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下半场,我们还在挣扎,他们已经打卡下班了

这个冬天北京寒冷异常,寒流一路南下,连在南方的湖南也被寒潮临幸了。

那天我刚坐到车上,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一看是父亲打来的。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急促而嘶哑,大概意思是我二姑父因脖子上做过化疗的地方奇痒无比,自己拿剪刀去剪,剪破了颈动脉,失血过多,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等父亲说完,听他声音不对,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回答“感冒了”。我叮嘱他注意休息、多喝水、睡前和醒后都要喝水,一定注意自己的身体……

二姑父去世了,再也见不到了。其实这些年,我都没有见过他。回想三十年来,与他见面次数也不多。他有两个儿子,与我年龄相仿。他大儿子叫勇、比我大,小儿子叫辉、比我小。勇性格内向、为人友善,辉性格外向、为人世故。他们都是很早就辍学接触社会了,跟我的生活轨迹完全不同。等我上大学的时候,听说勇做了倒插门的女婿,女方家在广州做大米生意,生意做得不错,至今婚姻牢固。而辉则很早就结婚了,对象是在新街的旱冰场溜旱冰时认识的,也早就离了。他还有一个收养的女儿,叫平,是我大叔送给他的,也已经三十出头了,远嫁了江西。他们仨我也很久没见过了。

三十年前,姑父一家住在大水田村,家门朝南,门前是一片很大的水田,朝东望去是繁忙的京广铁路,铁路向南是广东,向北是北京。火车经过时听不见对方说话的声音,所以他们一家人说话都很大声。朝西望去是湘江的堤岸,爬到堤岸上能看见滚滚的湘江水向北流去。

农村里有些传统的节日是会走家串户的,比如中秋节、中元节。中元节各家都会摆上几桌好菜,点上蜡烛,意在让逝去的亲人再回家看看,享用一顿家里的好酒好菜,也顺便招待一下还在人世间的亲朋好友。如果赶上暑假孩子们不上学,年龄相仿的孩子凑到一块,马上变成了一个欢快的节日。我偶尔会去找勇和辉,总能一起干一些新奇的事情。比如把钉子放在铁轨上,让火车压过,然后从铁轨边上的碎石里去找到被压成铁片的钉子。还有一次,我们去铁路桥下面的小河里去玩,勇找了一个充气的轮胎,我们三个人都坐了上去。轮胎从河上游冲下来,带着旋转,撞上了岸边,我没扶稳,一个倒栽葱从轮胎上掉进了河里。河水也就到膝盖这么深,我当时感觉头直接扎到了河底的淤泥里,我条件反射一样地迅速翻过身在河里站了起来,脑袋上还顶着淤泥,只见他们俩坐在轮胎上发出咯咯的怪笑。

按照农村的习俗,二姑父被装进了木制的棺材里。家里设了灵堂,请了乡里的道士和腰鼓队,敲锣打鼓、哀乐喧天,热闹了好几天。看到群里发的消息和视频,辉拿着话筒,音箱里传来《后来》的歌声,辉的表情声嘶力竭、没心没肺。这个视频是我二姑发的。在另外一个视频里,我小姑和小姑父坐在灵堂的角落里谈笑风生,笑出声的那种。这个视频也是我二姑发的。出殡时,十六个人抬着一口木头棺材,也许是太沉,也许是太远,抬棺人轮流出现体力不支,好几次棺材都快掉地上了,看着视频的同时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到了山上,下葬了,一阵喧闹过后,一群人一哄而散,留下二姑父独自守着家乡的山和水,自己这一辈子也算是盖棺定论了。

我印象里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给过一句问候。1994年奶奶去世后,孩子都长大了,关系渐渐淡了。这就是你问我太爷爷埋在哪,我回答不上来的原因。2008年,爷爷去世了,这个大家就慢慢散了。而二姑父的去世,是在提醒我,爷爷这个家早就散了。

爷爷出生和青年时代都是中国最混乱黑暗的时代,而且并无可以依仗的祖荫。他的父亲曾经经历了怎样的离乡别井,已无从得知。所以爷爷有一身的本领,会做木工、会写毛笔字、会拉二胡、会写文章,完全不清楚他是在哪学会的。爷爷养育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他们都在建国后出生,每个人都在经历自己的人生,不是在重复上辈人,每个人的命运也各不相同。他们都经历了大跃进、三年困难、文革、支援三线、改革开放,时代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这样的时代并不能算是黄金时代,甚至连镀金时代都不算。等到时来运转时,他们都已经年过半百了。由于经历特殊的时代,他们的文化程度都不深,而且既不是红二代、也不是富二代,也没有具备特殊的才能,一辈子都很平淡,却又看起来很曲折。我们现在看到的,现在还在世的哪些作家、艺术家、诗人,那些有能力用文字抓住一个时代的韵味、一个夜晚的芬芳和一首老歌的情调的人,或者能用一首歌串起无数的瞬间、精彩的回忆和几代人的唏嘘扼腕的人,掩盖了绝大部分普通而卑微的人的光芒,仿佛他们都不曾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大姑作为爷爷家的老大,所经历的也是独一无二的。她远嫁外地,丈夫已病逝。她有三个儿子,如今都已经不在世了,因为DP。她现在还在牢里,也是因为DP。她是在去帮儿子进货的时候被抓的,身上的D资一并被没收了。两年以后,市里有个人到父亲的鱼塘里钓鱼,与我父亲相谈甚欢。闲聊间,父亲了解到这个人就是主审法官,于是问起D资的事情,没想到这个法官还挺爽快,答应父亲帮这个忙。没过两个月,那笔钱打到了父亲的账户上,父亲把钱取出来都交给了大姑唯一的孙子。我只想说,这是一场梦,值得玩味的梦。

我从不随便评判别人,是因为事物的表象往往和本质不符,很多事情看起来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大姑嫁了工人家庭,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几个妹妹羡慕不已。别人想要一个男孩却求之不得,她却连续生了三个男孩。回想起来,嫁给工人并不能实现阶层跃升,生了儿子也并不能带来幸福和满足。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声名显赫,却不如让他们一生平凡寂静更受用。

我小叔是爷爷家最小的一个,小时候得到的宠爱最多,哥哥姐姐也总是让着他。他有一只眼睛不好,小时候受过伤,成了斜眼。陌生人跟他面对面,总以为他不正眼看你,内心里先鄙视一下。他脑子灵活,什么挣钱他做什么,当然除了不法的事情。他特别能生,生了三个女孩加两个男孩,搞计划生育的拿他没办法。他总梦想着自己成为富人,但他到现在也算不上。他的想法可能比我爷爷还老套,仿佛是从一百年前穿越回来的人。他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但不是精致的那种,因为表达方式很直接,自己想要的,抢也要抢过来。我父亲脸皮薄,老被这个小弟欺负,倒也不发火,表面上几十年相安无事,其实内心里并不平静。

作为伴随着改革开放一起长大的一代人,时代是我们身上永远褪不去的底色。在我的记忆里充斥着矿难、地沟油、三聚氰胺、强拆、南联盟大使馆、春运这样令人压抑的情结。现实生活,却可能比这些更狗血。它给了我们太多的不究竟,竟长久无法解脱。

多想某天一觉醒来,妈妈在做饭,爸爸喊我起床,然后我告诉他们说: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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