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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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阿兰在车上醒来的时候,大西洋的海天一线几乎已经占领了整片视野。科恩单手扶着方向盘,专注看路,对窗外掠过的风景视而不见。

“简直美极了!还好我们来了。”

“大西洋又不会消失,什么时候来都一样,没必要特地请假赶来。”科恩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说,他天生就被赋予一种对美的强大免疫力,总能跳脱于美景之外,冷静地审视其他人沉迷的模样。说实话,这种审视的态度总让阿兰感到很不舒服,阿兰常常想,为什么这份感情还能继续下去呢?她和科恩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彼此毫无共同之处,可每当她下定决心想抽身退出时,科恩总能够挽回她的心。

“和你相遇是我毕生的任务。”这是科恩口中说出最动人的情话,每当阿兰心中的热情有消退迹象时,总是要回味一遍,重温初次相见那一刻的美好。

公路沿着海岸线蜿蜒曲折,通向一座滨海的酒店,阿兰对比一下招待券上的图片,确定就是眼前的这一座。她是一个星期之前收到这家酒店招待券的,虽然没有标明使用的截止日期,但阿兰却按耐不住雀跃而起的好奇心,因此早早就赶来了。一路上的美景果然没有辜负阿兰的期望。

到酒店时天已经黑了,落日的余晖燃尽了晚霞,跌进夜的怀抱。一如科恩的脸色,中途阿兰两次执意停车看夕阳,在他看来简直不可理解,特地停车看夕阳与行驶途中看到的有什么不同吗?

错过了酒店提供晚餐的时间,阿兰以为要饿肚子,没想到和蔼的女经理看到她的招待券后却另为他们两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科恩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开心的情绪,两人吃饭时亦兴致了了,阿兰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次的旅行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

一轮明月悬挂半空,海浪推着月光,一波又一波地漫上沙滩。科恩早早回房间睡下,阿兰只好一个人走在沙滩上,踏着海浪的曲线,留下一行弯弯曲曲的脚印。她无法入睡,又不想躺在床上面对科恩冰冷的背影。这时候月下的大西洋向她敞开怀抱,潮汐起落和着阿兰跌宕起伏的心声,一同对月倾诉。

“他是不爱我的吧!”阿兰说,声音很低,大海却听得清清楚楚,回应以一波汹涌的潮水。阿兰抬头时,突然看见海面不远处一个黑影随浪潮起伏,像一截木头,可它在海浪中挣扎的姿态更像是一个人。阿兰视线紧盯着那黑影的起伏,恍惚间听见潮水声中夹杂着若隐若现的呼救。阿兰不再犹豫,飞身扑进水里,朝黑影游去。

阿兰是极擅长游泳的,有力的双臂推开水花,向着脑海中大概的方位前进。浪头挡住阿兰的视线,当她再次从水下探出头来换气时,四面八方都是水,一眼看不到边的水,早没了海岸的踪影。

“不小心被海浪卷出太远了吗?”阿兰心里泛起一丝不安,来不及多想,为今之计只有先救下那落水的人。阿兰环顾四周,方才还不见踪迹的黑影竟然出现在她面前不远处,挥舞着手臂挣扎求救。阿兰飞快靠近,尽量从背后接近溺水者,明月走进云里,海面上骤然暗下来,阿兰看不清对方的脸。凭身型感觉是个女子,身上穿着厚重的裙子,裙子浸透了水,沉甸甸地扯着她下坠,阿兰只好先去解她裙子上的绑带。

“怎么还有人穿这么复杂繁琐的裙子。”阿兰心里纳闷。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才将溺水女子身上层层叠叠的裙子脱掉,正要托着她游向岸边时,脚下突然一沉,左腿似乎被什么东西牵绊住。阿兰用力挣了两下,情况并未好转,她只好把头埋进水里,水下一片黑暗,阿兰凭感觉摸向腿部。原来是裙子细长的绑带,被海浪裹挟着绕在阿兰左腿上,凭她怎么用力都甩不脱。

阿兰的力气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单手尽力将溺水者托出水面,自己的身体却被裙子拉着渐渐下沉,海水一点点没过口鼻、眼睛,慢慢的,海面上已经看不见阿兰的身影,只剩溺水者被海浪推远。

水下的阿兰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突然想到,科恩发现她不见了会来找她吗?大概是不会的吧。

从朦胧中唤醒阿兰的是一段连绵不绝的吟唱,轻微的嗡嗡声响,震荡耳鼓膜,在脑海中回旋成曲。

“什么声音?”阿兰忍不住问出声。回应她的是一个女孩惊喜的呼唤,“醒了!人醒了。米尔斯,取一杯水来。”阿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淡紫色的轻纱,罩在头顶,将刺眼的阳光过滤成柔和的青紫。身旁是一个金发的女孩,蓝色的眼眸纯净如大西洋的海水,她笑盈盈地看着阿兰,“你感觉怎么样呢?有哪里不舒服吗?”

“还好!”阿兰挣扎坐起,活动一下手脚,没发现身体有什么异样。“另一个女孩呢?那个溺水的人,她获救了吗?”阿兰忽然忆起夜晚的遭遇,连忙问。金发的女孩好看地蹙起眉头,“我们从海滩把你背回来,我和米尔斯,并没有看见其他人,另一个人是谁?是你伙伴吗?”

“我救她的时候她还活着,赶快报警!”阿兰着急地站起来。

“报?警?”金发女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湛蓝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与不解。

可阿兰无心解释,更确切地说,金发女孩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曾听进耳朵里,她呆呆地看着前方,眼前景象带来的巨大震撼让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从阿兰所在的山丘看出去,整座岛屿的景色尽收眼底。岛屿的陆地呈同心圆状分布,环状的陆地之间以河流隔开。圆环内圈中,坐落着一座金光闪闪的庙宇,所有的陆地、建筑以它为中心而展开。中环和外环陆地上的建筑多以红、黑、白三色为主,屋顶和廊柱多用金银、象牙等装饰,极尽奢华。城市中弥漫着低沉的嗡嗡声,时而婉转悠扬,时而沉郁顿挫,但从未间断,阿兰聆听了好一会才发现,那竟是风声,海风拂过建筑屋顶,发出美妙的声响。

“这里,是天堂吗?”阿兰终于夺回被震慑的心神,开口问道。

可这个问题显然又难住金发女孩,她薄唇微张,脸色因窘迫而有些泛红,“我想这里应该不是你所说的地方,因为这里是海神岛。”阿兰搜寻了自己所有的知识储备,显然没有任何关于海神岛的记录。

“海神岛?第一次听说,在哪里?”阿兰试图了解这座岛的大致方位。

“从东大陆而出,跨过海洛克斯之柱,在大洋中跟随海神的指引,出现在海平面上的第一座岛屿就是海神岛。”金发女孩十分认真而缓慢地解释,她希望这个溺水的可怜人有足够的神志能听懂她的话。这一定是个从东大陆跨越山海前来的朝圣的人,真是个可怜人,女孩想,为了闯过海神的考验,变得糊涂而迷茫,她现在或许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

“我叫阿兰,不管怎样,还是先报警,海警出动或许还能找到那个女孩,又或许她像我一样,被什么人救了也不一定。”阿兰来不及梳理脑海中乱成一团的思绪,一心想着那个溺水的女孩子。“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米娅。”叫米娅的金发女孩终于笑了,因为这个问题她可以给予肯定的答案。“可怜的阿兰,海水弄乱了你的脑袋,你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报警是什么,海警又是什么?是东大陆特有的东西吗?”米娅眼中满是同情,她由衷地希望阿兰能够好起来。

至此,阿兰才真正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从周围的环境、从女孩的装束,从有着圆形屋顶的房间内外陈设,更从面前光着脚的小男孩手里捧的银杯上,阿兰突然得出一个大胆的设想:莫非这是一个现实之外的岛屿,坐落在茫茫大洋中的某一处?那它又位于时间轴的哪个方位呢?是过去吗?

未知的体验如此新奇,还掺杂着一点不安,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姐姐,水来了。”小男孩捧着银杯递给米娅。“不要伤心,海神大人会照顾你的朋友的。”米娅又将银杯递给阿兰,满怀同情地安慰她。

“我要出去看看。”阿兰迫不及待地动身去探索这个神秘岛屿。小男孩米尔斯蹦蹦跳跳地跟上来,“你从东大陆来吗?东大陆是什么样的呢?听说那里有连绵不绝的山脉,有一望无尽的平原。”小男孩好奇心很重。“米尔斯,不要为难这位可怜的朝圣者。”米娅板起面孔教训小男孩,可又忍不住偷瞄阿兰一眼,其实她心里对东大陆也同样好奇。

“是的,是的,都有。”阿兰急于去岛上转转,随口应付二人一句话。“哇!”可兄妹二人却夸张地惊呼出声,仿佛亲眼得见那山脉与平原一般。“你们,你们从没去过大陆吗?”阿兰这才停下脚步,试探性地问米娅。“当然,我们不想失去神之子的身份,更不想失去海神的庇佑。”米娅眼神纯净得如同阳光下的海洋,没有半点杂质,可她心底却更同情这个远道而来的朝圣者了。海神岛的人从出生那一刻自然就获得了神之子的身份,而这些朝圣者却要跨过无边的大洋,接受海神的重重考验,九死一生才能到达这座岛屿。

“你现在和我们一样了。”米娅握住阿兰的手。阿兰获得了海神的认可,从踏上岛的那一刻起,她就和所有岛民一样,得到神之子的资格,成为他们的手足同胞。

一个封闭的岛屿,一群有着狂热信仰的岛民,阿兰想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历史知识储备中找到对应的时代与地点,但终究不能。人们往往以为回到过去自然就成了先知,但当置身其中的时候却忽然发觉自己比起同时代的人还要无知。阿兰此刻就是这般模样,脸上的茫然显而易见。

阿兰还没来得及再次提出想去岛上转转的请求,大地突然一阵剧烈晃动,岛屿中心随之传出一阵浑厚的钟声。“地震!”阿兰先反应过来,急忙伸手去拉米娅和小男孩米尔斯。“是海神之怒!”两人惊呼一声,便一齐朝着岛屿中心跪倒,手心向上伏于地上,口中低声吟唱:“愿海神守护你我!”

山丘之下,黑的、白的、红色的房子里都有人跑出来,以同样的姿势朝向岛屿中心跪倒,低吟声汇成一曲神圣而略显诡异的合唱,与岛上海风的嗡嗡声相应和,一时间竟压过大地震动的声势。阿兰呆呆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有再惊慌喊叫,打破岛上这份庄重肃穆。

不过片刻,周围归于平静,可人们却不去理会那些在地震中毁掉的房屋建筑,反而一齐调转方向,面向大海而跪。阿兰看向米娅和小小的米尔斯,两双眼睛中的虔诚和期许如出一辙。他们在等待,可又等些什么呢?

日头升高了几分,海面上突然显现出一条线,等那线条靠近时才清晰看出那是一道几米高的浪头,铺天盖地地朝海边压来。沙滩上有些若隐若现的小点,是一个个跪倒的人们,他们不躲也不逃,平静迎接海浪将他们吞噬殆尽。

“跑啊!你们干什么?快跑!”阿兰急朝山坡下冲去,声嘶力竭地向那些人喊。可他们挺拔的跪姿如同一尊尊泥塑的雕像,半点不动弹。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涌来,在海滩上、在临海的街道上横冲直撞。等到潮水退去之时,沙滩上空无一人,街上的人们亦被冲得七零八落,岛上一片死寂,只余那奇妙的嗡嗡声仍在环绕在耳畔。

阿兰冲到海边时,海浪的势头已然消退,最后一波潮水飞快地退回大海。阿兰一眼就瞧见那水中裹挟着一个人影,看身形似乎是个小孩,来不及多想,阿兰跳进水里,朝那孩子游去。正当阿兰越来越靠近孩子时,手臂却猛地被扯住。阿兰一回头,正瞧见一个中年女人,一手扒住树干,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扯住她。

“住手!你为什么要阻碍他投向神的怀抱!”女人大声质问阿兰。“你放手!再不放手就来不及了!”阿兰用力挣脱了女人的手,拼尽全力追上那孩子,用身体护住他。两人在水中沉浮,却幸运地被一截树干挡住,阿兰顺势攀上树干,终于摆脱了葬身大海的厄运。

水退了,街上一片狼籍。浑身湿透的阿兰抱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孩子穿梭在人群中,试图打听孩子父母的下落。人们见她走来,纷纷避开,躲避瘟疫似的离他们二人远远的。

转过一个街角,一个俯首祈祷的女人见到阿兰手中抱着的孩子,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并不上前查看孩子的伤势,只是一昧地重复:“海神大人宽恕!”一边连连后退。

“你是这孩子母亲吗?”阿兰轻轻将孩子放在地上,问那女人。“海神没有接纳他,他被海神抛弃了,海神宽恕!”女人仍在不断哀求,连看都不肯看那孩子一眼。

“没有医生吗?赶紧找人来给孩子治疗!”阿兰有些生气了,她不懂这个母亲的做法。“阿兰!”身后一声亲切的呼唤,米娅终于找到她,米娅拉住阿兰的手,不顾她反抗,硬生生将阿兰从那孩子身边拉走。

“真为你感到遗憾!”米娅这句话却是对那孩子母亲说的。阿兰不懂,孩子被救回来了,究竟有什么可遗憾的。两人前脚才走开,一列身着金色盔甲的士兵忽然出现,向那可怜的孩子和神智不清的母亲走去。

看见士兵的刹那,女子尖叫一声晕过去。士兵们却不为所动,架起她瘫软的身体,扛起孩子小小的身躯,头也不回地离开。街上的人们并未阻拦,只是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不知是在祈祷还是为两人送行。

诺大的广场上,一列列士兵汇集在一起,每个队列都带来几个失魂落魄的人。广场中央是一座绞刑架,士兵们将这些人押送至绞刑架下。“他们要干什么?”阿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杀了这些人吗?为什么?快阻止他们!”自顾自说了半天,阿兰才发现米娅和周围其他人的异样。他们脸上带着祥和、羡慕的神情,注视着那些将死之人如同迎接神明临驾。

“你们都疯了!天呐!这是一个满是疯狂的岛屿!你们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亲人被绞刑架的绳索夺走生命吗?”阿兰喊得声嘶力竭,语气近乎癫狂,可人们投向她的目光中满是同情的宽容。“这个可怜的朝圣者,被海水弄坏了脑子。”人们不约而同地想。

米娅拉着阿兰的手,掌心透出坚定的温度,“别怕!他们在请求海神的谅解,海神温柔而强大,他会看顾这些灵魂,送他们去往更好的地方。”

绞刑开始了,阿兰却被左右的人死死拉住,半分都动弹不得,她眼中满含愤恨的泪水,为这个愚昧的国度,为这些盲从的人们。

混合在风中嗡嗡的呜咽声,是灵魂离去时的悲鸣。入夜时分,阿兰心中依旧无法平静,月光一如既往柔和清亮,米娅却说那是海神注视大地的眼睛,神无处不在,躲藏在星云背后,终日窥探人间,衡量人们虔诚的姿态背后信仰的浓度。

海浪轻摇,哄小岛入睡,神却不肯罢休,叫嚣着嘶吼一声,震得地动山摇。于是,白日里那荒诞而残忍一幕再次上演,人们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大海,籍由无情的海水,抵达神的臂弯,可到头来却只有幸存的人们获得安宁。

初来乍到那种新奇的喜悦烟消云散,阿兰的忍耐力几乎到了极限。“我要离开这!”阿兰说。米娅就坐在她对面,微笑着聆听阿兰的话。“亲爱的阿兰,你几乎拼上了性命才闯过了海神的考验,抵达海神岛,为什么要离开呢?是我和米尔斯招待不周吗?”米娅纯净的眼眸中不含一丝杂质,阿兰看得出,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一天,但她对自己的关爱是发自内心的。

简直不可思议,阿兰心里想,仿佛米娅身上既有博爱天使的圣光,又长有杀戮魔鬼的翅膀。“跟我一起走吧!你和米尔斯!呆在这里的最终下场只有死亡。”米娅和米尔斯不约而同地笑了,他们依旧认为阿兰神志不清醒。

“海神岛,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只有傻子才会主动离开这。”米尔斯年纪还小,尚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直言不讳地指出阿兰话中的愚蠢。

阿兰决定换个思路,开始向他们描述那块广阔大陆的美好,说山间的白雪皑皑,说原野的馥郁芬芳,说海边的酒店,米娅和米尔斯听得入神,这些未曾见过的景色逐渐填充他们单薄贫瘠的幻想,与神的低语声交融,共同勾勒出他们向往的神圣之地的图景。阿兰的努力徒劳无果。

几天时间下来,阿兰接连经历了6次海神之怒,愈加频繁的地震仿佛死亡倒计时,不详的阴云时刻笼罩在阿兰心头,这座位于大海中央的岛屿随时面临着被海浪吞噬的危险,可更大的危机却在于岛上的近乎偏执的信仰。海风扑面而来,咸湿的气息中透出几分阴冷,叫阿兰后背生寒,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大海竟如此可怕。

“我是海神的使徒。”阿兰一脸平静地诉说这句谎言,“我的使命是将你们带离这座岛屿,这是海神的命令,这座岛,是被诅咒之岛。”阿兰从没想过自己竟如此擅长说谎。面前的米娅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我横跨大洋而来,通过了海神的考验,不是吗?”阿兰的这句话为自己的主张加重分量。米娅果然喜极而泣,她紧紧拥住阿兰,像是拥住了神的温柔。

阿兰是神之使徒的消息在岛上不胫而走,人们并没有多作怀疑就相信了阿兰的话。或许是因为他们过于单纯,也或许他们早已惧怕海神之怒的力量已久,只是不敢言说。山坡上米娅的小屋前,围满了前来寻求神谕的人,他们将虔诚的目光投向阿兰,口中默默背诵她吐露的每一句话,下一次海神之怒来临时,人们听从阿兰的劝导,躲到宽敞的高处,更有人组织起有经验的木匠,准备伐木造船。

对信仰的盲从,让一句谎言迸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这显然是阿兰没有预料到的,她本无心做救世主,只想编个瞎话哄骗米娅和米尔斯一起离开而已。

很快,谎言为阿兰带来了麻烦,一队身着金色盔甲的士兵将小屋团团围住,士兵们拔出长剑,直指人群中央的阿兰。可是人们却既不闪避也不退让,他们坚定地站在阿兰周围,守护神的使徒即等同于守护海神,这是每一位神之子从小牢记的教条。

“谎言,这个人所说的全部都是谎言!散播谎言的人必须被惩罚!”士兵身后,一个官员模样的人高声说道:“我们的国王阿特拉斯,是海神的长子,只有他才能准确传达海神的意愿。”

“可是你们的国王借由神的名义让你们去死,如果海神当真爱自己的子民,怎么会迫害他们的生命?”阿兰亦不示弱。人们第一次开始思索,通过自己的意志来判断是非,他们考虑良久,终于承认阿兰的话很有道理。于是人们突然愤怒了,将原来对国王的全部信任都化作愤怒,向士兵们发泄。两拨人拥打在一起,场面愈发不可收拾,连阿兰的叫喊声也淹没在兵器相交的铿锵声中。更多的士兵涌来,更多的岛民参与到混战中。阿兰后悔极了,她绝不想让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

阿兰站出来,来到士兵长官的面前,“我跟你们走。”此刻,她只想平息这场混乱。果然周围即刻安静下来,人们眼睁睁看着士兵将阿兰带走。

沿着中央大道,从外环城笔直地通向中心的卫城,走过中环城区域时,街道两侧阁楼的窗子后,站满了身穿华服的贵族,他们注视着这场混乱的始作俑者,目送她走向金光闪闪的卫城,走向自己的末路。

卫城是王宫和神殿的所在,除此之外另有一座屹立着巨大六面体磁欧石的太阳宫,它为整座岛提供能量。阿兰被士兵们押送至王宫,接受国王阿特拉斯的亲自处决。

“你从东大陆而来?”宫殿的巧妙设计让国王的声音听起来浑厚而威严。“是比那更远的地方。”阿兰回答。“为什么用谎言欺骗我的人民?”国王问。“我想救他们,大地的震动是一种灾难,会让整座岛屿倾覆,所以离开这里才能活命。离开这里,你依然可以当你的国王。”阿兰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想法。

“没有领土的国王,是个多么可笑的称呼。”国王沉声回答。

“所以他们是你权力的陪葬吗?”阿兰语气中满是失望。

“让这个可怜人去面对大海吧,海神会给滥用他名义的人最好的处罚。”国王做出最终决定。

面对大海?阿兰不解,这算是什么惩罚,难道是被海风风干吗?阿兰脑海中浮现出一具干枯的骸骨。果然,士兵们将他带到断崖上,那里挂满了铁质的鸟笼,一个士兵粗鲁地扯出最近鸟笼里的骨骸,将阿兰推进去,随即给鸟笼锁上沉重的锁链。阿兰不得不直面大海,对海的恐惧更深了。

到了第二天,阿兰开始出现脱水症状,海风里明明满是湿气,却能迅速吸干人身上的水分。到夜间的时候,阿兰开始出现幻觉,他看到身穿盔甲的科恩,冲破无数士兵的阻挡,不顾一切地朝她冲来。阿兰再次睁开眼睛时,面前是巨大的海神像,睥睨世间,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这是一间纯白色的建筑,仿佛是某种玉石雕刻而成,墙面、地面泛着柔和的微光。一个身穿金色长袍的老者,踏光而来,仿若神的使者。老者开口,语气柔和:“孩子,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死了吗?”阿兰脱口而出,瞧一眼海神像后立觉不妥。“神使利比提大人救了你。”老者身后,一个身穿盔甲的男子现身。“卡斯珀,取一壶红宝石来!”神使吩咐身后的人,“卡斯珀是海神岛上最忠心的护卫,是他救你回来的。”

没过多久,卡斯珀捧着一壶红色的果浆酒递到阿兰面前。阿兰没动,“为什么救我?”她迫切想知道。

“这座岛被海神诅咒了。”老者淡淡说道。

“你是说,你同意我的观点?”阿兰语气中有藏不住的惊喜。老者点点头,阿兰这才松一口气,捧起银壶,一口气喝了好大一口酒,浓郁的甜香唤回五脏六腑的生气。

“我需要你帮忙。”老者微笑着等阿兰咽下口中的酒,才继续说道:“我需要外环城人们的支持,但显然,你在他们之中更有影响力,推翻残暴的国王,海神岛才能重获新生。”

“我想救他们,救这座岛上的每一个人。”阿兰不顾虚弱的身体,激动地站起来,给予老者肯定的答复。

短短几天内,海神之怒越演越烈,外环城的人们依旧跪拜祈祷,动作里却多了几分不情愿,心中积压的怨恨愈攒愈多。阿兰就是这个时候再次出现在外环城的中央大道上,与上次不同,她身边跟着许多神使的护卫。他们拥着阿兰站在高处,向围过来的岛民诉说她编织的谎言。人们的怨恨瞬间找到了发泄口,他们举起鱼叉、长剑直奔卫城。这一次,中环城的贵族们都紧闭门户,各个装作不存在一般。阿兰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金发的米娅,米娅没有跟随人流冲向王宫,而是站在原地兴奋地朝她挥手。

阿兰挤开人群,来到米娅身边。“阿兰,我们造好了大船。”米娅高兴极了。阿兰紧紧地拥住米娅,“等我们推翻国王,大家就可以造更多的船,一起离开这里。”阿兰沉浸在自己壮举的喜悦中,她拉着米娅的手跟在人群后面,等到她们挤到卫城的时候,先头部队早已攻下王宫。高台之上,国王和其他王室成员被人们按在地上。

群体的狂热冲淡了阿兰心中那份良善,她似乎没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妥,甚至王室成员中那个如米尔斯一般大的孩子也没能唤起她的同情心。直到神使利比提开始讲话,他金色的长袍流光溢彩,“阿特拉斯大人作为海神的长子,毫不顾惜他的兄弟姐妹们,以他们无辜的生命去献祭海神,于是海神诅咒了这座岛。”人群一阵唏嘘之声,酝酿着更大的愤怒。这显然是神使愿意看到的,于是他继续说:“想要打破这份诅咒,我们必须献上罪人的鲜血,这个罪恶之人就是阿特拉斯。”一句话,彻底点燃了人们心中的疯狂,他们回想起那些消失在海神之怒后余波中的亲人,回想起那些死在绞刑架上的朋友,心中升腾起滔天的恨意。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阿兰终于意识到不对,可她的声音淹没在人们狂怒的吼声里。人们拿起匕首,一刀一刀插进王室成员的身体,鲜血顺着台阶,淌成一条河。

“疯了,你们都疯了!”阿兰失声大喊,“我们离开这里……”她拉着米娅的手,近乎哀求地说。米娅点点头,她扶着失魂落魄的阿兰离开人群,几个虔诚的信仰者看到后亦默默跟在后面。

“以罪人的鲜血献上海神岛最盛大的祝祷,愿海神守护你我!”高台上,利比提大声宣布,立刻引起另一轮狂欢的呼声。祷告的吟唱响彻全岛,即便阿兰走到海边,依然能清晰地听到。

“去大陆吧!去东大陆!”阿兰声音嘶哑。可米娅却听得清,她叫上那些虔诚的信徒一起为远航做准备。登船的时候,阿兰突然看到卡斯珀一个人站在海滩上。

“跟我们一起走吧!这里只有死亡!”阿兰诚心邀请。卡斯珀犹豫片刻还是登上船。海风鼓起船帆,驶向大洋深处,茫茫大海尽头,会有一片大陆等待他们。

海神岛的祝祷声越来越远,突然海面上炸开一声巨响,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人们本能地跪倒,开始祈祷。“那是火山。”阿兰平静地说。碎石和浓烟铺天盖地地砸向海神岛,在声势浩大的祝祷声中,在人们的狂热的盛典中,海神岛迎来最为炙热的末日。

“我骗了你们。”阿兰说。

“不,你救了我们。”米娅回答,“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未来。”

船稳稳地在海上航行,阿兰独自坐在船头。卡斯珀来到她身边。“很抱歉!”卡斯珀说。

阿兰不理解,“为什么抱歉?”话音刚落,卡斯珀伸手一推,“神使命令我事成之后杀掉你!”卡斯珀眼神冰冷。毫无防备的阿兰立刻重心不稳,跌进海里。在跌落的刹那,借着月光,阿兰清晰地看到卡斯珀手腕上印着一个盾牌造型的刺青,那是她看过无数次的图案。

阿兰在水里挣扎,可厚重的裙子被海浪裹挟着,很快就将她的力气消耗殆尽,在陷入昏迷的瞬间,阿兰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所有的时间,所有的故事连成一个闭环。阿兰在酒店前海里救下的人,竟然是自己。

仿佛做了很长的一个梦,阿兰从昏睡中醒来,眼前是熟悉的一张脸。“阿兰,你终于醒了!”科恩松一口气。阿兰略略一侧头,正好看见他手腕上盾牌形状的刺青,以前问过他,他只是说是家族传承,本以为是敷衍自己的借口,却不想竟是真的。

“你的任务完成了!”阿兰笑了。她明显感觉到科恩放松了不少,这个可怜的家族世世代代都在寻找那个叫阿兰的女孩。听了阿兰的话,守在身边的酒店经理也同样露出如释负重的笑容。

“看来明年不需要再派发招待券了。”金发的女经理看着空无一物的海平面,喃喃自语。

(封面图片为网图,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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