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的老家有个响亮的名字——运漕。运漕的本来含义是指由水路运粮。运漕镇因此而得名。

运漕镇是座千年古镇,曾经是个繁华所在。1958年“大跃进”期间,十五岁的父亲得到一个机会,来到了县城并且成为刚刚成立的国营机械厂——含山县农机厂里的一名工人。

我至今也不搞清楚,经常吃不饱、外表瘦弱的父亲是如何得到这样一个机会的。或许,这得益于父亲“有文化”。其实,父亲只上过高小(高级小学,也就是小学高年级)。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学历算得上是“有文化”了。

十五岁的父亲就这样离开了父母。一大家子经常吃不饱的窘境中这个尚未成年的儿子的离开,父亲的父母是开心的——二儿子有碗饭吃了。

父亲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大哥,下面是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父亲从小读书就很好,可惜不是长子。当家里的收入只够一个孩子上学时,懂事的父亲自动辍学,到烤鸭店帮人家拔鸭毛、到工地搬砖……凭着菲薄、瘦小而坚韧的力量帮着大哥凑学费。

运漕是水乡,产鸭子,运漕烤鸭至今还是本地知名的美味。鸭子好吃,拔鸭毛却是个苦差事。高高的木桶里泡着刚刚宰杀的鸭子,大毛毛根硬,还好办,细小的绒毛根细,拔起来相当费工夫——全靠镊子一根根的拔。检查这道工序的大师傅相当难对付,接过鸭子,手从鸭脖子往下倒捋,只要挡手,就要重拔。个子小小的父亲,需要垫五块砖才能够着泡在水里鸭子。忙活一两个小时,手都泡的发白,才能拔干净一只鸭子的毛,挣2毛钱。

就这样,父亲离开了家,离开了父母,一个人来到繁华的县城,走进机器轰鸣的工厂,当了名光荣的工人。后来又认识了同样在厂里学徒的母亲,再后来有了我们三个儿女。靠着勤劳,一大家子,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虽然读书不多,父亲对知识有着天然的敬畏,他最尊敬的人就是老师。记得我上中学时,面对数学难题无法解决时,父亲将我带到刚进厂的一名高中生家里,请他给我讲题目,临时到菜园子里(那时,厂里几乎每名职工都在宿舍前后种了多少不等的菜地)铲了满满一大篮子的青菜带到高中生的家里。

我上高中后,父亲凭着苦干和苦学从车间工人进入了厂里的供应科。供应科需要跟不同的客户打交道,很多时候需要给客户发电报,而电报是按照字数算钱的。记得有一次,父亲拟好了电文草稿,正准备誊到电报纸上,我恰好看到了,重新修改了一下——字数少了三分之一,意思没变。父亲非常高兴,逢人就说:“这小子,给公家省不少钱呢。”

我与父亲的对话并不多,少年时,我总是自作聪明的认为我的父亲不如别人的父亲。那时,我最怕的事就是父亲在试卷或者成绩单上签字。倒不是我的成绩不好,中学时,我各科的成绩还是名列前茅的呢。主要是父亲的“已阅”两个字写得歪歪斜斜——老实讲,还不如我写的。再看看别的同学试卷上龙飞凤舞的签名,我觉得签字真是场灾难。

父亲对我们几个孩子几乎是溺爱的。不仅很少体罚我们(这对工厂区长大孩子来说,实属罕见),家务事也几乎不让我们插手。后来,在我不惑之年时,曾与父亲简单的说起过,他告诉我,自己少年时吃的苦太多了,就不忍心再让自己的孩子吃苦了。

我第一次让父亲“长脸”是中考,那一次我考了个全校第六名的成绩。张榜公布分数的那天,父亲从学校回来后,厂里的同事、朋友都来祝贺,父亲一边享受这别人的恭维,一边掩饰不住的喜悦:“没考好,只考了个第六。”那样子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上班后,我选择一个人留在合肥。以前逢年过节就回家,成家后,孩子、工作忙,有时一年都没回家。

今年国庆,趁着长假回了趟家。几天前就打的电话,说好是一大家子都回去的,后来孩子要补课,妻子单位临时加班。我本来准备下次再回,犹豫中打了电话。父亲说,那就下次吧。口气并没有听出有什么不高兴。母亲晚上打来电话,说父亲知道我不回去,很失望,和母亲叨咕,“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怎么父亲的话音我就没听出来呢。

国庆当天,我一个人出发了。父亲比春节时要显得老,不过精神很好,除了耳背,说话需要大声点外,身体还硬朗。毕竟,一岁年纪一岁人。

他带我看了看老房子拆迁后分的房子:这是给你们的。他一边带我细细的看着每个房间,一边告诉我准备将房子的院子扩大,“你们都回来吃饭的地方就小了……”本来想陪着父亲说会话,可等我们坐下来,喝着热茶,说了几句孩子的事,居然相对无言。

微信里小学同学知道我回家了,大家都是很久没见面了。邀着饭局,正在吃着时,父亲找来了,当着男女同学的面嘱咐我:“少喝酒。”全然忘了我已经人到中年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一丝尴尬,只是眼眶有些湿润。

几天前,一次高中同学告诉我,说父亲还在老家帮人家做事,没事的时候还在种菜呢。其实属马的父亲早已退休,已经是望八的人了,还那样闲不住。

祝父亲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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