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雪原魂冢
1
“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不会也会变得很坏很坏，就像大人们从小让我们别成为的那个样子，就像那些被感情伤害过的男女孩们又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其他人的样子：桀骜不逊、玩世不恭。也许我会在和他们争锋相对的反抗中获得一丝快意吧，也许我会在把别人给予我的伤害重返给另一个人的过程中感受到报复的快感吧……这样的事应该每天都在发生才对。”
2
再次来到图书馆的时候叶秋就被上次给撑过伞的那个女孩认出来了。
“嘿，学长！”
“你是……前几天的那个？”
“这么快就忘了啊？”女孩穿着白衣，红扑扑的脸上有些失望的样子。
“呃……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你学长呢？”
“嘿嘿，因为在这学校除了大一的，其他年级我都得管叫学长和学姐，”女孩俏皮一笑，“你……有经常来图书馆吗？”
“偶尔吧，不经常。”
门禁的机器发出“滴”的一声，女孩迈步跨了进去，但叶秋却没有紧随其后。
“你不进来吗？”女孩收起校卡，疑惑地问。
“你先进，我等会儿。”
“哦……”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些失落地离开了，但叶秋却只是扭过头，注视着天空的云。
走进的时候阅览室里已经有好些人了，和往日一样叶秋先看了下自己常坐的那几处地儿，但很不巧，那几张桌上都有人了，即使它们已经是靠角落的位置。没想到临近期末图书馆会多这么多人的，叶秋无奈地挠挠头，只好离开自己平时常待的阅览室，抱着电脑返回了中央大厅，这里上下楼梯及进出门的人都会比较多，所以相对较吵一些；叶秋在大厅中央的书桌上看到了刚刚的那个女孩，但并没有去打搅，他环顾四周总算在角落里寻到了一僻静处，叶秋在那儿坐了下来，刚好是背对着那女孩的位置——他甚至想躲着那个白色的身影了，再远一些，再不被发现一些。他打开电脑，戴上了耳机，就和无数个往日一样——他应该又会是在这样的音乐陪伴和自我思索中度过整个下午吧。
悠闲的午后时光在一个个键码的敲打中流逝，男孩的写作也到了关键的地方，他努力地挖掘着那些记忆深处的东西，柔韧的眼睛却常因这触动淌下泪迹，不过好在周围的人都在埋头看书，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同学，请问……你对面有人吗？”
叶秋抬起头，看见旁边站着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一袭红蓝相间的格子衬衫搭配着小牛仔裤，有一种年轻女孩特有的青春气息。
“……有人吗？”看见男孩没有反应，女孩便再次重复了一遍，轻抿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喔……没有。”
匆匆说完叶秋又赶紧把目光埋了下去。
……
3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就……感觉你比较特别吧，单纯、纯粹，说不定我就是因为你穿的格子衬衫才喜欢上你的呢，嘿嘿。”
“你不喜欢打扮得很漂亮的女生吗？你看我长得一般般，身材也不好看，你到底看中我哪点儿了呢？”
“也许是你专注写作业的时候吧，也许是因为你脚上穿着一双已有些磨损的旧运动鞋，我现在还记得它的样子呢，是白色的鞋子，粉色的鞋带……哎，喜欢这种事，谁能说清呢？”
——《秋的回忆录》
4
……
白色的鞋子，粉红色的鞋带，现在在学校穿运动鞋的女生好像已经很少了，何况是像这样一双已经被磨得有些掉皮的。她应该是一个很喜欢运动的女孩……
叶秋悄悄抬起头，对面的女孩在低头书写，透明镜片后的眼睛专注且投入，叶秋悄悄地打量着她，女孩鼻尖上有几处小小的点状雀斑，但叶秋觉得它们也变得很是可爱起来。
桌上的笔记本被悄悄叠好，叶秋轻轻用指尖把它轻轻地推到了女孩书写的一侧。女孩疑惑地抬起头来。
“看上面的字。”
叶秋小声说道。
女孩若有所悟地垂下目光，在笔记本敞开的那一页，每一条边上都写着一行与之平行的小字，女孩看完一句叶秋就轻轻用手指旋转本子让下一句话移到女孩的面前：
你好！
你经常来图书馆吗？
你叫什么名字？
可以加一个你的QQ吗？
女孩羞涩地抬起头，叶秋看到一双正努力强装镇定的小眼睛；女孩抿抿唇，道声：“好。”
收拾好东西走出图书馆大楼，叶秋的心里很是高兴，他揣着上面写有女孩QQ号码的字条，激动难耐地回到宿舍，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女孩的申请条件上加上了验证信息：我的名字是？叶秋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呢。
吃完晚饭再次经过图书馆，叶秋犹豫片刻踏上了台阶，隔着沾有小雨的玻璃窗，他看到了女孩仍在里面埋头复习，她似乎在准备很重要的考试吧，眼睛专注地盯着书本一动不动，只偶尔才会用手推一推鼻梁上下滑的眼镜。
“会有结果吗？”
“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可我曾经试过了好多次，以前我也这样想过……”
“……还是算了。”
男孩终究还是离开了，他仅剩的信心只够他在头脑发热的状态下鼓起一份三秒钟的勇气，他害怕被人奚落和嘲讽，所以他放弃了这次可能的机会——毕竟前面都失败了那么多次，他不相信这回会是一次转机。
他放弃了，他不相信。
他开始着手准备自己计划中的最后一步，但，心里应该还是有点儿犹豫的。
他把英子送给他的花全部扔进了江水里，这样他就不会因为那些本该割舍的东西心心念念了。
准备好驮包，他检查完必备的东西，唯一没有包括的是归途所需的财物，这和他去年大致相同。
5
骑车一个人在街上兜兜转转，穿过几条因学生离校而变得冷清许多的大街，前面就该是往日的闹市了——只是，今天这热闹似乎要来得提早许些。
人群的喧哗让叶秋好奇地加快了踩踏，转过一处街角，鼎沸的人声冲泄而出，像是决堤的洪流，叶秋抬头看去，眼前是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
无数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且全都伸长了脖子垫着脚尖在往前够探，像是生怕被前头的人挡住了视野，所有的人手里都在高举着什么。
叶秋从车上下来，推着车慢慢走近，他终于看清了人们手里拿的是什么了：大部分是一部接着一部的手机，颜色各异或白或黑，当然也有少数更高级一些的肩扛专业摄影机的。
[if !supportLists]一、[endif]二、三……，是在第九楼，叶秋终于发现了所有眼睛和摄像头对准的焦点，像是有个人正蜷缩在窗户外面。楼下拉起了封锁线，一辆消防车就停在门口，几名消防员抬出了充气气垫，但一旦他们支起支架楼上的人影便立刻变得激动起来，于是大家便都不敢轻举妄动。
那是一个身着黑裙的女孩，年纪看上去还要比叶秋更小一些，女孩坐在窗外露台的沿上，双腿悬空；一名消防小哥紧贴着靠近女孩一侧的墙，一边安抚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绝望地想要离开。
除了那个试图营救她的消防员，没有人能够接近她。
头顶的天光有些刺目，叶秋用手将其挡住，努力看向女孩的眼睛。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似乎在期望女孩能在偶然的一瞥中发现自己的注视，从而从那眼睛传递的讯息里重拾起对生活的希望，他多想给她加加油，但从天空俯瞰这样的视角实在太过渺小，无数攒动的人头里她又怎能留意到自己递予的一点儿期望？何况让这期望消散的不仅仅是它的渺小而已。
“她怎么还不跳？”
“对啊，我从三点等到现在，衣服都打湿了。”
身旁的人传来对话，叶秋扭过头，发现一人拿着手机，一人扶着支架，看样子应该是搞直播的，屏幕上一条条弹幕在飞速闪过，叶秋觑了两眼，大致是两人先前谈话的翻版，原来那些话之前就已经在网络上肆意散扬起来，如同飞蝗般铺天盖地。
说着这样话的人越来越多了，人群开始越发的焦躁，数个小时的时间流逝让看客们急于猎奇的心终于不再安分，人们开始放声议论，甚至有人朝着楼上大喊：
“跳不跳啊，我想回去吃饭啦。”
“等了那么久可别让我失望喔。”
……
一字一句，他们终于把那些先前还只能藏在网络里的议论搬到了这里，这样的躁动就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吹口哨的、开闪光的，只要周围有人在和自己做着同样的事，那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老铁们，礼物刷起来。”
搞直播的男人堆着笑容，叶秋的视线从他脸上瞥过，正好撞上头顶女孩的眼睛——黑色的瞳孔没有半分神采，眼睑微微往下垂拉，一点一点，然后合拢，最后在上下睑皮相接的缝隙淌下晶莹的泪，再次睁眼时便重新浸湿了通红的双眼——
她哭了。这肯定不是她今天第一次流泪吧，不然怎会眼睛都变得红肿了呢？这次是在人前，那她应该还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也哭过很多次了吧，就一个人蜷缩在无人的地方，在深夜里，在黑暗中，浸湿了衣袖，也打湿了被褥……
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却是在这里，我想带给你的希望就像在大海里飘荡的一叶小舟，顷刻间就要被这肆虐的恶浪狂风颠覆，我能做什么呢？我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你终是不想跳啊……”
又有人开始大喊，双掌在嘴间合住，作喇叭状，一旁有人吹起口哨以示应衬。
叶秋攥紧了拳，但他环顾了一周又慢慢把手松开。有人看不下去叹口气转身离去，母亲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女孩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两侧的肌肉不停抽动着，她把脸慢慢转向试图营救她的消防员，张了张嘴。
她好像说了什么，但叶秋听不到，女孩在说完之后将脸重新转向底下躁动的人群，在一架架撑起的手机镜头里，漠然的光最后定格在了她的眼中——
看似很突然地，女孩将身子探出，双脚撑在边沿上猛然一蹬，在无数人错愕的目光中就宛如一枚急坠的炮弹砸向地面，黑色的影子撕开了头顶刺目的白光，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她还真跳了？”
周围鸦雀无声，搞直播的不再催着刷礼物了，忙着拍照发朋友圈的也停止了手中的打字。率先打破寂静的是头顶营救女孩的那名消防员，他几乎是整个人扑在了女孩先前所在的露台上，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而他的眼睛正死死望着女孩坠落的方向，他奋力拍打着露台的墙砖，右手还保持着先前扑救的姿态，可他再也抓不住女孩了。
“啊——”
撕心裂肺的哭吼声从头顶传来，宛如惊雷响彻在楼间的每个角落，而那些自觉没趣的观众们也终于收拾好行头，又如同一群食毕腐味的苍蝇，各自离去。
楼下的消防员们早已第一时间跑向了女孩坠落的位置，在楼下的一处花坛的草丛里，女孩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天空，眼中逐渐转化为和天色一样苍茫的白，殷红的血液不断从其身下流出，再肆意渗进周围的泥土。
6
“此事尽管已过去了许久许久，但我依旧难以忘怀，这本该是很正常的，我也不止一次在报纸或其它各种渠道上看到诸如此类的事儿来，也该习惯、该适应了，然而那种心灵上的震颤和冲击终归不如此次身临其境来得贴切。我想我应该知道她最后说的话是什么了，若换成是我也一定会对这最后仅有的温暖而包含谢意，会感激，会祈佑，只是它来得稍晚了一些，就像没能在最后的关口抓住女孩的手一样……”
——摘自《秋的日记》
7
让叶秋不相信的看来不只是感情而已，应该远不只是感情而已。
如今他应该不再怀有犹豫了，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应是如此。
“生命如此脆弱，竟让我觉着我们的存在不过是一场恰逢适处的偶然，有太多的意外，能够轻易夺走我们的生命，只是当这样的意外降临到那些拥有着善良心灵的人身上时是最不能被接受的，尤其当这种恶毒的意外是来自肮脏和冷漠的心，可偏偏的，它们又很喜欢寻上那些善良的人们，在你毫无防备甚至是施以援手时露出豺狼般尖利的齿牙……”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新闻里天天都有报道的，如即将上大学的农村孩子被骗光学费，如好心的女孩护送孕妇回家反遭人强暴，看时总会让人觉得心情沉重，但叶秋又有些过分敏感了——他时常会设身处地地去揣度那些可怜的人们在生命最后关头的念想，想象着假若是自己：假若自己是那个女孩，假若自己就是那个绝望的孩子，并把那种绝望和悲伤又重加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说出来恐怕是一件让人觉得很好笑的事，他时常会为素不相干的人流泪，哪怕仅仅是通过新闻里的只言片语、电视报道的简单叙述。
更何况这次是亲眼所见。
8
这次的启行很简单，没有发朋友圈，也没有再尝试招募队友，就只一个人带着简单的行李，他出发了，他记得以前DAVE和自己约定过：“秋，等高考结束咱们就去骑行西藏吧”，对啊，那是多久以前就怀揣的梦了，只不过以前想得比较简单，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把它当做一个既定的目的地了，它仿佛拥有了更多的意义，能够洗涤，能够救赎……
数月后，在一处被冰雪覆盖的高山崖下，有人偶然寻到一名骑行遇难者的遗体，由于那地人迹罕至，待人们找到时尸体已经被野物啃食得面目全非，旁边散落着一个破损的自行车架和一顶碎裂的头盔——谁也不知道他死了多久，来自哪里，他是谁。
他会不会就是我们的主人公呢？难道他已经在前后这样的打击下丧失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也总该让他看到一点儿光亮吧，总该把那些一直被晦暗支配的云层撕开一条口子，让那些阴郁的瞳孔里透进一点儿鲜亮来——
假如他遇到了爱情，没有背离；
假如有人愿意陪伴他悄悄说着话；
假如那些残酷的东西不要出现，那些善良的心都还在温暖的茧里编织“明天”……
那么一切会不会都会好些？
然而，医生的检验结果出来，尸体并不是叶秋的。
还有其他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