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母亲的复仇

关于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古今中外的作品可谓不胜枚举。在我们初中语文课本里，曾经有一篇课文《最后一课》，是法国作家都德以普法战争为背景创作的一篇小说。文中的法国小学生小弗朗士，在自己居住的阿尔萨斯地区被普鲁士军队占领后，认真地上了最后一堂法语课，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着一个亡国奴对失去的国土的敬意。都德通过一个小学生的视角，展现了战争带给人民的巨大的伤痛。

同样是在普法战争的背景下，莫泊桑选择了另外一个小人物——蛮子大妈，小说的题目就是“蛮子大妈”。“蛮子”究竟是一个姓，还是一个绰号？作者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人们把居住在韦尔洛涅小乡村的这一家人，称作“蛮子”。他们实在太普通了，就像鲁迅笔下的长妈妈、孔乙己，谁会去关心他们究竟叫什么名字呢？他们不过是战争中众多的炮灰之一而已。

《蛮子大妈》写了一个怎样的故事？如果我们提炼一下关键词，那就是：战争、母亲、复仇，这是一个法国母亲复仇的故事。

蛮子大妈是一个寡妇，他的丈夫因为私自打猎被森林警察打死了。普法战争爆发后，他的独子也参军了，她日夜惦记着儿子，希望他能平安归来。普鲁士军队占领了她的家乡，她的家里被分来了四个普鲁士兵。这是四个少年，天真、热情、懂礼，他们真诚地感谢蛮子大妈的照顾，也像儿子一般为蛮子大妈劈柴、洗衣、料理家务，“俨然是四个亲生的好儿子守着自己的妈妈”。蛮子大妈几乎忘记了他们是“敌人”，对他们很是疼爱。

然而有一天，蛮子大妈收到了一封来信，得知了儿子已经战死的消息。她把悲愤藏在心底，仍然为普鲁士兵准备饭菜。她不动声色地让四个兵写下了他们的名字，又以干草多可以睡得暖和为由，给他们的房间铺满了干草。等他们睡熟了，她抽走了他们下楼的楼梯。一切准备就绪后，她点燃了干草，然后拿着猎枪守在房外，警惕着四个普鲁士兵从火海中逃生。然而熊熊大火中，没有人逃出来。

蛮子大妈没有逃跑，她向普鲁士军官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坦然地站在墙边，任子弹穿透自己的身体。她给儿子报了仇，死而无憾了。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莫泊桑明明是用极冷静的语言在讲述，却带给人难以抑制的悲伤。怎样达到这样的写作效果的？我想首先在于作者的写作技法。

一是先扬后抑，带给读者强烈的震撼。

小说开篇就写“我”对小乡村韦尔洛涅的向往：

那是一个教人有赏心悦目快感的地方，使我们不由得想亲身前往一睹它的美。

我爱韦尔洛涅的整个小乡村：小树林散在四处，小溪像人身上的血液一样流淌，在那可以捕到虾、白鲈鱼和鳗鱼；在那里可以感受到天堂般的乐趣；到处可以游泳，会时常在小溪边的深草里发现鹧鸪。

可是“我”忘了，这样的美景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经历了战争的小山村，现在是一片颓败景象：

世上的东西，没有什么比一座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更令人痛心了。

开头的向往有多么美好，现在的失望就有多么剧烈。那个美丽的小山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这样颓败？蛮子大妈居住的茅草屋为什么成了现在的样子？他们一家人都到哪里去了？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涌上心头，在激起了读者强烈的阅读欲望后，作者才将蛮子大妈的故事娓娓道来。

二是爱与恨的交织，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来到蛮子大妈家里的四个普鲁士兵是怎样的呢？作者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进行了描写：

那是四个少年，金黄的头发和胡子，蓝的眼珠。虽然他们已经经历了很多辛苦，却依旧长得胖胖的。他们虽然到了这个被占领、控制的国度里，却没有盛气凌人的样子。这样突然之间住在老太太家里，他们都表示着对她的感谢，想法设法替她省钱，让她省力。

后来，他们明白了她的忧愁和牵挂了。他们也有妈妈在家里，他们的妈妈也在家中等待着他们回家，他们对她就很是照顾。她也很疼爱她的这四个“敌人”。其实，农民都没有什么仇恨，这种仇恨仅仅是属于上层统治阶级的。

这样温馨的局面终究没有持续下去，噩耗来了，“爱”消失了，蛮子大妈有多爱自己的儿子，就有多恨侵略者，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复仇，无论是多么残忍。

不一忽儿，熊熊的火光照亮了那所茅顶房子的一切。随后那茅顶房子简直是一大堆怕人的炭火，一座烧得绯红的巨大焖炉，焖炉里的火光从那个窄小的窗口里探出火舌，使地上的积雪反射出了一阵耀眼的光芒。

随后，一声声发狂的声音从屋顶传出来，简直是一阵由杂乱的人声汇集的叫嚷，一阵由于慌不择路、令人伤心刺耳的呼号构成的喧嚷。随后，那块做楼门的四方木板往下面一塌，一阵旋风样的火焰快速地冲上了阁楼，烧穿了茅顶，如同一个有巨大火焰的火把升到了天空。

看着这熊熊的火光，蛮子大妈的心理应该是满足的吧。这一刻，她忘记了，火光中的四个少年，也是他们的母亲的孩子，他们的妈妈也在盼望着儿子归去，她们也同样要承受失去儿子的痛苦。战争的灾难，不仅仅是毁灭了一个个村庄，残害了一个个生命，它最大的恶就在于，它摧毁了人性，让善良的人变得凶残。

三是莫泊桑细腻的描写，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

蛮子大妈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不苟言笑，冷静克制。

当她得知儿子的死讯时，“她受了巨大打击，她并没有哭。木木地呆在那里纹丝不动，似乎连感觉都没有了，以至于并不伤心。”可是，怎么能不伤心呢？“片刻之后，她的眼泪慢慢地涌到眼眶里了，悲伤蔓延在她的心里了。”她想起了儿子的一件件往事，她想象着儿子牺牲时惨烈的情景，她的眼泪是流不尽的！

然而当她听到普鲁士兵回来后，她立刻藏起了信，擦干了眼泪，用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神气平和地去接待了他们。这太难了！心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内心的痛苦能让眼泪流成一条河，她痛苦到无法面对被宰杀的兔子的鲜血……可是，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做饭，吃饭，用寻常的语气请他们写下自己的名字，关怀地为他们铺好了干草，她为他们烧旺了炉火，烘暖寒冷的屋子……一切都是那样井井有条，毫无瑕疵，她做好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准备，她越冷静，读者越能感受到她的痛苦，作品就越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莫泊桑师从于福楼拜，擅长从平凡琐碎的事物中截取富有典型意义的片段，以小见大地概括出生活的真实。他的短篇小说侧重摹写人情世态，构思布局别具匠心，细节描写、人物语言和故事结尾均有独到之处，堪称世界短篇小说的典范，辛辣讽刺和细腻抒情的完美结合。

不愧是莫泊桑！让我们跟着这位短篇小说巨匠来学习写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