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年沽酒,走馬人家——賞析张泌《酒泉子·紫陌青门》

      歷史最是無情,一筆宕出,盛唐氣象便化成金戈鐵馬下的寒光和嘶鳴,待墨點濺落,又瞬間暈染了唐末的哀歌。於是,那些敏感脆弱的文人之心竟日沉浸在香消玉軟之中,纖纖飛恨,點點落紅。忽而,長安城的紫陌上,出現了一個不一樣的詞人,或許此時還是個少年郎呢,正咸陽沽酒,月下走馬……

      初遇张泌,著實被他生卒不詳,字裏無考的空白背景嚇到,尤其是今人邓建考證說“唐五代时名张泌者实际有三人,一为《花间集》所载词人张泌,乃前蜀舍人,曾游长安,洞庭,桂林等处,余未详;二爲常州人张泌,字子澄……三為淮南人張泌……后二人結爲南唐人”,有學者据歐陽炯的《花間集》序上時間推知,南唐入宋的張泌生活之時代比花間詞人张泌晚了許多,斷非一人。

      此外,鄭振鐸云“惟初期的蜀中詞人,類多外來遷客,泌或未必是蜀人”,例如韋莊,本居長安因家國之變,浪跡前蜀,兩人的詞作風格很相近,李冰若《栩莊漫記》有言张泌詞蓋介乎溫、韋之間,而與韋最近。”特別是在詞的描寫對象上都以男子爲主,或大膽或細緻,深廣之処皆鮮活。詞中自然流露的洋溢的得意和風流倜儻不像出自而立或知天命的中年男人之口。及此,我推斷此詞是张泌早年在長安中進士參加杏園宴時所作,那時的张泌雖未年少成名,但也是個青年才俊,之後經歷如韋莊一樣仕蜀,成爲舍人。

        回歸此詞,“咸陽”,在《花閒集注》(華鍾彥校注版)中注釋為“戰國秦國京城,秦孝公時所置”,然在我看來,此處為代指,第一從本詞設定的情境來説,是參加“杏園宴”前後,杏園在長安城東南方,秦時咸陽在渭水之陽,騎馬最快也要一天,假使是詞人真實經歷,不可能在參加杏園宴后快馬加鞭到咸陽買個酒,再回長安。第二從歷史角度,咸阳旧城在西安市西北,汉时称长安,秦汉两朝在此建都。隋朝时向东南移二十城建新城,即唐京师长安。即咸陽可作為舊都長安,与新都长安相望,成爲一種對比和參照。因此,我認爲詞人或詞中少年是去長安西市買酒,有記載說唐代名酒中有一种叫“長安西市腔”的,當然也可能是其他春酒一類的。

        再讀,唐代長安特有風物如“紫陌”(帝都道路)、“青門”(古長安城門)、“未央”(漢筑宮殿,位于長安城西北,唐時被划為禁苑)、“杏園風”中“杏園”在長安城東南,曲江之西,是唐代新中進士游宴之地。直至唐末,杏園依然存在,有唐末五代人王定保《唐摭言》“乾符丁酉嵗,關宴甲于常年”爲證。

      喜歡詞中“咸阳沽酒宝钗空,笑指未央归去。插花走马落残红,月明中。“兩句,最是傳神有遺唐風致!

    譬如“寶釵沽酒”,難道沒有儅年詩仙爲酒豪擲“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飄逸不羈嗎?“笑指未央歸去”,應落在“笑”和“歸”上,旁人可能不理解他爲酒散盡錢財之舉,可能會問他行徑,也許是詞人自問自答之語,這笑是醉中笑,略帶驕傲,自信和一絲年少狂氣。

      簪花也称戴花,即是头上插花。杜牧有"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的诗句。由此可知,当时的男子非但可以头上插花,即使把花插满头也是有的。杏花又名“及第花”因开于二月,报春最早,正好是各地举子赴京会试之时,想來本詞中“殘紅”值得是杏花花瓣。與崔道融《春题二首》“路逢白面郎,醉插花满头。”相比,《酒泉子·紫陌青门》更勝一籌,依我之見,勝在兩點,一是前者為路人視角,不免單板,而后者給人強烈代入感和動感“走馬”即騎馬疾走,滿頭的杏花因“走馬”而“落殘紅”,又承接“沽酒”之醉態,真乃自然天成,活靈活現。二是前者只有人和事,後者有物有景,人在“走馬”前行,殘花落于身後月明獨照空中,詞人戛然收筆,少年不見,“嗒嗒”馬蹄聲也消散了,杏花被夜風吹遠,只剩下了月光,是啊,跟著少年“一日看盡長安花”,習慣了喧嘩熱鬧后,突然被棄置于清風明月,靜謐無人的街道上……這樣以景作結,使人忍不住生發無限幽思。

      比之于詩,詞雖少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渾樸大氣,然更加細膩,内求于一種自我意識和感情,但陈匪石先生有言“词固言情之作,然但以情言,薄矣。必须融情入境,由景见情。”《酒泉子·紫陌青门》創造的“景”不是死景,是活景,有時空交錯之感,如秦時咸陽,漢時未央,唐代杏園,時間和地點任意交叉,然又被内在情理牽引,終不至於混亂。還有人物的神態,動作,心裏,甚至讓讀詞之人在風景,旁觀者和“春風得意少年郎”三種身份中渾然一體,多加吟詠方覺其妙。當然,要說這首詞只是詞人假托,聊髮少年狂氣,更或者有諸多深層含義,未嘗不可。不過,穿行于厚重的歷史霧靄中,任憑春風拂月,杏花繽紛,我遇到的就只是這樣的张泌而已。

      且聼我娓娓道來……

      這是長安城二月份的一天清晨,露水還打在道旁的野草上,忽而城門大開,城内的喧嘩驚動了郊外的春風,由於今天是放榜之日,新登科進士被領著進宮拜見天子,這其中有一個才子抑制不住好奇心,趁勢打量皇宮内里的佈局結構,暗暗讚嘆皇宮宮殿的繁華,而那斜流而過的池水,是不是也能浮栽一箋紅葉,傳遞春情。之後,皇恩賜宴,才子們聚于曲江之濱,就著萬里杏花,互道恭喜,把酒言歡。

        臨至傍晚,我們的少年才子仍意猶未盡,趁著酒勁,或許打馬夾行去買春酒了,“不知這位公子要多少?”“給——你—,打,打夠金釵得份!”,酒肆小二打好酒,看那少年微醉,步伐略有搖晃,伸出手來扶少年一把,問道“已到夜中,您是要去那裏啊?”少年左手拎著酒壺,未等小二話音落下,早伸長右臂遙指著未央宮的方向,邊笑邊上馬“看到沒?那裏,那裏,我要回到那兒”,小二聽了,搖搖頭笑而不語,轉身落下酒旗,關上了店門。此時,長安街上的行人只剩三三兩兩,襴衫深初藏匿的杏花酒香也在一顛一晃中散發開去,或許是這點酒氣令少年有點神智迷亂,夜風一吹,身子不自覺打了個冷噤,使得馬兒快跑起來,“嗒——嗒嗒——嗒嗒嗒”,少年頭上插滿的嫩粉杏花仿佛也不勝酒力,一個個身嬌力軟,醉倒在路上,在少年疾馳而過的背影裏,投下深深淺淺的月光,連清輝也趕不上走馬落花的醉眼少年,無奈,只好溫柔的停下,任憑他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歷史的暗處。

      张泌,雖無確鑿可觀的史料考據,但畢竟名和魂留在了《花間集》中。可還有太多詩人,詞人,或者像你我一樣平淡而真實存在的人,永遠消失在了歷史暗處,還會有誰再對著橋下新荷問一句:

      “記得年時沽酒,那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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