺就,一遇雨天就泥泞不堪。

祭扫祖坟那天,恰恰下着蒙蒙细雨,公公因不能走路而留在山下车内,由五叔公陪同。我目睹,留在山下的公公禁不住哭了,去山上祭扫的婆婆也哭了。平生,目睹了公公的两次哭泣,第一次是在医院,当他苏醒之后发现自己中风了,一个身体硬朗、长年连感冒都不敢光顾的男人,一夜之间堕入了残疾的深渊,不能自已而嚎啕大哭。这次,在贴近父母心窝最近的山脚,八十二岁的公公忽然悲从中来,再也不顾自己是大家族兄长的身份,像个被父母丢弃的孩子,在车内呜呜哭泣。我想,公公的哀伤,也许是回到久别重逢的故乡,回忆起太多太多的往昔;也许是无奈自己的处境,近在咫尺却不能亲自去祭扫天上的父母;也许是一家的顶梁柱,一不小心落为“累赘”而感慨万千;也许是一世飘零,叶落不能归根的无奈和伤悲……

公公自小出生在温州城,一户小康人家,祖辈拥有几间像模像样的大药房。可就在公公两岁时,抗战时期日军的一颗炸弹,炸掉了几辈人积攒的富庶,炸掉了公公本来可以锦衣玉食的童年,并且篡改公公一生的命运。从小饱受苦难的公公发愤读书,从温州医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温岭县城。于是像一片孤零零的叶子,在异地他乡结婚生子养家工作,一飘泊竟是一辈子!公公,把无限的哀思寄托在雨纷纷的清明里,把无奈的泪水洒落在一生旋旋转转、不能握捏的命运里。

雨纷纷,像丝线密密斜织,我仰起头,视线穿越千山万山,仿佛看到,在遥远的苍穹,太公太婆正用湿漉漉的眼睛,慈爱地注视着公公。隔着时空一扇门,祖先和后代同泫然。


而婆婆,跪在祖辈的墓前,更是泣不成声。太婆生前和婆婆感情深厚、互敬互爱,也许是斯人已逝去,今见斯人墓,哀思涌心头的悲怆;也许是生活的重压、家族的纷争让她身心疲惫;也许是这么多年伺候公公的劳累、辛酸、委屈,在最亲的人面前不由自主地宣泄而出。

婆婆曾对我说,那些日子,当我和夫君去上班,公公跌倒在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人可以使唤。婆婆没力气搀扶公公,就用一条大带子绕住公公的身体,把他慢慢地拖,拖到主卧室的门后。门后有一衣柜,衣柜离床只半米。婆婆让公公一手驻在床边,一脚踢在门吸上,另一脚踢在衣柜上,搬一张矮凳子放在旁边,在婆婆的指挥和搀扶下,让公公先使力坐到小凳子,再使力坐到床沿上。这样,才慢慢地把他整个人搀扶起来。

我偶尔去看公婆,婆婆向我说起此事,她说时很平静,且微笑着,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好像蛮开心找到应对苦难的方法。而这席无意间说的话,好多年了,还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说不出的人生况味。

清明,雨纷纷,像细针密密匝匝,湿了刻入墓碑的思念。墓旁的野草,依然清新,高过墓碑的长势,婆婆用那双满是皱纹的苍老的手,一株一株地拔着,仿佛拔出栽在心里那么多年的哀思。一卷卷一叠叠黄色粉色的冥纸,在盆中燃烧着,婆婆蹲在火盆旁,一边用小木枝小心撩拨着未燃的纸片,一边嘴里念念叨叨着。顷刻,纸片全幻化成一片片灰色的蝴蝶,在墓碑前中盘旋飞舞,仿佛是人间对天上袅袅绕绕的思念。

清明时节,天上,雨纷纷;地上,泪纷纷。

天上的泪,洒在地上;地上的泪,洒在对天上人的哀思里。

20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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