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柳淋嗒没有想到,她住过纽约106街枪林弹雨的哈林区,深夜漫步过过巴黎和意大利的红灯区,都能安然无恙,甚至躲过了马拉西亚和柬埔寨的飞车党,最后,居然在家门口,北京的中关村,被打劫了。
自柳淋嗒八月一只手机被偷,另一只手机进水报废,柳淋嗒使用一支公司IT部门接济的老式华为退役机已近小半年。年关将至,柳淋嗒心头发痒,遂打开网站浏览,伺寻购新机。不刻觅得一店,价格比市价便宜近千,大喜,秒发信问卖家可否下单。
卖家速答,“下单可,需中关村自取。”
柳淋嗒暗自忖度,同城交易,赴中关村虽需车马若干,往返尚不及千,划算。
遂欣然而应。
六时国贸出发,到达中关村已经八点。名为同城,然京城之大,无异于北京之去山东。寒风刺骨,可怜柳淋嗒一路水米未进,自是饥寒交迫,两眼发青。
及中关村,卖家派一人来接。柳淋嗒见卖家殷勤诚恳,大赞有余。商铺凛立近中关村E世界,据地铁口不足百米,繁华自不需言。
柳淋嗒随卖主登楼入室,却是九层,更曲径通幽,不见天日。心下稍有异,自云何以商铺所在非一层耶?又自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环顾未见有异者,遂入座。
及座,柳淋嗒急于吃饭,遂现金先付,但图速战速决。卖家大赞爽快,派人下楼赴库房取手机,并要柳淋嗒身份证件,电话卡。
柳淋嗒异之,问,“取手机即可,身份证件,电话卡何用?”
卖家答,“手机市场混乱,尤以中关村非法居多。年关将至,警方加强警力,凡购买手机者,需要身份证、电话卡登记备用。”
柳淋嗒想到自己手机月前被盗,不禁心有戚戚焉,又有感于北京警方恪尽职守,不辞辛劳,自是感动不已,自愿交出身份证和电话卡不提。
少顷,卖主接电话若干,神情略异。稍后谓柳淋嗒道,“姑娘所购乃合约机,我司同事现正于楼下电信营业厅为姑娘办理合约,合约每月三百有余,套餐二十四月,共计八千,请姑娘现金支付,一次付清。”
柳淋嗒大惊失色道,“店家理解有误,余所购非合约机耳!”
卖主陡然色转,厉声道,“姑娘所购乃合约机,何故出尔反尔?”见柳淋嗒神色懵懂,又缓言悦色道,“若姑娘实不想要合约机,余有一计,可助姑娘购得正常手机。”
柳淋嗒问,“售价几何?”
卖主遂徐徐报价,仅比市价贵几千有余。
柳淋嗒勃然道,“尔等大胆,何敢私自代余办理合约,又何敢坐地起价至此?”
不知何时,屋内已冲进彪形大汉十几人,将柳淋嗒团团围住,煞然喝道,“同城交易,言而有信,倘不依约交钱,今日断不可去!”鸷狠狼戾,自不消多言。
柳环顾四下,只见洞门紧闭,幡然醒悟自己已是羊入虎口,此一窝劫匪是也。
但见悍匪十余,彼此嬉笑作闹,不似伤人害命者。然若贸然相激,小贼亦可成大祸,便少稳其色道,“余预购手机,但寻物美价廉者。诸位或降其价,余购之未尝不可。”然内心已怖惧不已,一颗心“砰砰”惶然欲出。
一匪问,“汝欲几钱?”
柳遂报市价。
众匪轰然而笑,哗然道,“姑娘痴人说梦,若是价与汝,吾等众人各赚几何?”
柳见众匪颜色稍缓,只作状不识众匪方为抢劫勾当,痴然道,“余今夜冒严寒至此,饥寒交迫,与尔等坐地讨价还价至今,未尝滴水米进,所图者何?汝不低价卖我,我委屈吃亏几何?”
众匪一怔,自谓被抢者众,愚笨至此者罕见也。一男出,年少长,状若匪首,豹眼恣睢而道,“予现以实言相告,吾等兄弟乃打劫是也,汝将身上财物悉数相交,方可全身而退。”另一匪接而恫吓,“汝一独身女子,深夜与吾等众人在此,尚不惧耶?怕耶?”
柳一孤身女子为困至此,手无电话,身无长处,何敢不惧?何敢不怕?然匪乃最为欺软怕硬之类,倘如面露惧色,愈发难以脱身。便蹙然道,“余身无分文,日前所取现金已悉数交付定金,再无余数。”
匪首踱步而前,悍然道,“微信转账,支付宝亦可。汝包色甚鲜,可作价偿,现用手机亦可折价”,说罢便欲动手翻包倒物。
柳抢步上前,自开箱倒挂,面露怨色,怅然嗟叹,“可有一分文?吾若有钱,何必跋山涉水至此?!”说罢,自哀叹若泣。
匪首道,“汝身无分文,尚无家人男友?招之送款亦可。”
柳心异匪之贪婪,可惊可恨,只自顾做悲戚状更甚,“若从亲友,何以至此?”说罢,涕泪欲下。
匪首恻然,自诩七尺男儿,胸脯横阔,做豪爽威风状道,“汝色明靓,何以深夜踽踽独行?吾等兄弟怜香惜玉,劫它人两万,今日劫你,减半便是!”
然堂堂七尺男儿,上不敢揭竿而起,下不愿埋头苦干,欺软怕硬,择老幼妇孺而欺,只此一样,已属下贱,无可争辩。柳正色道,“汝状威武,何以持我一女子不放。吾色明靓,同他人聊天一刻收费三千,汝等兄弟,威武异常,今日减半便是!”
众匪轰然而笑,横七竖八笑卧于铺,讥讽嘻闹,顽劣异常。
匪首所笑最甚,片刻,捧腹而起,笑道,“汝欠余一万,余欠汝八千,汝再付两千即可。”
如此反复再三,未果。
夜色已深,众匪亦疲惫困倦,倦然欲返。
匪首已得手机定金欠款,欲心半满,摇头笑道,“今日便至此作罢。”言毕,扬长而去。众匪亦欲做鸟兽状散。
未及,柳道,“汝等诱我至此,现夜已深,予身无分文,尔等自称男子汉大丈夫,何以让我踽然而返?”
一匪听毕,面露赧意,步送柳至地铁,做金五元为买地铁票一张,目送柳上地铁,遂离去。
完。
作者评:
一温拿学姐云:“这也是个教训,记着群内土豪们的经验:不要去省小钱,想着怎么挣钱才是王道。”真是金玉良言。为省小钱浪费时间,已身犯险,不值得。当一个人想省点钱的时候,就会做一些脱离自己世界的事情,去到一些自己并不熟悉的世界,又并不了解那里的生存法则。
柳淋嗒胸无大志,没什么赚钱的志向,活着就是想写出几部自己满意的作品,多看一些自己喜欢的闲书。她始终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每一个人都值得被了解,值得被关注。喜欢去理解,倾听,交往,各种各样的人。可是现在,经此一吓,她有点想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出来了。
柳淋嗒晚上睡不着,想要不要请这群劫匪吃顿饭,给他们点钱,毕竟自己以前还被租房黑中介赖过账,要是能雇这群劫匪去砸黑中介的场,也算划算。后来一想,劫匪的逻辑既然是“欺软怕硬”,“商业信用”不是劫匪的游戏规则自己要么在东北有十个大哥,要么手握巨款掌握武装力量,否则,只怕最后劫匪倒过来砸的还是自己的场。
柳淋嗒以后,再也不想瞧不起以赚钱为人生目的的人。因为她忽然发现,活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人要是没钱,就无从保护自己,连生命安全都岌岌可危,更谈不上尊严和体面。
结束的时候,柳淋嗒问劫匪,“我这一票,能否把你们吃麻辣烫的钱赚出来?”劫匪冷笑道,“是呀,我们也就配吃麻辣烫。”年关将至,天通苑的劫匪,家有妻女,要多干几票回家过年。跑国贸的柳淋嗒花了四个小时通勤,也不过是省吃俭用想攒出一点钱款。谁的钱都不好赚,柳淋嗒理解劫匪,希望劫匪也能理解柳淋嗒。
一个城市的“平民生活”是这座城市的基础状态,无论是依靠权利强取,还是用金钱购买,依靠“特权”获得的体面和尊严都是不可靠的。我不知道这两年来有多少人从风光无限跌落到悬崖深渊,我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既得利益者,也没有永远的置身事外,于己无关。“特权”之下的生活有多舒适风光,跌落下来的时候仇恨和痛苦就有多么深远绵长。
最后,有了这个生活体验,作者以后写抢劫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