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文/远穆
兰城十二月,灰黑色的雾霭下面,是被冰雪覆盖的白色荒原和破旧残存的工业废墟,那些骇人的真相和秘密被严密地覆盖在冰雪之下,却又被这座城市里慌乱四窜的人们费尽心思地翻出来。厚重的云团和灰色的雾霭在城市上空相互扮演,冬日的阳光虽刺穿它们,但几番波折,也让它显得萧条与沉寂。
1.
黎扬坐在31路公交车上的倒数第二排,像例行公事一样,她的头部跟随着汽车的震颤轻轻摇晃。日光虽然黯淡,可依旧晃得她睁不开眼。她的男友江原已经将近两个星期没有出现了。他是黎扬公司的客户,两人在一次酒会上相识。黎扬还记得那天,她穿着一条从二手市场买来的廉价白色晚礼服,正接着上司的电话从酒会的大堂匆忙地穿过。在长廊尽头的拐角处,她猛然地撞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身体被冲击的惯力带动着旋转起来,她的长裙犹如一朵白色的玫瑰,在空中含苞待放。在即将跌落之际,那个黑影一下钳住她,并在她纯白的花瓣外烙下一抹纵深的酒红,仿佛一条破裂的鸿沟在她庸常的生活中划开。那一眼对视,便是黎扬坠入绝境的开始。
公交车方才还在匀速行驶,一阵急促的刹车打破了维持在车厢里的短暂平静。黎扬紧紧抓住身前的座椅扶手,她看到公交车司机从驾驶座上慌张地起身,从打开的前车门跑了出去。随即,车上的其他乘客也陆续下车。
那是一条流浪狗的尸体,它安静地躺在车前,纹丝不动,露出一张狰狞的表情,血液包裹着它的身体,顺着道路朝着整个城市蔓延。乘客们站在路边议论纷纷,好似在庆幸着司机撞到的只是一条狗。黎扬混在人群里,眼前血腥的一幕突然让她联想到了什么,一股寒意从她的内心涌现,她迅速地挪开双眼,不安地环顾着四周,她看到公交车司机叹了一口气,站在车前从容地打着电话,脸上带着不明所以的笑意。电话挂断,另一辆公交车闻讯而至,将滞留的乘客们接走,在他们眼中,比起一条狗被撞死,上班迟到的后果会更加严重。
黎扬是一家小公司的文秘,平日在公司里,她的工作除了整理一些上司安排下来的琐碎文件,其余的,无非就是给同事们跑腿端茶,像一个工作在办公室里的兼职保姆,照顾着蜷缩在逼仄格子间里的巨婴们。黎扬还记得那天,因为路上的插曲,尽管她下车之后一路狂奔,为此还差点扭伤了脚,但还是迟到了十五分钟。虽然正值白日,公司的长廊却依旧昏暗无比,唯有办公区内一小片苍白的光死气沉沉地躺在长廊尽头。黎扬忐忑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她那时还沉浸在自己的焦虑中,全然没有注意到办公区内的异样。随着她越走越近,她才清晰地听到一个女人的叫骂声正从办公区内传出来,那声音尖利刺耳,喋喋不休,打破里面以往的沉寂。那个女人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你们谁是黎扬!?给我滚出来!”
2.
两个月前,付圆带着她的孩子刘智聪从白岭市逃到了兰城,付圆还记得那个出逃的冬夜,整个世界在黑暗中陷入昏沉。白岭市数日前暴雪不停,迎来了近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大雪将城市多处的电线杆倾压折倒,极端天气下,修缮工作举步维艰。这一年的冬天,也是付圆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付圆回忆起那天晚上,她前脚刚把刘星从医院接回家,多日未见身影的丈夫刘青山便仓皇地闯进屋,直奔卧室衣柜,将自己的衣物胡乱地塞进一个破旧的行李箱里。随后,他拉着行李箱,从房间里快步走出来。拖动的行李箱少了一个滚轮,在布满细痕的水泥地板上发出躁动不安的声响。刘青山一脸通红,站在不知所措的付圆面前,他紧张地说着什么,一团团白色气体从他嘴里冲出来,像是一团诡异的迷雾。在那团迷雾中,付圆隐隐约约地听清楚了两个词:存折,躲债。而后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付圆被抡倒在地。她忍受着从脸颊传来的灼烧感,顺着地板上一条长长的裂缝望去,刘星正站在那条裂缝的尽头。付圆注意到,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以前的惊恐,他只是微微侧着脑袋,一只手搭在门框上,露出一张痴态的笑容。那一刻,刘青山也看到了刘星,他猛地甩开右手握住的行李箱,怒火中烧,径直走向刘星。倒在地上的付圆使出全身力气,伸手抓住刘青山的脚踝,耳边的嗡嗡声依旧徘徊不散。刘青山一脚踹开她,在他狰狞的目光中,付圆清晰地听到了他说:“祸害”。
寒冷的天气并没有因为地理位置的迁移而疏远,付圆带着刘智聪逃到兰城之后,搬到了当地远郊一栋破败的楼房里,楼房一旁的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因为上游的工厂常年往里排放污水,远远望去,倒映着雾霭天的河水看上去总是黑黑的。它径直流向城中区,贯穿整个城市。冬季的河面,蒙着一层薄冰,污秽的河水在下面静谧地流淌,犹如一股暗涌,潜伏在兰城的各个角落中蓄势待发。
楼房地处在河流的上游,周边以及房屋的环境都和廉价的房租相应。附近工业区密布,经常可见灰黑色的浓烟慢慢抹掉天空残存的纯白。那个房子冬天不供暖,再加上楼房排水系统老旧,屋内积水频频,空气也跟着变得异样潮湿。它们时常犹如刀刺,割开层层厚实的衣物被褥,刺入皮肤和骨髓。所以搬来之后没几天,付圆就去商城买了一个家用的电暖器,那东西通上电,好似一个迷你的太阳,金黄色的光芒笼罩在狭小的空间里,映出刘智聪童真的笑脸。那温暖与笑容,让付圆内心迎来了久违的安宁与平静。待到一切都安顿好,付圆把刘智聪送到了当地的特殊学校,自己则在一个连锁商场里找了一份两班倒的收银员工作。轮到她周末休息时,付圆便会把刘智聪从学校接回家,母子二人过一个简单而又温馨的周末。日子虽然稍显艰苦,但付圆对此已十分知足。
3.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为了远离蜚语与流言,黎扬从城中区搬到了旧城,在炭河旁找到了一个廉价的出租房住了进去。因为事发突然,临走时,黎扬扔掉了很多东西,里面包括不少江原送给她的化妆品,以及一两个奢侈品包。那些东西曾经是她炫耀的谈资,是她摆脱平凡生活的标志,如今在她仓皇而逃时,反而成了她的累赘,最后通通视作垃圾扔进了垃圾桶里。现在看来,这些虚无的贪婪甚至是将她置于狼狈之境的罪魁祸首,她坐在那辆逃亡的大巴上,头晕目眩,因为汽车的颠簸,好几次,黎扬差点吐了出来。她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直起后背,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细缝,窗外寒冷的风闯了进来,刮在她的脸上,让她稍微好受了一些。此时一个声音从她身旁传来,黎扬侧过头,隔着汽车过道,一对年轻的夫妻正坐在黎扬的右侧,那个男人穿着一件绿色的军大衣,上面沾染着一些青灰色的污渍,一旁的女人穿着一件暗红色的高领毛衣,正靠在男人的肩上熟睡,一只手正轻轻抚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黎扬意识到,男人正在叫自己,他先是伸出手示意黎扬关上窗户,随后又指了指女人的肚子,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黎扬盯着那女人的肚子,那里面孕育的不是生命,而是一种可怕的梦魇,是无时无刻在提醒她的,江原在她的人生里留下的挥之不去的痛苦烙印。她突然感到全身发冷,身体随之颤抖起来。男人见黎扬并没有回应他的要求,表情开始逐渐狰狞,紧接着,发出难听的责骂声。
“喂,叫你把窗户关上,你他妈是不是瞎子,看不到这里有孕妇吗?!”
叫骂的声音也惊醒了靠在她旁边熟睡的女人,男人见自己吵醒了女人,表情又故作温柔和内疚。他轻轻摸了摸女人的脑袋,像是在安抚,道歉。不觉间,大巴已经停了下来。男人重新抬起头,准备继续他的指责,却发现黎扬已经从位置上消失了,而那扇窗户被完全的打开,仍由冰冷的风在车厢里肆意地流窜。
黎扬至今还是想不明白,那天出现在公司的那个女人会如此的气势十足,正义凛然。她也记不起那个女人具体说了什么,她只记得那天自己的脚踝隐隐发痛,公司的白炽灯明晃晃的,伴随着一阵晕眩,一股倒流从胃里盘旋直上,妄图冲破她的口腔。那时她只想着赶紧去厕所处理即将出现的糟糕状况,却不料一把被那个女人扯住头发,用力地往后拽了过去。等到黎扬醒来,自己已经躺在医院,下腹传来剧烈的疼痛。而此刻,黎扬正躺在新家的床上休息,她不想再去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也暂时不想考虑未来的打算,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让她疲惫不堪,整个人变得十分虚弱,腹部的疼痛虽稍微减轻了一些,它虽空了一块出来,但也急需用另外的东西填补。
来的时候,黎扬注意到楼下不远有一家小卖部,她打算下去买点速食。出门前,黎扬看了看窗外,天依旧灰蒙蒙的,好在雪终于停了。
小卖部的位置就在楼房对面的街道处,黎扬走进去随手拿了一盒方便面,她用手抹了抹泛在上面的灰尘,看了一眼生产日期,好在离过期还有一个月。她又转身,从身后货架上拿了一些诸如牙膏和牙刷之类的生活用品,将它们胡乱地摆放在收银台上。小卖部的老板是个中年大叔,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手机,身下的暖炉把他的脸照的彤红。他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人走进了小卖部,直至黎扬放东西的时候发出了声响,才让他木楞地抽离出来,抬头扫了一眼,他机械地说出商品的价格,然后熟练地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放在上面,又继续低下头,回到了那个虚拟的世界中。黎扬倒是对此不以为然,毕竟那些格子间的巨婴们大抵也不过如此,在那场冲突快要发生之前,他们同样也是偷偷地抬头扫过一眼,又旋即藏进格子间里,生怕即将蓄势待发的战争波及自身。
黎扬把东西装进塑料袋后提着袋子正准备离开,忽然发现一个小孩正站在小卖部的门口,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黑色毛衣,在这个寒冷的冬季看上去异常的单薄。他呆呆地盯着小卖部里面,黎扬跟随他视线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一盒形状类似于火炬的棒棒糖,正放置在收银台上,静默地燃烧着。当黎扬回过头时,那个小孩已经走了进来,他站在那盒棒棒糖的面前,他抬起一只手放在盒子上面,默不作声地望着盒子里,如同在感受里面传出的温度。
这一幕又毫无征兆地让黎扬回想起不久前流逝的那个弱小生命,她的心再次被触动,于是她轻轻俯下身,注视着那个孩子。奇怪的是,那双眼睛是那般的空洞无神,夸张一点说,是呆滞,就连黎扬也无法准确的区分。
“想要这个棒棒糖吗?”黎扬试探性地发问。
小孩缓缓侧过头,望着黎扬。“火,火。”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并且用手指了指盒子里面。
黎扬楞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对,火。”黎扬直起身子,从盒子里拿出一个棒棒糖递给小孩,自己摸了摸口袋,拿出一个一元硬币放在了收银台上。
小孩拿着黎扬给他的棒棒糖一脸欢喜,举起它向黎扬示意。
“火,火。”小孩举着那火炬形状的棒棒糖,朝着小卖部外跑去。
4.
某个周五,付圆正好是早班,上午的超市没有什么人,员工之间时不时还有聊天的空当,因为超市大部分都是中年的女性员工,所以聚在一起聊天的话题总是绕不开家庭和孩子。每每这种时候,付圆总是会找点事情来做,譬如整理整理收银台上那些基本不会有人买的小零食,数一数收款机里的零钱,偶尔同事聊着聊着,转过头来问她一句“你说是吧付圆”,她也总是笑笑就对付过去。付圆尽量不让自己卷入这样的闲谈中,她深知自己的过去布满溃疮,无法跟其他人拿来炫耀的谈资相比。好在,熬过这个时间,中午之后,超市的人流便多了起来,这些家长里短便自然告一段落。
今天是接刘智聪回家的日子,下午四点,付圆和同事完成了交接班之后,便匆匆赶到特殊学校去接刘智聪放学。时间正好,付圆站在学校外,看着学校的看护徐老师拉着刘智聪的手从里面走出来,那孩子看上去很开心,他的笑容就像这飞雪止息的兰城,让人宁静与宽慰。徐老师告诉付圆,学校今天给孩子们上了绘画课程,刘智聪似乎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拿到了全班的第一名。付圆得知此事,打算给刘智聪买一套绘画用的工具。回家的路上,两人走进一家文具店,付圆精心地为孩子挑选着绘画工具,当她拿着选好的商品准备去结账时,发现刘智聪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一刻,她一下慌了神,急忙从文具店里跑出来,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呼喊着刘智聪的名字。
付圆四处张望,寻找着刘智聪的身影,但很快就感到头晕目眩,配合着呼出的白色热气,周围的景象慢慢融成一体,将一切置身于冰冷茫然的朦胧中,一股热流旋即充斥她的眼眶,吞没她的视线。
“火!火!”
这个声音明亮清澈,从不远处的地方直直钻进付圆的双耳。她猛地抬起头,看到刘智聪从前方的一个路口处闯了出来,他手中举着一个东西,付圆看不太清,只见那孩子一直盯着它,不知不觉间已经跑到了小路中央。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对面的街道疾驰而来,眼看就要撞了过去。
“小心!!!”付圆大叫,那一刻,她眼前闪过一个画面,刘青山正站在不远处,他模糊的脸上挂着一个狡猾的微笑,黑色轿车的正前方,一滩血朝着刘青山站立的方向蔓延过去,没过他的双脚。付圆跪在地上,朝着前方绝望地叫喊着,仍由那喊声如何的声嘶力竭,都消弭于无声中。
一声刺耳的急刹车之后,是一片死寂的宁静。黑色轿车已经停住了,轿车驾驶室的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子挺着一个肚子,踉跄地跑出来,对着车前的人一阵骂骂咧咧。那叫骂声尖利,像把利刃割开了付圆的梦魇,她回过神,艰难地站起来,看到刘智聪正倒在小路的另一侧,一个女人正紧紧地把他护在怀中。
“智聪!”
付圆哭喊着,她朝着身前的事发现场飞奔过去,男人依旧在旁边喋喋不休,但此刻她已然顾不上那么多,她猛地跪在地上,确认着孩子的安危。刘智聪躲在黎扬的怀里,看到母亲,他脸上再次露出那让人宁静的笑容。
“妈妈,妈妈。”
躺在地上的黎扬此时也看到了面前的付圆,她下意识地确认了一下身前的孩子没事,将方才紧紧抱住孩子的双手松开。刘智聪慢慢站了起来,走进另一个怀抱中。
黎扬站起身,她本想找司机理论一番,但不知何时,那个刚才趾高气扬的男人已经悄悄地溜走了。她回过头来,眼前这个母亲正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孩子,她望着这个母亲,眼神里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道干什么,一阵风刮来,吹得掉在地上的塑料袋沙沙作响,黎扬这才意识到,她刚才买的东西撒了一地。
“谢谢你姑娘,谢谢你。”付圆看着眼前这个面容苍白的女人,朝着她不自控地鞠躬。
黎扬撑着付圆的身子,停下了她的动作,抬起头来,那一张布满泪痕的脸上,是藏不住的沧桑与疲惫。和付圆眼神对视的那一瞬间,从那深邃的空眸里,黎扬竟生出一丝感同身受的怜悯。
“应该的,不用这么客气,孩子没事就好。”
付圆看向刘智聪,确认他并无大碍之后,她望向黎扬。
“你没伤着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黎扬摇了摇头:“不用不用,我没事。”
“不管怎么样,这份恩情我记住了,以后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你尽管说。”在付圆的再三要求下,黎扬存了她的电话号码。自从她搬到旧城之后,她就和之前的所有人断了联系,现在付圆成为了她手机里唯一个可以联系的人。巧合的是,三人结伴回去的路上,才意外地发现彼此就住在对方的旁边。黎扬对于付圆来说,不但是自己孩子的救命恩人,还是自己的新邻居,她脸上的欣喜难掩,两人在破旧的楼道里浅浅地聊上了一阵子,才各自回家。离别时,付圆依旧不忘强调:“记得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跟我说。”
黎扬不再客气,她欣然地接受了这份盛情,她看得出来,那不是客套。显然,付圆的出现,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一束绝境里的光亮,是一团荒原上的星火。
5.
临近月末,兰城的冰雪来得更加肆意,风夹杂着颗粒状的冰雹,打在旧城居民的窗户上,哐哐作响。炭河旁的老小区因为无法供暖,导致室内的气温和室外基本毫无差异。黎扬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门口玄关的镜子面前整理的着自己的头发,不禁打着冷颤,她朝着镜子哈了一口气,试图擦去镜子上沉积的斑驳,但有些痕迹,一旦烙印上,就很难被轻松地抹除,于是她索性放弃,径直出了门。
和江原在一起时,黎扬曾经听他谈起过他的公司,就位于旧城的某处,有次江原带她去远郊玩,他们开车从那经过。黎扬记得那栋大楼,它在旧城众多低矮的建筑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时的她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此刻坐在那栋大楼对面的咖啡厅里,透过青灰色的窗户望过去,重新审视着那栋建筑,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将她囿于这座城市里。进出大楼的人群稀疏,黎扬死死地盯着他们,试图从中捕获江原的身影。
付圆把刘智聪送去特殊学校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超市,开始了一天忙碌的工作。临近周末,下午超市的人比以往多了许多,员工们都在各自的柜台忙碌着,不再有唠嗑闲聊的时间,这对于付圆来说显然是件好事。她拼命地工作,手熟练且快速地拿起顾客们放在柜台上的东西,扫码,放下,重复几次,报价,收钱,找零,待到高峰时段的客人过去,她才得以倚靠在柜台上片刻的休息。超市的暖气开的很足,再加上人流密集,她的额头冒出零星的细汗,脸颊也染上了红晕,付圆抬起头,透过超市出口的自动门望出去,天色已晚,但兰城的雪非但没停,反而变得更加凶猛,纷纷扬扬的雪花四处窜动,像极了城市里慌忙回家的人们。
黎扬在咖啡店里坐了一天,天色已晚,工作了一天的人们陆续地从对面的大楼里出来,但他们的步伐被加重的飞雪挡住,此刻他们像堵在排水管道出口的淤泥,在大楼前黑压压地挤成一片。黎扬的视线探向那边,她等了又等,直到楼前的人们被大雪驱散,她也没有发现江原的身影,她这才冒着大雪回了家。此时她站在出租房门口的楼道,正仔细地摸索着自己的上衣口袋,发现自己好像把钥匙忘在家里了。楼道破旧斑驳的墙上全是各种开锁电话,黎扬照着墙上的号码拨了过去,不是空号,就是因为雪势太大,而不愿前来的各种推诿。夜晚的兰城气温已来到零下,时不时有廊风不知道从何处吹来,黎扬身上积攒的雪,有些小片的已经消融成水,风一吹,冻得她不迭地打着寒颤。万般无奈之下,她走到付圆的家门口,敲响了她的房门。
“圆姐,你在吗?”
伴随拖鞋轻踏地板的声音,门打开,屋内昏黄的灯光一瞬间拨开楼道里的阴暗,付圆看着黎扬,她冻得满脸通红,嘴唇略微的发紫,屋内昏黄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是颓态难掩。
“先进来。”付圆拉住黎扬,把她带进屋,随后轻轻地关上房门。
黎扬观察着付圆的家,房间和自己的出租屋如出一辙,狭小的一室一厅,尽管能看出房间曾精心收拾过的痕迹,但墙面的破旧和残留的霉菌味却让房屋存在的瑕疵暴露无遗。黎扬坐在客厅一侧的沙发上,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画,上面一个小孩正牵着一个女人,右上角的太阳发着光,照得他们的笑容格外灿烂。此时付圆拿着一张毛巾走了过来,她递给黎扬,示意她擦拭下身上的雪水,随后,她从沙发旁边的角落里拿出之前买的电暖器,她把它放在黎扬的面前,插上电源后,一股强烈的暖流如同画里的阳光,瞬间映照在黎扬的脸上,昏黄的房间也变得明亮了而许多。
“谢谢。”黎扬望着付圆,她正递过来一杯热水,黎扬从付圆的手里接过来,她轻轻地喝了一口,暖意瞬间蔓延全身。
“你还好吗?”付圆在黎扬的旁边坐下,关切地看着她。
“嗯。”黎扬点了点头,她随后便盯着电暖器,两手摊开,伸向它的面前,她沉沦在这一刻的温暖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付圆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她朝着黎扬的身旁挪了挪,也像她一样,将手摊开着在电暖器前取暖。电暖器强烈的光亮覆盖着客厅昏黄的灯光,两人此时就像在冰原里迷失的旅人,凑在未燃尽的火堆前苟延残喘。黎扬此时感觉到身子暖了许多,方才的冰冷似乎让她的大脑停止了思考,她侧过头看着身旁的付圆,她的脸颊也被电暖器的暖光照的通红,她的存在是那么的让她心安。那一瞬间,黎扬希望时间就此停住,此刻的宁静,温暖,以及被亮光包围在狭小空间里的她和付圆,都让她感到了时隔许久的安全感。
“怎么了?”付圆突然询问道。
付圆的声音让黎扬从她的幻想中抽离出来,她看着付圆,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圆姐,我今天出门的时候忘带钥匙了,我...可以在你这里借宿一晚吗?”
“当然可以,你睡我的床吧,我去睡智聪的床。”
听到付圆这么一说,黎扬下意识地往房间里望了望。
“小朋友不在家吗?”黎扬问。
“他平时在学校住,周末的时候我才会把他接回来。”付圆解释道。
黎扬指了指刚才在墙上看到的那幅画,说:“那幅画是小朋友画的吗?”
付圆望了过去,轻轻地点了点头。“智聪画画得很好,在学校老师总是表扬他。”她的视线一直盯着那幅画,脸上露出和画上一样的笑容,随后她微微低下头,若有所思。“上天为他关上了一扇门,但帮他打开了这道窗。”
黎扬没有追问,她沉默着,电暖炉的亮光照亮着她的双眸,显得有神且迫切。
“想必你那天应该看出来了,那孩子有智力障碍。”付圆叹了一口气,随后望向黎扬:“那天要不是你在,我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黎扬曾经想过很多次,她和江原在一起的画面。他们相识相爱,最终步入婚姻的殿堂,在众人的见证下结为夫妻,过上平淡又安稳的幸福生活。可自从黎扬满怀欣喜,激动地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江原之后,迎来的是那个男人的冷淡和慌乱,以及电话那头,她言语中极力克制的无助。电话挂断,至此,这个男人就消失了。江原的失踪,也彻底将黎扬心中早已制定的人生蓝图摔得粉碎。她时常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小腹,陷入沉思。兰城灰黑色的雾霭,将她的未来抹成一片茫然。当她还在纠结是否要生下肚子中孩子时,命运早已帮她做好了选择。那天刘智聪从小卖部离开之后,黎扬也跟了上去,她看到刘智聪举着她给他买的棒棒糖,开心地朝着马路对面跑去,而那辆黑色轿车就在那一刻朝着刘智聪的方向疾驰而来,轿车刺耳的鸣笛声不断,刘智聪看着逐渐逼近的轿车却仍旧无动于衷,呆立在原地,那危机的一幕,黎扬意识中残留的母性被突然唤醒,一切出于本能,她奋不顾身,冲到小路中央,紧紧地抱住那个孩子,只为躲开重蹈覆辙的悲剧。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他一个孩子,就在我面前,我不这么做,他要真有什么事,我会愧疚一辈子。”黎扬说完,朝着窗外望去,雪似乎已经停了,窗户上结满了朦胧的霜,把外面的世界罩得模糊不清。
翌日上午,室温寒冷,让黎扬困意全无,她望向窗外,雪已经停了,陆地如同白茫茫的荒原,远处两个巨大的烟囱,正冒出浓烈的黑烟,舆图将整个城市吞噬。黎扬利索地穿上衣服,走出房间,付圆正站在门口的玄关处穿鞋,她听到开门声,回头发现黎扬正站在卧室门口望着她。
“醒了?”
“嗯,圆姐要出去吗?”
“对,准备去上班,本来想让你多睡会,就没叫醒你。”付圆转过身,弓着身躯,曲着右腿,双手正卖力地拉着一双筒靴的边沿,试图将筒靴套进自己的右腿。
黎扬静静地站在付圆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注视着她的背影,她弓着的脊背,她此刻的窘态,让黎扬感觉眼前的这一切犹如自己的缩影。
筒靴穿好,付圆在地上轻轻踏了踏,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回过头来:“这周日你有时间吗?”
“周日吗?应该没事。”
“周日我打算带智聪去游乐园玩,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我...”黎扬显得有些犹豫。
“去吧,你要是在,他会很开心的。”
黎扬会心一笑,一想到和那孩子命运般的相遇,如轮回宿命一般。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好,我去。”
6.
正午时分,兰城上空仍旧被厚重的雾霭遮蔽着,零星从缝隙里穿破的阳光,像极了太阳在为它的神圣职责做出的最后挣扎。黎扬一直在付圆家里呆着,直到联系的开锁师傅来,换了一把新的锁,她从一个狭小的空间回到另一个,忍住寒冷洗了一个热水澡,又仓促地出门,回到了那个每天定点追踪江原的咖啡店,等待着他的出现。
忙碌的工作结束后,付圆从工作的超市出来,今天是周五,又到了接刘智聪回家的日子,她每周都会提前调好班,同事和领导看在她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孩子不容易,每次也都善意的同意了。但议论和蜚语总是逃不过,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孩子就是她的一切,旁人说的话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付圆早早就等在了学校门口,徐老师此时正站在学校的教学楼外,她看到了付圆,朝她走了过来。付圆注意到徐老师面色凝重,手里拿着一张被卷好的画纸,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聪聪妈妈,有个事要跟你说一下。”
“徐老师您讲。”
“今天下午学校的美术课,智聪在课上画了一幅画,您看一下吧。”徐老师把手上的画纸递给付圆,付圆打开,那一瞬间,她全身电击一般,两腿瘫软,她努力强撑着快要倒下的身体,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
徐老师看着付圆,脸上尽是担忧:“聪聪妈妈,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你带孩子去看下心理医生。”
此时,兰城阴暗的天空又开始飘起细雪,黎扬坐在咖啡厅的固定位置,依旧从那个青灰色的窗户不停地遥望着对面的大楼,这样的日子,就像兰城绵延不绝的雪,似乎没有尽头。黎扬索性起身,从咖啡厅里走了出来,朝着那个藏着自己心结的大楼走去,她默默地等在门口,趁着人流混进了大楼里。江原从未和她提起过自己在大楼里的哪个位置工作,直到她走进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可能也是徒劳,想要在这硕大的楼宇寻找一个人可谓是大海捞针。陌生的大厅里,一些穿着西装制服的人来来往往,他们脸上是同那身体一般被桎梏住的漠然,她随意的着装也与他们显得格格不入。方才站在门口的门卫此时也发现了她,看见黎扬鬼鬼祟祟地站在大厅里东张西望,他冷漠地走了过来,询问着她的目的。
“小姐,请问你在这里干嘛?”
“我...我想找个人。”
“你找谁?你要干什么?”
“我...”黎扬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间,她已经被门卫赶了出去,并且警告她再混进来便会报警。
夜晚,兰城再次沦陷在大雪中。稀疏的公交车仍旧运载着那些落荒逃窜的人们。付圆坐在公交车的后排,刘智聪坐在一旁,躺在她的怀里小憩。她双眼疲惫地望向窗外,城市的路灯昏黄,在她忧愁的脸上不断闪过。刘智聪的那张画上,女人正躺在地上,男人面色狰狞,像极了一个恐怖的恶魔。刘青山对她和刘智聪的伤害,在画纸打开的那一刻,她才真正的意识到,即便是逃离到了另一个城市,但记忆从来没有消失过,一直无形的伴随着他们,在他们日渐趋于安稳的生活下暗流汹涌着,毫无征兆的,便会对他们造成二次冲击。
“妈妈。”此时的刘智聪在睡梦中,呼喊着付圆。
付圆低下头,不经意间,泪水滴在了刘智聪带着红晕的脸上,付圆用手轻轻扶着他的额头,她知道,她做的远远还不够。
回家的路上,付圆一直紧紧地握着刘智聪稚嫩的小手,试图让孩子感受到她手心里传来的温热。在出租房阴暗的楼道里,她碰到了正好回家的黎扬,两人此时虽然都满面愁容,但仍旧凝望着对方,抿起嘴角浅浅的苦笑,像是有好多事说不尽,道不完。
“回来了姐。”
“唉。”付圆回应着,沉重且绵长。
黎扬看到了刘智聪,走到身前,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
“小朋友,今天有没有听妈妈话呀?”
刘智聪望着黎扬,点了点头,露出灿烂的微笑,此刻正在治愈着两个疮痍满目的灵魂。
7.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这个城市终于迎来了冬日的第一个暖阳,阳光拨开雾霭,温柔地落在大地上,给这个沉寂已久的城镇带来了一丝希望。
这天,付圆带着刘智聪来到了游乐场,黎扬跟在他们身后,她看上去依旧心事重重。刘智聪看见了前面的旋转木马,他专注地盯着那上下起伏的木马,他没有吵闹,只是小心地指了指,付圆看出了他的心思。此时售票橱窗前排起了长队,付圆牵着刘智聪等在最后面,她回过头,看见黎扬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付圆若有所思,随后望向刘智聪。
“一会儿你自己去玩好不好,妈妈在下面看着你。”
刘智聪乖乖地点了点头,付圆微笑着轻抚着他的脑袋。
待到长队散去,游客们坐上了旋转木马,欢愉的音乐声响起,木马开始旋转,并且缓缓摇曳,将久久笼罩在兰城的阴霾渐渐甩开。
付圆走到黎扬身边,轻轻地拍了拍黎扬的肩膀。
“还好吗?”
黎扬应了一声,付圆看出来了她的心不在焉,两个人站在旋转木马的栏杆外面,望向里面。
“如果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讲讲。”付圆说。
旋转木马的音乐声不绝于耳,但彼时也无法掩盖黎扬的沉默。
付圆饱含深意地望了她一眼,随后微微低着头。
“我曾经是一个家暴受害者。”
黎扬慢慢地侧过头,看向付圆,付圆的话让她不可置信。
“我的丈夫是一个赌徒,智聪两岁那年,患上了急性脑膜炎,我的丈夫反对治疗,认为即便治好了也可能会是一个傻子,但我没有放弃。我背着他把家里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但也因为各种原因,错过了黄金的治疗时期,智聪留下了后遗症,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付圆抬起头来,此时坐在旋转木马的刘智聪正笑着向她挥手,她微笑着回应,随后她继续说道:“那次,我接着孩子刚刚从医院回来,我发现他把家里翻了个遍。他在找那本存折,用来还他的赌债。”
说到这,付圆不禁冷笑了一声。“他觉得,是我们给他带来了不幸。长时间的家暴让我痛苦不堪,我没有办法,有天晚上,他再次出去赌博的时候,我带着智聪逃了出来。”付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像迸发出来的记忆,萦绕在付圆的眼前。
“智聪原来不叫这个名字,他叫刘星。来到兰城之后,我重新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希望他能够像正常孩子那样,充满智慧,健康快乐地长大。”
付圆侧过头,望着黎扬说道:“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她的目光真挚又笃定,像彼时兰城拨开云雾的光。
“你看。”付圆指了指两人身前不远处的旋转木马。“人啊,只有拼命地从过去里走出来,才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不然,就跟这旋转木马一样,兜兜转转,最终都只是在原地转圈罢了。”
黎扬看向旋转木马,她彼时感觉自己正坐在上面,但不是享乐,而是煎熬。她的人生被江原耍的团团转,原本以为自己等来的幸福生活,却让自己落得一无所有。江原是否骗了她,在失去那个孩子之后,就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她在那个咖啡厅里静候多日,即便等到了江原,见到了他,然后了?报复他?辱骂他?也把他的人生搞成一团乱麻?黎扬自己也不清楚。她心里的不甘和愤怒,都像是兰城的雾霭,让她对眼前光景感到迷茫,她困于炭河旁那个狭小破旧的出租房里,在无法摆脱的执念中挣扎。一想到这,一直以来忍受的委屈彻底爆发了,她泪水决堤,抱住付圆哭了起来。
付圆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稀疏的暖阳洒下来,不知何时,能够融化冻结在黎扬内心的坚冰。旋转木马的音乐也在彼时停止,人们纷纷从里面走出来,一趟欢愉的旅程结束了,还有更多的惊喜在等着他们。
“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们好好聚一聚。”
“嗯。”
8.
夜幕降临,兰城又下起了雪。黎扬,付圆还有刘智聪坐在回家的公家车上,车窗也渐渐被霜雾覆盖,城市零星的霓虹闪烁,透过薄霜望出去,视线被裹挟在梦幻的朦胧中。公交车到站,停在了江原之前工作的大楼不远处,黎扬擦了擦车窗,一块清晰的区域露了出来,她的视线一直注视着窗外。就在公交车关上门,即将朝着新的一站出发时,黎扬发现了大楼前的一个身影,那个身影虽然被厚实的衣裳包裹着,但黎扬仍旧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熟悉的姿态。她立马起身,冲着司机大喊。
“师傅,麻烦开下门。”
坐在黎扬前排的付圆转过头来,有点错愕地望着她。
“怎么了?”
“圆姐,我突然有点事,你们先回。”
还没等付圆细问,黎扬已经跑下了车。
兰城的雪陡然变大,不觉间,不远处的那栋大楼已经变成了一座白塔,黎扬朝着它狂奔而去,凛冽的寒风如刀子一样刮在她的脸上,雪花纷飞,遮挡着她的视线,她的头发也随风飞舞,脸颊已尽是绯红,可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挠黎扬城市夜幕下的奔跑。终于,那个身影出现在了黎扬的前方,她已然不顾此刻略显狼狈的模样,朝着那个身影大喊。
“江原!江原!”
但那个身影无动于衷,依旧在缓慢地前行着。黎扬气喘吁吁地跑上前,再次大声地喊道:“江原!你给我站住。”
这次,那个身影察觉到了身后女人的身影。他慢慢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你在叫我吗?”
彼时,付圆正在家里准备着晚上的菜肴,刘智聪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付圆把电暖器放在他的旁边,生怕孩子着凉。今晚她准备好好地做一顿饭,为迎接新年增加一点仪式感。在料理的过程中,她发现酱油瓶已经见底了,她想了想,走到了客厅,拨通了黎扬的电话,让她回来的时候帮忙带瓶酱油。电话挂断,付圆正准备回厨房,挂在客厅里的那幅画突然从墙上掉了下来,发出砰地一声。付圆被吓了个机灵,她回过头,看到刘智聪坐在沙发上,眼神惊恐地望着她,她急忙走到他的跟前,耐心地安抚着,可就在此时,一阵密集的敲门声传来,那剧烈的响动,让整个破旧的屋子为之震颤。
黎扬这边,她正失魂落魄地站在回家的公交站台,方才拼尽全力想要抓住的人,在他回眸望向她的一瞬间,所有迫切的期待全然落空,那人根本不是江原,仅仅是背影相似罢了。想起刚才自己披头散发奔跑着的模样,黎扬不禁发出一阵冷笑,自以为是胜券在握的猎人,其实却犹如一个滑稽拙劣的小丑。她微微抬起头,兰城的冰雪让整个城市显得格外苍茫,夜晚冰冷的寒风也在这一刻悄然熄灭了她内心残存的那股复仇的火苗,但好在眼泪还在炽热,余温划过脸颊,宣告着这场游戏以她的失败而告终。
回去的路上,黎扬接到了付圆打来的电话,她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瓶酱油,随后走进炭河旁那栋阴暗破旧的小区。破旧楼道里,黎扬隐约听到了一个男人激烈的叫骂声,她注意到不远处的房间,一扇门微微开着,里面泛黄的灯光仓皇地逃出来,惊恐地牵引着她走上前。当她越发靠近时,一个女人撕心且低沉的呻吟声也跟了过来,光照亮了门房,她认出了那是付圆的家,她克制着因为恐惧而感到瘫软的四肢,跑上前去,推开门的一刹那,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人正一只手揪着付圆的头发,另一种手死死地掐住她的后脖颈,将她的身体用力地往前墙上撞去。
一个月前,黎扬像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阴暗的公司长廊,冷漠的同事,百般刁难的上司,永远做不完的琐事,黎扬疲惫地周旋于其中。但是忽然间,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凶神恶煞地望着里面的所有人质问:“你们谁是黎扬!?给我滚出来!”黎扬那时因为迟到刚刚走进办公区,当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她时,那个女人毫无征兆地走上前来,用力地给了她一巴掌,一转眼,她的身上便有了新的代名词:小三与狐狸精。没有人上前制止,也没有人口头阻拦,在那个空间里,她和那个声称是江原妻子的女人似乎不存在一样,她被她重重地推到了办公区中间的鱼缸旁,就这样一下又一下,女人用力地揪着她的头发,狠狠地往鱼缸上撞,附带着使劲的拳打脚踢与恶毒的咒骂。鱼缸里的鱼儿也感知到了危险,仓皇地四窜。片刻后,一股温热的猩红从黎扬的两腿间朝着地板上流淌,女人这才慌了神,匆匆地离开。
此时,男人口中愤怒地辱骂着:“贱女人,我看你往哪躲!”仅仅的只言片语,就让黎扬立即辨识出来,那是付圆的丈夫,刘青山。同样狠毒的殴打,同样无法反抗的女人,将黎扬内心仅剩的仇恨点燃,她径直地冲了上去,拿着手上刚买的酱油狠狠砸向刘青山的脑袋,瓶身顷刻间在昏黄的灯光下破碎,红褐色的液体四处飞溅,那幅还未来得及挂回墙上的画也瞬间斑痕累累。刘青山倒在了地上,付圆终于有了喘息的空间,她额头上流着的不知道是血还是酱油汁,她回过头来,看到黎扬正惊惶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刘青山,全身止不住的战栗。
“黎扬。”付圆此时也陷入恐慌之境,黎扬看向她,两人被恐惧支配,瞪大了双眼,无法言语。突然,一个身影瞬间遮住了付圆的视线,刘青山一下站了起来,他猛然地将黎扬扑在地上,疯了一般,双手掐住黎扬的脖颈。
“你这贱人!!敢偷袭老子!”
刘青山的表情几乎扭曲,他被愤怒支配,如同一个恶魔。黎扬毫无还手之力,尽管她奋力地挣扎着,但逐渐强烈的窒息感让她根本使不上力气。
眼前的这一幕让付圆手足无措,但黎扬痛苦的神情让她没办法无动于衷,她冲到刘青山的背后,想要把他拉开,刘青山随即用力地一甩手,付圆吃力,再次重重地摔在地上,地上的碎玻璃渣划破了她的手臂,拉出一道血红的伤口。情急之下,付圆跑到客厅一旁的柜子,打开里面的抽屉,慌乱地翻动从里面翻出一把剪刀,她用颤抖的双手握住,从背后向刘青山狠狠地刺了下去。伴随着刘青山一声痛苦的呻吟,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液不断地从他的背部渗了出来,与地上的酱油汁融为一体。
“黎扬!黎扬!”付圆跑到黎扬的身旁,黎扬因为窒息面色通红,她剧烈地咳嗽着,唾液不断地从口腔里喷出来。付圆将她慢慢扶了起来,血红的液体已经蔓延到两人的脚边,刘青山躺在两人身旁,没了气息。
“他...死了吗?”黎扬望向刘青山,语气颤抖地说道。
付圆似乎还没有意识过来,她侧过头去,刘青山狰狞的面容正望向他,让她惊恐万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呼之欲出的叫喊,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双腿瘫软,不自控地跪在了地上。黎扬赶紧扶住她,在血泊之中,两人像末日下劫后余生的生还者,紧紧抱在一起。窗外呼啸的寒风,如同两人无言的悲鸣。透过余光,黎扬瞥见卧室的门缝里,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客厅里,他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见证着这场罪恶的终结。
9.
午夜,远处的钟声敲响,那似乎是对大雪的警示,它畏惧地戛然而止,随即绚烂的光芒在天空绽放开来。
付圆和黎扬把刘青山的尸体埋在了炭河旁的一处空地里,两人的身影在明亮的花火中时隐时现,不约而同地,两人望向天空,彼此的缄默都淹没在了轰隆的爆炸声里。
“黎扬,智聪就拜托你了。”付圆注视着上空的烟火,火光在她的眼眸中闪烁。
“你要做什么圆姐?”黎扬问道。
“我明天就去自首。”
斑斓雀跃的烟火下,付圆异常的平静,她知道,只要光在的地方,黑暗就会无处遁形。
“圆姐,让我去吧,你跟我不一样,你还有一个孩子。”
付圆摇了摇头,她看向黎扬。“上一次你救了智聪,这一次你又救了我,不能每次都让我欠你。”
付圆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一次本就与你无关,都是因为我。”
“可是...”
“你忘了我跟你说的话吗?不要停留在过去。”付圆打断了黎扬,她望着她,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新年快乐黎扬,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付圆强撑着笑容,对黎扬说道。
话音未落,黎扬终于崩溃了,她一把抱住付圆,嚎啕大哭起来。兰城午夜的烟火也随之散去,留下止不住的落寞与寂寥。
那晚,付圆站在房间的窗户前,尖锐冰冷的风从窗户闯进来,寒冷不留余地占领着这个狭小的空间。她抬起一条腿,慢慢攀在窗沿上,四层楼的高度,足以让这一切结束在快速地坠落中。可突然地,房间的门被打开,她回过头,看到刘智聪正站在那里,客厅的灯光紧跟着照进来,驱散了房间的黑暗。孩子的脸上带着笑容,手里正拿着那天黎扬给他买的棒棒糖。刘智聪望着母亲,将手臂渐渐举起,那棒棒糖映衬在金黄的光芒下,像是一束燃烧的火炬,重新将付圆的内心点燃。付圆从窗户上下来,跑到刘智聪的身旁将他紧紧抱住,泪流不止。风不断地涌进来,但刘智聪身上散发的温度格外炽热,将付圆温柔地包裹在里面。
翌日,黎扬拉着刘智聪的手,向走进警察局里的付圆挥手告别。
二个星期之后,黎扬去特殊学校接刘智聪放学,一旁蹲守许久的警察走上前来,将她带走。
在此前警方的调查过程中,刘智聪在特殊学校里的一幅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幅画上,两个女人正牵着他的手,迎着五彩的烟花微笑。而他们的脚下,一个男人正躺在猩红的血泊中。
最终,黎扬和付圆因防卫过当分别被判三年和十年有期徒刑,刘智聪被送往当地的儿童福利机构。兰城市政府不久之后出台了新的环境治理政策,将对炭河周围的工厂严加整治,雾霾笼罩兰城的日子将彻底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