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共产党领导的徂徕山起义一举成功。起义军称为八路军山东抗日纵队第四支队。这是山东境内共产党领导的第一支高举抗日旗帜的队伍:由于旗帜鲜明,吸引了不少地方武装、杂牌军、“杆子队伍”云集于纛下。王金的灵光军也投奔到四支队,整编为东进抗日先遣队。队伍在王金的率领下,经莱芜,过新泰,沿泰(安)石(臼所)路向东开进。王金想尽快把武装发展到蒙山东麓,可以和孙兰修见面。他从孙兰修给宋小香的信里,知道孙兰修在故乡闯开了一个行医济世的好局面。当然,这局面对发展抗日武装大有益处。
同年一月,日本侵华军坂垣师团在青岛登陆,沿胶济铁路西犯至潍县,转侵略矛头南指,经高密、诸城、莒县,直趋沂州府,企图与沿津浦铁路南犯的矶谷廉介师团相呼应。两师团预谋在徐州会师,达到占领山东的奢望,再实现挥师南下,囊括中原的野心。
这时期,沂州府专员张里元的地方武装欲弃阵逃跑,鲁南地面上的正规军、杂牌军,或成群结队,或三五成伙,比一九三一年的蝗虫还多。老百姓为丘八们带路、送给养、当挑夫,干不完的公差,出不尽的徭役。孙兰修的诊所里天天有伤兵——逃 命磨起脚泡的也叫伤兵——光顾。唐神甫以关心宗徒的慈悲心肠对孙兰修说:“ 看兵来将往的局势,这里不久将要鏖战一场,你到教堂避避风雨吧。”孙兰修说:“若是打起仗来, 两军定有伤亡,这里才更需要我哩!”唐神甫见这只难驯服的铜鳞玉晴鸽子爱在天空里搏击,不愿躲进安乐窝避难,就将上次在李老师假坟前没有授下的那袭神服圣衣交给孙兰修,说:“这, 不是黄狼皮,是避灾难的圣衣。有这个,日本军也不敢奈何咱们。”
孙兰修想起这圣衣的妙用,曾使李老师脱过险,不妨先收下,以备不时之需。
二月上旬,沂州府告急。沂州府在鲁南地区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国民军第五战区长官李宗仁,调第三军团长庞炳勋由海州转防固守沂州府。至二月下旬,庞炳勋部与日本在沂州府展开多次拉锯战后,消耗甚重,力不能支。李宗仁调驻防豫东的张自忠的五十九军增援庞炳勋的第三军团。三月十二日,张自忠率部奔沂州府。
张自忠兵分两路,一路直取沂州府,一路由沂州府东南向北迂回包抄,断日军后路。包抄军迂回到益(都)新(沂)公路中段河阳镇,与敌军遭遇,鏖战激烈。战场以河阳镇为中心,南至东安乐、西安乐,北至北左泉,西至沂河畔。沂河西岸不几里就是孙兰修住村南黄埠。张自忠河阳一战,出敌不意,攻敌不备,旗开得胜,打得日军首尾难顾,被困在沂州府的庞炳勋部解围了.由于战争激烈,张自忠部有不少人伤亡。军队长驱奔袭,医疗机关跟不上,当地老百姓早已有送伤兵的习惯,见了为国为民受伤的战士,更加关怀备至,自动绑担架抬到沂河西,送进孙兰修的诊所。有的轻伤员跟着担架朝诊所走,有的伤虽重,但一时无人拾,就拼命跟在担架后面爬,朝救命菩萨那里爬。
孙兰修的诊所仍设在死去的秀才二老爷的东学里。作为乡村诊所,够宽敞的了,作为战地医院,就显得太窄巴了。先是屋子里挤满了,接着院子里挤满了,而后街巷里也搁着伤兵的担架。孙兰修的爹孙树德,整天忙着为伤兵烧开水。
孙兰修已经四十一岁了,虽说生得壮实,长得干练,没结婚显得还很年轻,但毕竟是过了四十的人了。俗语说,人过四十天过午。四十往后,就是午后的太阳,走下坡路了。尤其妇女。到了这个年龄,生理机能有的死亡,有的衰退,容颜也呈现苍老之色,人们说这个年龄的妇女为半老徐娘。徐娘虽老,但风韵犹存。而孙兰修从来没有过什么风流艳史,四十年的岁月里就一味地忙,忙。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她站在手术台前,两个昼夜没吃没喝。到第三个拂晓,她终于晕倒了,和受伤的战士一同躺在一个担架上。她的侄女搀起她,要她休息。她说:”“拿 凉水来激头!”她记着农协会员把她吊梁头晕死过去时,是用凉水醍醐灌顶让她清醒过来的。
侄女没忍心再让她享受醍醐灌顶的洗礼,把一块湿漉漉的凉毛巾包在她宽广的前额上,双手搀着她。她咂几滴顺着头发淌到嘴角的凉水,伛偻着腰,用一只好手(另一只已被农协会员砸断了)继续为伤兵做手术,包伤口,换药。
她还不应该到花眼的年纪,今天,她突然视力不佳了。给一个伤员察看额上的伤,几乎是用鼻子去闻。闻得那个伤员不好意思了:“孙姑娘,请不要吻我。你是贞雅纯洁的修女,我是声色货利的丘八……”
“啊!你——”
“我是刘慧卿的丈夫……”
“伍营长!”
“嗐,莒县一仗,用半个命换来个团长。长是长了,可有什么用?”
“噢,伍团长!”孙兰修见到故友,一下子精神起来,仿佛伍团长给她注了一针兴奋剂。她没有时间与伍团长互道自阳谷医院分手后的离别情,赶着去给别的伤兵治疗。
第三天太阳又要落山了,孙兰修直起腰,看着似乎有一群乌鸦在眼前盘旋,伸手挥赶,一只也赶不走。她明白,这就是眼花缭乱的迹象。她用那只好手捏捏鼻梁,奓开拇指和中指捏捏两个太阳穴:"别把眼睛累瞎了。 瞎了眼就折了给人看病的老本。”李濯泉带领乡分队的人和一些抬担架的农夫来转移伤兵。李濯泉那回被暗杀没死,孙兰修给他治好伤,要他去投奔王金,他不去,留在家乡继续搞农民运动。这时正赶上第二次国共合作,沂水县长孙同锋见李濯泉在家乡地面上颇有威望,就任命他当了河阳乡乡长,至于假死、假殡、谁是暗杀他的凶手,双方都既往不咎了。这个事件当个传奇故事在这一带传说开来。故事自然涉及到孙兰修。乡亲们说李濯泉和孙兰修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阳世不成双,阴间也得配成对;唐神甫则把他俩比作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表面藕断、内心丝连的钟情爱侣。不管谁,都猜测得不准,比喻得不恰当。李濯泉对孙兰修诚然是情深意笃,但那只是一一相情愿。他曾经赞美过她:“孙姑娘.你终于觉醒了!”可她只觉醒了一半,对宗教的迷梦觉醒了,当修女的噩梦觉醒了,终生守贞不嫁的宏志,尚在似梦非梦之中。她热心大胆不避嫌疑地救护李濯泉,是出于真正的人道主义,出于一个医生的起码的医德行为,其中依稀蕴含着的爱恋成分,连她自己也不敢肯定。因为她若叛教返俗,她爹就用死来威胁她。她不愿落个不孝之女的恶名。所以,她见到李老师仍然极守分寸地、落落大方地说:“李老师,请先不要把伍团长转移走。我们是老朋友。我要和他叙谈叙谈。”
孙兰修刚打发完伤兵,要抽空儿和伍团长叙叙别后十年的心情,可这时有的难民带着伤回来了。
河阳镇附近的老百姓,在大战前一两天,看到天上盘旋的飞机,地上集结着队伍,猜出要在此地打一场血流成河的恶战,就纷纷弃家逃难,扶老携幼,牵着牛羊,挎着鸡鸭,逃到沂河西躲难。孙兰修在难民队伍里找不到一个教友,觉得奇怪:难道教友真的得了上天遁地的本领?不怕日本鬼子的骚扰、杀害?经过询问,难民们对她说:早知这样,俺也早入教了。入了教,鬼子不杀不抢。鬼子来了,教友们都躲进北左泉的教堂里,唐神甫在教堂的树梢上挂一面蓝色的卐字旗,飞机看见这旗不扔炸弹,不扫机关枪,鬼子看见这旗也不敢近前。俺看这旗有神通,才知道入教好。可俺要入教,唐神甫说,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晚了。他还说,人世有两次大灾难,第一次是洪水灭世,上帝:用方舟救了诺亚全家;做为后世人根。现今的人心——尤其是 中国人的心——坏了, 上天要用火光灭世,只有奉我天主教的宗徒才能幸免这场灾难。上帝 把这面避灾靖难旗高悬天空,蔽障了魔鬼的眼睛,使魔鬼看不见教友们乘坐在这避灾避难的诺亚方舟上。等灾难过后,人口减去十之七八,教友们可以广耕田园,穿绫罗绸缎,吃精米细面,饮香茶,比在伊甸园里还福气……
听说孙姑娘你早就是神甫了,可以收宗徒、办领洗,你快让俺们入教吧!孙兰修说,我不做修女的迷梦了,希望乡亲们也别做教徒的幻梦。日本鬼子不杀教徒,是因为这里的教会和日本鬼子一个鼻孔眼儿出气。你们与其为了活命入教,还不如当汉奸保全身家性命更稳妥。
想入教的难民被孙兰修数落得脸上直冒火星,他们不把她当救世主,远远地离开她。她又去接待伤兵。
伤兵一批一批撤下,撤完最后一批,难民们知道仗打完了,听不见刮风般的机关枪、爆豆似的步枪声了,就纷纷回家,看窝窠还在不在?有的回家一看,房屋烧得寸草不剩,天井被炮弹炸成坑,家的吸引力再大,也无法让人存生了。难民们哭着喊着,叫着骂着,祷告着,诅咒着,又回到沂河西岸的南黄埠村。难民中有母女俩,母亲张王氏,三十七八岁,女儿叫大伦,年仅十岁,张王氏逃出时,腹部被炸弹皮伤了一下,差点儿伤着内脏,孙兰修给治得差不多了。张王氏听说仗打完了,回家一看,家已不成家了,两间草屋被炮弹震塌了。她正欲哭无泪欲喊无声的时候,见蓬乱的屋草里钻出一个鬼来,将她吓个半死。这鬼是张王氏的邻居,用黑布包了头,两个窟窿露着眼。张王氏认不得他是谁,只看他象鬼。这鬼也奉了天主教,鬼子来了躲进教堂,没受祸殃,只是房屋和邻人的一样,也被炸坍了。鬼子一败,国民军一撤,这些在教堂避难的教徒,比逃到河西的难民早还家一步,便及早地搜索战场,自家的东西遭受兵燹破坏,顾不得整理,先钻进邻家去发国难财,趁邻人逃往河西没回来,先刨埋在地下的钱财,后扒地上的粮食,再后“捡”衣物。张王氏家没多少钱财可埋,只有一缸谷子藏在门后角落里。这鬼把谷子装满布袋,扛起就走,不料让逃难归来的母女迎面撞个满怀。捉奸拿双,捉贼带赃。鬼的赃物扛在肩上,若被惊慌已定的张王氏捉住,可就没词了。
张王氏火气不打一处来:“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 日本鬼子抢够了,你又来偷!”她看不见鬼的脸,但见鬼胸前挂着十字架,怒火烧得更旺:"你还信教哩,是你的教头叫你来偷的?那鬼朝张王氏腹部猛踹一脚,把她踢倒在地,扛着布袋夺路逃跑。张王氏苏醒过来,发现刚愈合的伤口被踢破,便扶着女儿大伦的肩,蹚过春寒料峭的沂河水,又来求孙兰修治疗。
孙兰修见张王氏伤处二次复发,过沂河时又被河水污染,染成破伤风,牙关咬得咯咯响,身发高烧,嘴里不停地骂那信了教还抢劫东西的蒙面强盗。张王氏骂了一阵,没等破伤风菌把她咬死,惊吓、悲愤、气恼、凄惨就将她折磨得咬破舌头,口吐血沫,死去了。
孙兰修医治伤兵的疲劳还没来得及休息,撇着搁在一边的伍团长没空儿晤谈,征得爹的同意,忙着把张王氏埋在自家的地头上。
孤女大伦举目无亲,趴在妈的坟上哭了一阵,转身抱住孙兰修的腿,仰着泪脸哀求:“ 你就是我的妈。我当你的亲闺……”孙兰修拉起大伦,揩净她脸上的泪泥,说:“孩子,人死是哭不活了。往后,我就是你的妈,你就是我的女儿……”爹刚为新坟培完最后一锨土,拄着铁锨斥责孙兰修:“ 你说梦话?你忘了你是守贞……”
“爹,我清醒了,不再做梦,说的不是梦话。我是个人,是个女人,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女人就是女性,就有母爱。我不能在大伦孤苦无依的时候,连这点人生起码的要求也不能满足她。”
“哎呀, 我说兰修呀, 兵荒马乱的,你哥哥不在家,光你几个侄女就够赘脚的了——家有千口不嫌多, 添上一人闹翻锅。咱家照应不了哇。”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伦若叫鬼子汉奸掳了去——” 孙兰修知道爹的心多半已被《圣经》熏透了,就转换话头说:“ 爹听经大概听过先圣梅瑟诞生的圣迹吧?要是忘了,我再说给爹听。”孙兰修开始说经劝父了:……厄日多国王见异族依撒尔百姓在国内传生得很旺,就下令:依撒尔人若生了男孩,就扔到河里。有个依撒尔妇人,生了个极俊的男孩,把他放在芦苇筐里,用树胶涂了筐缝,把筐扔在河边的浅水里。厄日多国的公主到河边游玩,发现小男孩,叫婢女捞上来。公主可怜地说:“这准 是依撒尔的孩子。”一直守候在筐子旁边监护男孩的姐姐说:“是的,公主。你愿意找个依撒尔妇人来奶养他吗?”公主答应了,收男孩为义子。男孩长大就是梅瑟……
“爹,《圣经》讲的总不会错吧?”
“别多说了,回家。”爹下腰背起饥饿悲伤走不动的大伦,铁锨横在臀上,托住大伦的腚。孙兰修在后面看着爹踽踽颠步的身影,煞似一副摇摇欲倒的十字架。她为爹的半生坎坷流下了辛酸的泪。爹的生活负荷够沉重了,她似乎不该收留大伦,不该给爹的担子上再添重载。可上天既然把大伦送到她面前,她就有义不容辞的收养任务。她要拼命地干活,替爹多分担一份家庭生活的重担。
伍团长见孙兰修三个侄女的行列后头又添了一个大伦,诙谐地说:“孙姑娘一 向 慈悲为怀,善行为本,等打走鬼子我死不了,给你写部《五女兴华传》!”古典小说中有《五女兴唐传》,伍团长给其改了一个字。
“伍团长天生乐观,国难当头,重伤在身,还这么乐哈哈”的。
“醉里且谈欢笑,要愁哪得工夫?活一刻乐一刻“到头落个和合仙,免得哭丧着脸子去见上帝。”
孙兰修第一次与伍连长在济宁见面,言不投契,不欢而散;第二次与伍营长在阳谷医院见面,因为孙二狗为儿子盼盼报仇炸死彭修女,伍营长以“治军不严”被逐出医院,弄得两人匆匆尴尬分手;这回,孙兰修在故乡与伍团长相会,孙兰修要尽到地主之谊,对伍团长以东道主的礼节相待。
孙兰修记着刘慧卿在阳谷同她握别的情景,说:“刘 慧卿说得极是,‘两座山碰头难,两个人见面容易’。真想不到与伍团长在鲁西分手,十年后竟在鲁南见面了。伍团长戎马倥偬,不知我那老同学刘慧卿近况如何?”
一向不知忧愁什么滋味的伍团长,一听问及夫人刘慧卿,突然神色凄怆,潸然流下了不轻弹的男儿泪:“唉! 还是孙姑娘在济宁时说得对:‘大炮一响,爹娘泪满眶,队伍要开跋,佳人泪如麻,去的是亲骨肉,捎来灰一把……’我这个做‘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纸醉金迷梦的丘八没成了炮灰,可你的老同学、我的爱卿她却死在黄金万两的光梦里。”
“啊!刘慧卿她怎么啦?”
“她——死——了——”伍团长从走坐不离其身的图囊中取出一只枣木色的“手套”,递与孙兰修。孙兰修接过“手套”一看,啊呀!是一只干瘪了的死人手;尽管那手指头上密密排排地箍满了金戒指,孙兰修还是吓得把它扔在地上:“吓死我了!”
“孙姑娘大手术做过万千,还怕这只手?”伍团长捡起地上的死人手。“况且,这是你曾多次握过的你的老同学的手。”
孙兰修听说这是同学刘慧卿的手,不禁打了个冷战,向前走一步,审视着那只死手,“刘慧卿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快告诉我!”
伍团长说,他和刘慧卿从阳谷医院出走之后,他投到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的部下当了营长。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七日,韩复渠放弃济南时,他帮刘慧卿发了一宗国难财。他俩携带金银财宝要钻进泰山狼虎谷隐遁起来,想做山中寓公,靠这笔钱财,一辈子两辈子,不,就是十辈子八辈子也挥霍不完。哪想到,刚由济南怆惶逃到泰安,十二月三十日,日本鬼子攻陷泰安城。刘慧卿带在身边才四天四夜还不热乎的金银财宝,就成了她的殉丧品。一颗炮弹落下来,刘慧卿是升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只有上帝知道。伍营长抱头鼠窜中,一只明晃晃血淋淋的手劈空砸在他头上。他以为是被炮弹击中,赶忙卧倒,见跟前滚下的是一只多么熟悉的手。啊!正是夫人刘慧卿的右手!伍营长熟记着这手上的每一枚金戒指。他只顾自己逃命,顾不来哭刘慧卿的命,捡起她的手,往南逃窜。
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一日,韩复渠因弃城而逃的罪行在河南省归德府被蒋介石逮捕,随后被枪决于武昌。伍营长便投到张自忠部下,还是原官原职原班人马。伍营长之所以九死一生还念念不忘当兵,是做着“吃斋行善念弥陀,不如钢枪压着脖,金银财宝脚下踩,拉过姑娘当小婆”的黄梁梦。及至投到张自忠麾下,张自忠治军严肃,不许官兵趁火打劫老百姓,军令晓喻官兵:如有趁战乱之际敲诈、抢劫、侮辱老百姓者,军纪不容,就地正法!日本强盗对我百姓奸淫掳掠,我部队若再行敌人之残暴,非敌何也?不杀待何!伍营长看了军令,心想,说得有理。中国老百姓遭日寇铁蹄蹂躏就受不了,中国军队再鱼肉中国百姓,还配做中国人吗?他那“拉过姑娘当小婆”的念头打消了,也曾想把刘慧卿发的那点战争财捐献了,充做战时军需,又一想,夫人既殁,就存这点东西在身边作个纪念吧。他把妻子的手炮制成木乃伊,将所有的戒指都套在手指上,带在身边当佩物。
伍营长佩戴妻子刘慧卿的僵手上阵冲杀,犹若韩世忠听到爱妾梁红玉擂击助阵鼓的声音,杀敌格外英勇;仿佛看见对面的敌人正捺住刘慧卿蹂躏凌辱,捉住中国姐妹奸淫。他复仇、雪耻的怒火越烧越旺,冲杀奋不顾身。莒县一战,他手托一挺轻机枪,身先士卒,冲破敌军防线,为战士们冲锋打开通衢,身负三处枪伤,立了战功,擢升为团长。这次西安乐截击战斗中,他用他一个团——实则一个营的代价,换取了“ 东安乐,西安乐,日本鬼子死成垛”的辉煌战果,为困守沂州府的庞炳勋解了围。
伍团长将那死手上的金戒指一枚一枚地取下来,又从图囊中取出几枚,用一枚镶嵌着祖母绿钻石的当环,一环上穿起九枚金戒指,共十枚,凑成一串,总共穿成十串,正好是一百枚,其中十枚带宝石的。看来刘慧卿生前已精心地做过积蓄编组的配搭。
伍团长把这宗财产捧向孙兰修:“我九死余生,方始领悟到‘功名身外物,利禄肮脏钱’。慧卿拼生命积蓄(他不忍说抢劫)的这点东西,我把它交给你,通过你的手,变成慈善物,再转还给老百姓。”
“我?怎么还法?”孙兰修一时不解伍团长的意思。“你把它买成药,再舍施给百姓,不就得了吗?”
“你应该带一些做随身用度。”
“无需。我两个肩膀扛着这张嘴,走遍天涯,吃遍天下,穿这套老虎皮,躺下一铺,起来一身,何愁生活用度?”伍团长停了停说,“国民军虽然在河阳镇打了胜仗,然国民政府统帅部决定南撤,放弃山东。我是山东军人,总不能看着家乡父老姐妹沦为亡国奴。八路军山东抗日纵队第四支队东进抗日先遣队,已开到新泰、蒙阴一带。我去投奔他们,带着这些玩艺” 伍团长指指金戒指,“去投八路军, 他们会把我当成坏人。再说,路上也不安全。”
孙兰修收下这一百枚金镏子,把刘慧卿的死手骨殖用火处理了。伍团长掏出一颗哑巴子弹,卸了弹头,磕去火药,将刘慧卿的骨灰装进弹壳,再用弹头堵住口,交付于孙兰修:“ 就让你的老同学在这里安息吧!”
“这种葬仪未免太残忍了。”孙兰修说。“慧卿虽然死在侵略战争的炮火中,可不能把她的灵魂再装殓成一颗子弹。”她让爹用枣木红心雕了个骨灰盒,有印章盒那么大,同李亚敏的那个一模一样。孙兰修将刘慧卿的骨灰装殓好,在骨灰盒外箍上一枚镶祖母绿宝石的金戒指。骨灰盒闪耀着一圈金灿灿的灵光,不枉刘慧卿拜金一生。孙兰修知道刘慧卿平生嗜财如命,这样,她死后总算得到满足了吧?孙兰修把李亚敏的和刘慧卿的骨灰盒并排放进壁龛里,习惯地在胸前划个十字:“亚敏, 慧卿,咱们三人又同住在一个房间里了。这使我想起在坤雅学堂和在济宁女师的宿舍里,仿佛嗅到亚敏嘴边的药草味儿,嗅到刘慧卿身上的脂粉味儿。可是,你们两个已经升天堂……”孙兰修流下了哀悼同学的悲伤泪水。
伍团长在孙兰修家刚养好身体,便欲只身西行投奔八路军去。孙兰修要他打听着投奔王金最好。伍团长要孙兰修写封信他带在身上,万一见到王金,好充当介绍信。孙兰修这才想起,伍团和王金虽然同在阳谷梅瑟医院呆过一段时间,但只有伍营长向她告别的那天晚上见过王金一面,况且没有语言交往,更没共过事,而且那时王金对丘八没有好看法,倘若今后见了面,没有中介人,怕是谈不拢。孙兰修想到这些关节,就写了一封给王金的信,让伍团长带上:“这等于大海里捞针。”
“两座山碰头难,两个人见面易。就让我千里有缘来相会吧。”伍团长这位能伸能缩的大丈夫,福也能享,罪也敢受,当团长骑马驱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今竟以步代车,揣上孙兰修给他叠好的煎饼卷儿,出发找王金,投奔八路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