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赋格

死亡赋格

保罗•策兰（德国）

翻译  北岛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

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夜里喝

我们喝呀喝

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写信

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他写信走出屋星光闪烁他吹口哨召回猎犬

他吹口哨召来他的犹太人掘墓

他命令我们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早上中午喝我们傍晚喝

我们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写信

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他高叫把地挖深些你们这伙你们那帮演唱

他抓住腰中手枪他挥舞他眼睛是蓝的

挖得深些你们这伙用锹你们那帮继续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傍晚喝

我们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他玩蛇

他高叫把死亡奏得美妙些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高叫你们把琴拉得更暗些你们就象烟升向天空

你们就在云中有个坟墓躺着挺宽敞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中午喝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我们傍晚早上喝我们喝呀喝

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他眼睛是蓝的

他用铅弹射你他瞄得很准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他放出猎犬扑向我们许给我们空中的坟墓

他玩蛇做梦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

今晨，翻开北岛的散文集《时间的玫瑰》，然后我就不期而遇了这个名字：策兰。

与策兰结缘，是源自于前期诵读的一首爱情诗《花冠》。当时只知道他和他的作家恋人巴赫曼的爱情无疾而终，是因为他的犹太家庭饱受纳粹的折磨，他的父母都惨死在纳粹集中营，他也长期流亡，而巴赫曼却是纳粹军人的女儿。《花冠》写于1949年6月，《死亡赋格》最初写于1944年春，后于1945年成稿。

《死亡赋格》给我的一种感觉，如果用惊艳不合适，那就用一个最普通的词，它是的的确确、实实在在“震撼”到我了。

“黑牛奶”这一极端的意象，不免让人触目惊心，“黑色”在欧洲的文化传统中意味着悲哀和死亡，而“牛奶”却又哺育生命，这两个相悖的概念组合在一起，迅速将读者带至诗歌的意境中。

诗中两组人物关系的对举，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组是集中营里的犹太囚犯们，他们在集中营喝着黑牛奶，被迫奏着舞曲、唱着歌，掘着自己的坟墓。另一组是他，他吹着口哨唤来猎狗；也吹着口哨唤来犹太人，让他们奏着舞曲、唱着歌，挖掘自己的坟墓；他放出猎犬，扑向犹太人；他挥舞手枪，射杀犹太人，而且瞄得准；而屋子里，他还在给远在家乡德国的妻子或情人马格丽特写信。这虽只是一个人，却写了一群人，让我们看到了纳粹的伪善、凶恶、残忍、冷酷。

形成对比的还有诗中出现的两位女性形象：金发的马格丽特、灰发的舒拉密兹。色彩的对比已经让读者大致悟得诗人用意，再者，“马格丽特”是日耳曼人的名字，“是德国浪漫主义的典型，与歌德《浮士德》的女主角同名”（北岛语）；而“舒拉密兹”却是典型的犹太人的名字。诗人凭借“金发”“灰发”两种色彩和两个姓名就完成了两个种族的对抗，从一个新的角度赋予了这首诗更强劲的力度。

这首诗原题为《死亡探戈》，后改称《死亡赋格》。“赋格”来自拉丁文，即幻想的飞行，是一种在中世纪发展起来的复调音乐，在巴赫手中发展至顶峰。无论是“探戈”还是“赋格”都体现了策兰对诗歌“音乐性”的看重。整首诗没有标点符号，使语言处于一种流动自由的状态，也正是契合了这种“音乐性”。正如德裔美国人，著名哲学家苏珊·朗格所说的：“当一个诗人创造一首诗的时候，他创造出的诗句并不单纯是为了告诉人们一件什么事情，而是想用某种特殊的方式去谈论这件事情。”

1942年，父母被关进集中营，他自己进了劳改营，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我目睹自己的生活变得苦不堪言，但最终成为正直忠诚的人性之路，我将一如既往的追寻。”他没有食言，他成为了他想要成为的那个人。《死亡赋格》也正是因为他的正直忠诚才流传于世。流亡美国的犹太人德国哲学家阿多诺认为：“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也是不可能的。”策兰1945年发表《死亡赋格》之后，阿多诺终于收回他的那句格言：“长期受苦更有权表达，就象被折磨者要叫喊。因此关于奥斯威辛之后不能写诗的说法或许是错的。”著名诗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王家新说：“诗中不仅有着对纳粹暴力、邪恶本质的强力控诉（‘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策兰的《死亡赋格》成为一个顶着死亡、暴力和虚无进行写作的象征。”

无疑，策兰是可敬的。我如何演绎这首诗，才不至于辱没了他、辱没了这首诗呢？

北岛在一次听策兰的传记作者费尔斯蒂纳教授的课之前，在扩音器里听到了策兰自己朗诵的《死亡赋格》录音带。北岛说他只听懂了一个德文词“德国”。网上有策兰的朗诵音频，我在琢磨他的朗诵情感和节奏时，发现我只听得懂“马格丽特 ”“舒拉密兹”这样的音。北岛听出了他的声调急促但克制，朗诵有时干巴巴的，有时刺耳。也许这就是他真挚情感的表达。

然而作为朗诵者，我感兴趣和关注的是，他是如何处理他的长句的。读他的这首诗，长句是难点，当然就不能按通常的停顿去处理。所以我决定尝试像他那样读长句，期待能够较好的演绎出诗歌本身的节奏感和音乐美。我琢磨了一遍又一遍，录制了一次又一次。背景音乐最后选定大提琴伴奏《希伯来的祷歌》，《希伯来的祷歌》是犹太人的祷词，以此来表达我对犹太人那段苦难岁月的痛悼以及对睿智又坚强的犹太人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