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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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他们那一辈不知道按照什么来论资排辈，我记得的就有三爷、五爷、六爷、七爷、八爷、九爷、十爷。按理来说，肯定就有二爷、四爷，往后也还有，这是过去大家族才有的结果。比如唐代大诗人李白，人称李十二，韩愈——韩十八，白居易——白二十二，等等。

我爷爷有一个亲弟弟，由于过去的历史原因，流落在外，逃难到陕西省扶风县安家落户。那么，这位就是二爷了。我11岁那年跟着家里大人奔二奶奶的丧，曾经去过那边。后来爷爷奶奶又和妹妹们乘着春节去了一次，算是团圆小聚。那边气候湿润，交通发达，人们普遍家境殷实，略有薄资，对比当时仍还有在黄土高原上打孔窑洞居住的邵寨人，可以说是云泥之别。“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我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二爷那边也没有派人过来吊丧。可以说，自此两家断了联系。人间冷暖，可见一斑。

黑娃爷，是十爷。后面的双数叫起来不好听，也就没人乐意使用。

那年我9岁，正在上二年级。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苹果树周围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开春了，农人开始给苹果树施肥。

那天天气很好，苹果树已抽出细小的嫩芽，树枝的气色由枯败转为莹润，随手一掐树皮，露出底下翠绿的底色来。空气中弥漫着阳光温暖而又热烈的自由分子，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正要撸起袖管，在广阔天地中大干一场。土壤变得柔软、松散，一镢头下去，挖开大地褐色的胸膛，面包一样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爷爷在树下劳动，我在一旁看着。

已是早上十点钟，刚刚吃过早饭。

黑娃爷来了，原来是收苹果树税。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种苹果树也要缴税。

2006年1月1日起，国家停止征收农业税，对于农民来说，可真是顶天大的好事！回想起以前几家合用社里的拖拉机装上粮食上邵寨粮站挤着登记交公粮，还要由专业人员查验麦粒的肥瘦程度与干湿情况，又要过风车筛选杂质，从早忙到晚，一口饭也吃不上，那真是人间一把辛酸泪，内心五味杂陈汤，不禁要问“为谁辛苦为谁甜”？

我不经意瞄了一眼那税单，原来是一张白纸上印着深蓝色的像赵国刀币的图案，又有点像古代的编钟，上面填写了户主的名字、户籍所在地、果树的亩数和应该缴纳多少税款。后来我看电视剧《西游记》时，发现阎罗王身上穿的披风胸前系扣的形状和那张税单极为相似，不由得就对国家公权力产生了深深的忌惮。

黑娃爷是那时贺朝队里的队长。如果说村长是全国最低“领导人”，那么比它还低一级的社长则什么都不是。同样是民选，同样经过“上级领导部门”认定，但这确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一个自然村下辖好几个生产小队，一个生产小队几十户人家，上百口居民，总要有人传达劳务出工通知和计划生育政策，登记、领取和分发选民票，收取各项税收和物资交流大会的会费等。

这个岗位是刚需，也是急需，需要一位性格温和、吃苦耐劳、执行力强、任劳任怨的人来担任。很明显，黑娃爷就很适合。我所知道的曾经担任过贺朝队生产队长的人选，例如郭拴录、郭子明、三爷、七爷，当然还有我爷爷，他们都是老实老成、忠厚忠义之辈，“官”虽不大，芝麻绿豆，但事却多，繁复冗杂，关系着全社上百口人的安居乐业和家庭幸福。

黑娃爷个头不高，头发花白，左脸上有颗痦子，胡子参差不齐，黑白参半，嘴唇很薄，显得很是不屈、倔强，脸色蜡黄中带着黑，给人一种不健康的感觉，但又显得久经风霜，老于世故，沉着冷静，可靠有力。眼皮平时耷拉着，老神在在的样子，但看人的时候双眼总是炯炯有神，透露出精明果敢，不露怯，有决断。不知道是长年累月的劳作还是当民兵的时候受了伤，导致右腿微跛，走起路来不快。

黑娃爷育有一子一女，姑姑我没见到，叔叔却经常见，名叫海军。我初中的时候字写得极差，父亲看不惯，知道海军大大（邵寨人的称谓，前一个二声，后一个轻声，意同叔叔）有一本字帖儿，叫我去借。那时候海军大大刚从学里回来，字帖记得有一本，但是要找。

那是一个夏末的下午，夕阳西斜，但尚挂在天上，余威犹在。经过藏书的窑洞口时发现黑娃爷种的西瓜堆山塞海一般填满了整个窑后脑，蔚为壮观。对了，黑娃爷还是一个干庄稼活的行家里手，喂养牲口，耕地，平地，撒种子，撒化肥，打岔，打农药，收割，捆扎，碾场，扬场，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尤其爱种西瓜，搭好瓜庵子，带上阿黄，夏夜看瓜，凉风习习，树影婆娑，银河灿烂，繁星点点，众人皆睡，无人共我，忘乎所以，又是一乐！

海军大大很有出息，工作没几年就在县城买了房子，接黑娃爷接到楼房里居住。有一年过春节，村里有个喜事，我们几个还到县上他家去拜年，看望老人。黑娃爷接孙子去了，除了散步，无所事事，吃穿不愁，儿孙承欢膝下，尽享天伦之乐，乐而忘忧——劳碌了一辈子，也算安度晚年。

今年回家，得知他已病重，回家静养。彼时吃饭愈少，人还清醒，只是口不能言，眼珠子转动罢了。

正月初十，我从家里出发，经由西安前往上海，不久后，就从父亲那里得知了他过世的消息。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怀里永安他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