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云上访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韩家庄村最可怜的人是志云,最不是东西的人也是志云。

志云家就在我家对面,是个木匠,小时候我和几个小伙伴经常跑到他家去看他刨木花。他穿着工装服,套着塑料黑围裙,带着帽子脖子上绑着白毛巾,看着很干练。他言语不多,似乎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木头,对我们的吵闹毫不在意。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经常关门闭户,一走就是大半年,有时甚至几年不回家。就是偶尔在家,也不怎么出门,很少见他与村里人走动。

爸妈说志云是个村里少有的能人,虽然没多少文化,只勉强上了三年小学,但脑子好使,好看书看报,还自学了一手毛笔字。他最绝的还是做木匠,他的手艺师从厢同的一个姓翟的老木匠,别人三年学徒,他一年出师,木头在他手中就跟泥巴一样,说捏个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服帖地很。

就凭着这个手艺,他二十刚出头就成为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正定翻修大佛寺和筹建乒乓球基地的时候,他就在那里做工,比在村里下地挣工分强多了,后来他干脆把分给他的地都给了自己兄弟志会种。

就这么一个能人,正事不干,上访了一辈子也没访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为啥上访?”我问妈妈。

 “为讨老婆呗。”妈妈说。

妈妈说志云年轻那会儿,长得很中看,爱干净,就是一个衬衫也掖进裤子里,用针扣皮带扎得立立整整。村里爱管事的婆娘们早就盯着这个小伙子,陆续有人给说了几个,都没成。

里面有时代的原因,据说他的父亲是地主,抗日战争时当过汉奸,在后来清算时被枪毙。因为这层关系,他和弟弟志会,没享受到爹的福荫,反而在划成分时,被连累成了上中农。

也有志云个人的原因,志云成分高,心气也高,在城里当木匠时,打交道的都是大城里来的知青,人家对他的木匠手艺赞不绝口,一口一个张师傅地叫,把志云叫的飘飘然了。

人要是吃过大鱼大肉,就咽不下窝窝头。志云喜欢上城里姑娘,农村姑娘就入不了他的眼了。

据说他交往过一个城市姑娘,姑娘长得又文雅又白净。事就出在这个姑娘身上。

文革期间,村里治保会组成了巡逻队,维护村里治安。一天后半夜,村里治保会成员王不止绕街巡逻,突然瞥见两个黑影,闪进了志云家,一个身形看着像个女人。王不止透过墙头看到志云屋里点了灯,透出微暗的光。

王不止偷摸到窗户根,蹲下听声,听不真切,但是有女人的声音。

“好你个志云,半夜搞破鞋。”王不止转身就通知了村里的民兵连长苏大山,苏大山招呼治保会的几个小伙子,抄起“老洋炮“就把志云家包了围。

“轰——“ 苏大山朝天打了一个枪,冲志云家喊“志云,出来吧,我们都看见了。”

屋里没动静,志云不出来。苏大山说,他不出来,进去搜。

一阵翻找,志云被从床底下揪出来,那个姑娘不知去向。

后来,志云以乱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被关在村委会里写检查、批斗。期间他兄弟志会被批准一天给他送一顿饭。

志云一关就是俩月,苏大山和王不止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志云死活不认罪。吴大山和王不止也拿不出什么实质性证据,这事最终不了了之。

两个月后再出来时,志云浑身恶臭、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瘦骨嶙峋,跟乞丐没两样了。

这俩月,志云工作丢了,那个城里姑娘,也被苏大山那声枪响轰得没了影。

志云左思右想咽不下这口气,从地窖里掏出一把打兔子的土枪,收拾一番,又从工地找了一些钢片铁球,带着满腔的怒火,“霍霍”得火星直冒,磨成几发锃光瓦亮的子弹。

天一黑,志云就窝进王不止家门口的柴火垛。等到后半夜,王不止家熄了灯,王不止和老婆钻了被窝时,志云照着窗户上砰砰轰了两枪,霹雳震天响,王不止家窗棱子轰烂了,土坯房似乎都跟着摇摇晃晃。

“哎呀,杀人啦!”等王不止披衣追出来,志云早跑得没影了。

王不止带着人在志云家守了好几天,不见人影,就把志云家连带他兄弟志会家都砸了个烂蒜。


一连几个月,志云都不见人影。

等志云再出现时,他变成了强奸犯,几乎被打残了。

打他的是他的发小葛兰锁,他把头破血流的志云扔回了家,志云躺在板车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葛兰锁红着眼睛,朝志云啐口唾沫,扔下一句话“我瞎了眼,收留了你这么个畜生。”

村民一打听,原来志云打枪后跑到发小葛兰锁家躲了起来。葛兰锁是民兵连长,经常组织民兵外出建设,一年有半年不在家。他向来看不惯苏大山治保会的那群人,天天闲着没事,批斗这个、整治那个。巧的是,志云打枪那晚,葛兰锁正好在家。志云的那两声枪响,把葛兰锁惊醒,出门查看,正碰上逃跑的志云。

葛兰锁把志云藏在自家一间屋子里,让媳妇春芝给志云送饭,等风声过去再让志云出来。

葛兰锁外出建设一个多月,春芝每天按丈夫嘱咐给志云送饭,结果送出问题来了。

志云看到春芝束着围腰,身段婀娜,欲火中烧。终于有一天,忍不住把春芝拉进屋来,春芝拼命反抗,喊叫声惊动了邻居。

大家七手八脚把志云制服了,把葛兰锁叫了回来,葛兰锁又恨又气,原本以为是伸张正义,没想到反而引狼入室,他往死里揍了一顿志云。


志云在家养了大半年,村民们都以为他死了。谁知他又闹出了大动静。

1980年的冬天,天寒地冻,北风凛冽。早起的人们在村委会外边的“民主墙”发现了异样,纷纷出门凑上去看。从墙头到墙尾,十几张白底黑字大字报,把十几米的墙面都糊满了。

当时,文革都结束好几年了,大字报几乎销声匿迹。村民们有日子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了。

上写着党的最高指示:共产党人必须随时准备坚持真理,因为任何真理都是符合于人民利益的;共产党人必须随时准备修正错误,因为任何错误都是不符合人民利益的。

揭发苏大山、王不止滥用职权,诬陷我作风不良,于******年*****月****日,持枪夜闯民宅,将我的妻子打跑,我的妻子已经怀孕,经此一吓,孩子流产,妻子不知去向。两人还将我关在治保会两个月零五天,以我是被枪毙家属为由,给我扣反动帽子,导致我名誉损毁,工作丢失,个人问题至今无法解决。苏、于二人滥用职权、诽谤诬陷,对我的身心造成巨大伤害。现在祖国形式一片大好,文革结束了,政策在落实,农高摘了帽,干部平了反。作为人民公社一分子,我要一个公道。苏大山、王不止还我妻子、还我孩子,赔偿我家庭损失费,精神损失费,青春损失费……


志云的大字报引发全村轰动,这些文词带着巨大的冲击力,震颤了全村老少。

村民不知道的是,此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同样的大字报也贴在了乡政府和县政府门口。

迎着凛冽的北风,志云吹响了上访的号角,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绝和悲壮。

事闹大了,县里责令乡里,乡里责令村里,赶紧给志云解决老婆的问题,解决不了就处理苏大山和王不止。

苏大山和王不止面面相觑,对突如其来的责令有点懵。半年前两人还为志云被葛兰锁揍个半死幸灾乐祸,调侃志云这个滚刀肉就得由葛兰锁这样的人收拾。

万万想不到,风水轮流转,现在这瘪吃到自己头上。王不止后了悔,自己不过是巡个逻,谁想竟然惹这个大个马蜂窝。

“怎么赔他老婆孩子,他自己都寻不到老婆,我们上哪给他寻去?”苏大山和王不止两人实在没办法,央求村里赵媒婆给志云好歹说个媳妇,可是志云强奸未遂的事,早传遍了,谁家愿意把闺女往火坑里推,谁还敢给他保这个媒?

因为这件事,苏大山从治保会主任的位子上撤下来,他做派出所长的舅舅托关系让他承包了乡里的窑厂,苏大山干脆搬到了乡里住,彻底离开了这个烂摊子。

王不止,一个治保会的小兵,上面没人,只好硬生生被游街批斗了几个月。当时批斗已经不时兴了,但是志云始终揪着这事过不去,村委会为了平息志云的情绪,走了个形式。于是每到吃中饭,日头最晒的时候,王不止就带着纸糊的白帽子,背上绑着“滥用职权、诬陷诽谤”帽子,在村里溜达几圈。

志云依旧是告,要求还他老婆,还他公道。

乡里没办法,赔不了人,赔点钱吧。

调解人出面,先赔给他800块钱。

志云收下钱说,我要的是老婆。

乡里又他米、面、油,还发了一套冬天的棉大衣。

志云收下米面油,穿上棉大衣,继续找乡里说,我要的是老婆。

乡里看他住的房子太破旧,让村里给他批一块宅基地,给他盖了五间大瓦房。

志云住进去说,我要的是老婆。

乡里调和人说,志云,就让这事过去吧,一切往前看。

志云说讨不上老婆,我这辈子都过不去。

乡里调和人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志云,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志云把板凳一踹说,我贱命一条,你最好捅我一刀子,你不捅死我,我还接着告。

……

志云一站成名。在村民眼里,志云一介草民,敢跟大队拍桌子,见到当官的也不怵。靠着一腔孤勇,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势,告状告得轰轰烈烈,最后竟然名利双收,可歌可泣。


乡里给志云批的宅基地就在我家对面,因为这次上访的阶段性胜利,志云成了我家邻居。


搬家的时候,我爸帮着搬搬抬抬搭了把手,算是跟志云确认了邻里关系。

志云住进去后,农忙时干活,农闲时上访,一年总有几个月,不是在上访就是走在上访的路上,断断续续十来年。

这期间,志云也承接一些木匠活,还办了个木匠培训班,招收来自天南海北的学徒。

王不止自被批斗后,就在村里务农,对志云,他是惹不起躲得起。村南成了他的禁区,进城宁肯绕道东吉也不往村南走。

日子周而复始,一晃志云三十多了,成了光棍汉。志云依旧是上访,乡里、县里、省里来回跑,领导班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他风雨无阻。流水的领导,铁打的志云,上访成了家常便饭,志云对政府部门比他对自家卖地还熟悉。


一天早上, 爸爸突然瞥见志云家门口的两棵树中间拉了一条横幅,白底黑字写着“苍天有眼,善恶有报。”

爸爸问志云:“志云,什么好事啊?”

志云说,“苏大山残了,罪有应得!”

原来,苏大山经营不善,包的窑厂连年亏损,把小姨子小舅子家的钱陷进去不少。年前终于接到一个大单,苏大山满怀希望,全家都指望着这一单翻本,没想到人家玩了一手仙人跳,拉走砖不给钱,苏大山钱货两空,要账的人挤在他家不走,小姨子小舅子要跟他拼命,苏大山一急之下得了脑血拴,半身不遂了。

志云幸灾乐祸、小人得志的嘴脸让爸爸觉得不舒服,隐隐觉得志云狠戾得让人后背发冷。

爸爸跟妈妈说,志云这个人心眼多,睚眦必遭,以后少跟他走近。


志云有心成家,也拖过几个媒人说亲,奈何人们都觉得志云有种让人害怕的、不顾死活地狠劲,没人愿意给他说媒,也没人敢招惹他。志云渐渐在村里被孤立起来。

我们家胡同倒数第二家,也就是青青家小卖部的后面是小五家,小五弟兄五个,他最小。小五开卡车,梅红种地,两口子有个儿子,日子过得让人眼红。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小五出了车祸,半边身子残了,脑子也坏了,不会说话,不能干活,下半辈子都得让人伺候。

梅红的日子一下子难过了,由人人羡慕的小媳妇,变成了满脸苦楚的活寡妇。梅红咬牙熬着,胡同的人常常见她拉着小拉车,上面铺上被褥,带着小五出出来转悠,晒太阳。

村里人常常能看到梅红就拉着小五的手,小五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挪步的情形。小五嘴里常常流着哈喇子,嘴里呜呜啦啦地不知在说什么。

村里人都说,梅红命苦,才二十七八岁,嫁过来还不到五年,年纪轻轻就要守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走不得,离不得,往后的日子咋过啊?

一日,哩哩啦啦的雨下了一天,村里人难得有这样的空闲,都窝在家里休息。

我放学回家,不经意间在志云门口,瞥见他撑着一把黑雨伞,正与对面二十米外的一个身影长久对视。

志云是精心打扮过的,他穿着一件黑色呢子衣,围着白围巾,脚下一双新皮鞋,看起来比别人结婚都隆重,好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

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幕,我看到那个身影没有撑伞,她身穿绿格子上衣、苗条柔弱,静静站在雨巷里,看着这边,无声倾诉出一种浓郁的哀愁。

我那时上了初中,这一幕“雨巷对视”,使我刚懵懂起的爱情幻想有了真实画面,令我久久回味,并生出很多缠绵悱恻的心绪,无法自拔地沉浸在一种迷惘和朦胧的感伤之中。

我隐隐觉得志云和梅红之间有些丝丝缕缕的关系。

很快,我的担忧应了验。

一个寒冷的后半夜,志云血肉模糊地被几个木匠学员背了回来。一阵手忙脚乱后,其中一个学员敲开了我家的们,爸爸带着止血的绷带和药膏去了志云家。

后来我才知道,志云和梅红早已心有灵犀,两情相悦。

但是梅红内心十分矛盾和挣扎,最终经不住道德的压力,决定跟志云一刀两断。

志云急于知道原委,梅红闭门不出。志云翻墙进去,与梅红拉扯之间,被听到消息的小五的三个兄弟赶来,堵在院里。

梅红哭着进屋把屋门锁死。

志云被小二、小三、小四一顿拳打脚踢,瘫在地上。

小二拿锄头顶部抵着志云的胸说,“你这个杂碎,这次放过你,要是还有下一次,就卸你一条腿,让你也受受五弟受的罪。”

志云有气无力地说, “我愿意和梅红一道供养五弟。”

小三一巴掌甩了过去,“稀罕你个强奸犯供养,你这样的杂碎,只配打光混。还想打弟妹的主意。小五是傻了,可是他还有我们几个兄弟,只要我们在,就不允许有人骑在他头上。”


志云一直躺到过年,培训班也干不成了。

那年的大年夜,志云被打得还不能下地。在鞭炮轰鸣的间隙,妈妈似乎听到志云家一声声凄厉的疯叫,叫得人心惊肉跳。她盛了一碗饺子,让爸爸给志云送去,看看志云是不是得了疯病。

志云家煤灶火熄了,冷如冰窖,床头放着他兄弟送的饭,已经结了冰。

爸爸给他生上炉子,志云裹着被子,半躺在床上,狼吞虎咽地吃着饺子。

爸爸说,你以后别这样了。你说你有脑子,有手艺,干什么不能过好日子?干嘛要遭这罪呢。

志云边吃边说,哥,男人得有媳妇,没媳妇,活得没意思。

爸爸说,你想找媳妇,正经八百找一个呗。

志云说,我怎么不是正经八百呢?我找的都是寡妇或者家里男人不行的,她们跟我一样都是生活没指望的,我找她们怎么啦?梅红要是跟了我,她不比现在幸福?

爸爸哑然,他捋了捋志云这些年勾搭的女人,有男人瘫痪的,有丈夫坐牢的,有年轻守寡的…… 他还真是从不找大姑娘,专挑长得俊的小媳妇们霍霍。

爸爸还想说什么,最终没说。

回到家,妈妈问,你说,志云是不是疯了?

爸爸说,我也说不上,反正跟咱们想的都不一样。


志云好了之后,他兄弟志会要把地还给他种,他干了一年,没什么心思,又开始上访了。

这次他为上访做了一辆车,前面是自行车,车把前面别着一个小白旗,正面写着“还我青春”,背面写着“还我公道”,白旗黑字,迎风猎猎,很是醒目。车后座上架个小拉车,用一根木横梁固定住,小拉车上支个塑料棚子,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被褥和枕头。

一辆简易的三轮车就做成了,志云这次是下定决心,在棚子里吃、在棚子里睡,生命不息,上访不止了。

从此,志云一走五、六年。他家的墙院上都爬上了了厚厚的苔藓。

邻居们习惯了他家闭门落锁的样子,谁偶尔提一句,也是“志云今年又没回来,该不是死在外边了吧?”

所以当村民们看到一辆小汽车在他家门口停下,志云在两个人的簇拥下,打开斑驳破烂大门回到家时,村民们奔走相告,好像他科举高中荣归故里一样。

志云这次回来是被遣送回来的,原来志云还是一直上访,从县政府到省政府,从公安局到文化部,成了头号上访专业户,告状老油子。

他今年想在国庆节之前,上北京中南海告状,结果还没进京,就在半路上被遣返。

那两个遣送他回家的年轻人,当天就在正对志云家门口支上了一个红色雨棚,上面写着“救火指挥部”几个大字。晚上两人就在麦子地里搭帐篷睡觉,白天就在雨棚里聊天。

一天傍晚,爸爸端着饭边吃边看在帐篷旁边站着抽烟的两个年轻人,心里寻思,什么时候救火指挥开到了家门口。

此时志云慢悠悠地从家里走出来,那两个年轻人立马警觉,掐灭烟头,眼睛盯着志云,似乎随时要扑上去。

志云跟爸爸打声招呼,对着爸爸朝年轻人那边努努嘴说,瞧见没,专门看着我的。

爸爸揶揄地开玩笑说,几年不见,面子大了,都有专人保护了。

志云说,什么保护?还不是怕我再去上访。我想要走,他们看得住我? 志云说得声音很大,似乎是故意说给那两个年轻人听。

爸爸压低声音说,你上访这么多年,访出点啥?

志云说,县政府答应给我10万,让我签字承诺以后再也不上访了。还给我办个五保户。

爸爸说,10万啊?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要是我,我就接着。后半辈子吃喝不愁了。

志云说,我一辈子就值那点钱?最少给我100万,不给我100万,我就是告上北京,我也要告。志云说话的时候,攥紧拳头,绷住嘴,眼睛恶狠狠地扫了一眼救火指挥部的地方,似乎在给自己打气。

爸爸看看志云脸上又深又密的皱纹,轻叹一口气说,听哥一句劝吧,见好就收,人不能跟天斗。文革期间多少人受的委屈不比你大?都跟政府要赔偿?过去的问题就留在过去吧。

志云说,我就要跟天斗一斗,你老婆孩子热炕头,一辈子嘛都不缺,我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毁了。

两人话不投机,志云扭头离开,爸爸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他跟妈妈说,志云找不着媳妇怨政府。要讹政府100万,不给就告上北京。我看他是疯了。


国庆刚结束,救火指挥部就撤了,志云又骑上车去告状了。


再次见到志云,他带回来一个寡妇,还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

寡妇姓周,模样很端正。因为是邻居,周寡妇很自然地与我妈妈攀谈起来。从姓名、哪里人,很自然地说到她怎么跟了志云。

原来志云这些年在告状之余还打点零工,一日有人让他帮忙打副棺材,他打听到做棺材这家刚死了丈夫,家里只剩下孤儿寡母。

志云就主动找到人家,赖在人家,给人家干活,在人家吃饭,对外人说是自己是周寡妇的相好的。周寡妇的夫家人一听,丈夫尸骨还没凉透,家里就进了外人,一怒之下,把周寡妇和孩子都赶了出来。

走投无路之下,志云才带这对孤儿寡母回了家。虽然家里破得不成样子,但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

周寡妇住下之后,他家八岁的儿子就与我弟弟玩到一块去了。我弟弟大他一岁,已经上二年级,但是这个孩子一直没上学,整天在外边跑,像个野孩子。

我妈说,好歹给孩子上个学。

周寡妇说,是。

谁知第二天周寡妇肿着眼睛来我家哭诉,说志云不让孩子上学,他不给钱,还打我,打得狠,还不让我出门,我看他不是个正常人,我不能跟他过了。

妈妈内心讶异,心想,志云这也太不是东西了。上访这么多年,不就想讨个老婆吗?现在好不容易有老婆了,不好好过日子,还打人,这是闹哪出?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妈妈去喂猪时,竟然发现家里喂了一年多的大母猪吐了白沫。我妈哭了一天,跟爸爸说,肯定是志云给药死的,他肯定觉得我挑拨了周寡妇让他给孩子上学,说不定还以为我说了他坏话。

我爸说,就算是他,你没有证据,他也不会承认。反倒让他记恨上咱们,你忘了苏大山和王不止了吗?

爸妈把大母猪以死猪的价格贱卖了,心里滴血似的,此时周寡妇又苦着脸来我家。

妈妈对说,志云的事我们管不了,你也别来找我们了。你再来,我怕以后死的就不是猪了。

周寡妇一怔,哭天抢地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后来周寡妇带着孩子跑了,听说跑到一个种果园的人家,谋了份看园子、摘果子的活。不知怎么,志云又找到她,要带她走。周寡妇抱着孩子,浑身发抖,说什么都不回去。

志云说,不回去,也行,给我3000块青春损失费。以后两不相欠。

周寡妇哪里有钱给他,只好拿出挣的几百元打发他走。

后来周寡妇不堪志云骚扰又跑了,但是不管跑到哪,志云都能找到。志云又骚扰了周寡妇几年,直到有一天,志云又来要钱的时候,那个野孩子突然站在妈妈面前,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一言不发,照着他脑袋就砍,镰刀紧紧擦着他的脸颊过去。

志云吓出一身冷汗,才发现那个野孩子,已经13岁,长得比他还高了。

从此,志云再也没去找过周寡妇。


他又接着告状。

志云再次回村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他头发花白,眼睛浑浊,身形佝偻得让人认不出了。这次是他兄弟志会用三轮车把他接回来的。

原来志云这些年一直在市里流浪,靠捡拾废品卖钱维持生计。他在石家庄市东六路立交桥底下搭了个简易木棚,吃住都在木棚里。由于他经常焚烧木柴做饭,极易引发火灾,还影响市容。社区民警多次劝导其回家,甚至拨打110,送救助站,志云都不搭理。

“你们别想阻止我,休想害我。”志云对劝导的民警们吼叫。

志会找到他时,他的精神时好时坏,身体也很虚弱。


志云回来之后,半夜总是不安生。有时哀嚎半夜,似乎在挣扎哭泣,又好似在与什么打仗……。

爸爸站在门口听了几次,断断续续听见志云好像在说,“你快走,从窗户跳走……苏大山、王不止……,我崩了你们……,砰啪砰啪——。” 一会儿又嘟囔,“我叫张志云,上访有理,还我青春……” 

爸爸要去看看,妈妈拦住说,你别去,又不是你兄弟。你去找志会,他种了志云一辈子地,老了总该自家兄弟管。

爸爸去找了志会说,志云精神估计不正常了,总该去医院查查。

志会摇摇头说,一说带他去看病,他就说我要害死他。让他吃东西,他说我要药死他。还说要一枪崩了我,让我赔他青春损失费。

爸爸叹口气说,人就跟那自行车链子一样,车链子卡了得拆,人脑筋卡了得松,不松就卡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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