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滔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根据真实事件撰写。)

(一)

衷文耀端起酒杯正要给郭仕春敬酒那当口,郭仕春手机响了,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看了看。

“不能接!”衷文耀伸手按住了郭仕春的手机:“今天是大年初一,阎王都不差年小鬼,拜年喝酒是今天最大的事。”他把桌子上一只斟满了酒的瓷杯塞到郭仕春手中:“刚才你敬了我一个好事逢双,按我们客家规矩,我得敬还你一个三阳开泰,三杯,不多,你得接着。”

衷文耀的店开在圩镇老街上,进了门,西边靠墙是一排杉木货柜,塞满五金和小电器,柜顶是各种成圈的电线。店中间,摆了一排电冰箱和洗衣机,还戳了几把电风扇,把靠东墙的通道,挤得窄窄的。东面白墙上,有一条黄渍渍的水印,悬在人脑上方。通道穿过店面直达后院住所,衷文耀和郭仕春几人正在厅堂。

“不能这样喝,四季发财、五谷丰登、六六大顺……哪里喝得完呢。”郭仕春说话之时,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一看电话还是办公室文书李丽打来的,便打开了免提。

“郭部长,镇政府院子里来了好多老百姓,要见领导,你赶紧回来吧。”李丽声音有些紧张,她是年前十月份才入职的公务员,没见过这种场面。

衷文耀听到李丽的声音后也停了手:“大过年的,这些人也不消停?有什么事不能等过完年再说。”

“衷主任,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如果有圩镇的人在里面,你先带回来。”衷文耀是东坪镇圩镇居委会主任。郭仕春是东坪镇党委委员、武装部长,春节期间留在镇政府值班干部的领班。

东坪镇是赣中南一个历史悠久的古镇,离县城150多里,中间还隔了一座峦叠峰峭的东华山。也许正是因为孤悬山外,交通不便,东坪的集市贸易自古发达。东坪古街,被誉为“全市明清第一街”。古街沿东华溪而建,有一里半长,街上全以青石板铺地,街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面是清一色的清砖黛瓦马头墙、石地石阶红杉门。老街从北到南,随山形溪势而成“三弯六曲”,每个弯曲之处都往外延伸出一条鹅卵石巷,高墙古巷,宽则六尺、窄则三尺,长则过里、短则百十来步,这些巷道象一张蜘蛛网,把东坪圩镇家家户户都织了进去。

圩镇上,家家店门全开,不是为了营业,而是迎接新年的喜气财气,街上,相互拜年的人们到处走动,满街红色的鞭炮碎屑和震耳欲聋的祝福歌曲无不提醒每个人:今天是春节。

郭仕春和衷文耀一走进镇政府院子,就看到办公室门口围了一大圈人,院子内草坪上还站了四、五十号人。

“郭部长来了,郭部长……”人群中有不少人认识郭仕春,纷纷和郭仕春打起了招呼。

“李老师,您怎么今天过来了?你们这是……”郭仕春上前与人群中一个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的老者握手,那是镇中学一个退休多年的老教师。

“今天我们是给政府拜年来了!”李老师边说边指挥群众:“大家站成几排,给政府鞠个躬,感谢政府的救命之恩,感谢政府灾后救济我们,还帮我们选地基、建房子。”

郭仕春吓得连连摆手,“李老师,这不行,这可不行,我可不敢受。”

李老师大手一挥:“后生仔去放炮!大家跟着我……鞠躬!”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院子里又走进来一伙拜年的乡亲,他们的手上也拎着一盘一盘大大小小的鞭炮。

郭仕春见状,赶紧掏出手机往一旁走去。


宣吾带着妻子踩着一地红花相杂的鞭炮屑走出堂叔家的水泥院子。

两岁半的儿子骑在他肩上,小手拍了拍他的额头:“老爸,我想回家。”

“老爸带你去村庄上玩,这是你老家,你要认得噢。”

宣吾难得回老家陪父母过个囫囵年,正打算今天领着妻子儿子到全村家家户户拜个年,让妻子认认乡党,让儿子认认家乡。正走在路上时,口袋里手机响了起来。

“宣书记,老表们都一拨一拨地到镇政府来拜年了,爆竹喧天,还排着队向干部们又作揖又鞠躬,怎么办?”郭仕春的声音里既有兴奋也有疑惑。

宣吾哈哈大笑:“好事啊!你代表镇政府领了群众这份情吧。去年你们都吃了大苦、受了大累,当得起这一拜。"

"好好接待乡亲们,叫厨房烧好开水,让李丽到我办公室去拿听好茶叶,用保温桶泡上茶,乡亲们来镇政府拜年,怎么着也该有杯热茶相待吧!”电话的那一头果然是爆竹连连,嘈杂震耳。

“书记,给你打个电话的工夫,又来了两、三拨,那鞭炮屑都快把院子内草坪给盖了。”

“让它盖着。等年后上班时让大家都看看,它不是过年的垃圾,是民心!它可比会议室墙上那块牌子值钱多了!”东坪镇党委会议室墙上,有一块省委、省政府授予的“抗洪救灾先进单位”奖牌。

宣吾是年前五月到东坪镇任党委书记的,九月底的时候,老天给这个上任才四个月的年轻党委书记来了个下马威。一场本该是延延绵绵的秋雨,下成了暴风骤雨,两个小时内300多毫米的降水量,让东华山山崩地塌、洪水滔天。虽然已经事过四个月了,想起那个漫长的黑夜,宣吾仍然是肝胆欲裂、一身冷汗!

(二)

九月底的东华山,是一年中最美时节。进入大山深处,满山遍野的红叶、黄叶一下子吸引了人的眼球。极目远眺,远山近坡,鲜红、粉红、桃红、菊黄,层次分明。俯视整个山川,此起彼伏的山梁,层层叠叠的灌木,红的妖艳,黄的明丽,绿的柔和,五彩缤纷,绚丽耀眼。远望田野,只见层层块块稻田金黄,点缀其中的客家村落,白墙黛瓦,袅袅炊烟,宁静安祥。这个时候,你才能真正理解什么是山河锦绣,国泰民安。

“自古逢春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云霄。”面对眼前的美景,站在虎啸岭上的宣吾,心中涌起刘禹锡的诗吟。

“宣书记,那块山场就在后边。”黄凹村村主任赖家春站在宣吾身后,他可不是来登山赏景的。

北电南输超高压双线路建设正在施工,那是国家重点建设工程,是国家的能源动脉,承担着把三峡电站的电力输送到沿海发达省市的重任。可偏偏有一座铁塔的塔基因为地质原因要移位上十米,新塔基占用的林地起了纠纷,两家人都说新占的林地是自家的,互不相让,施工队进不了场。

赖家春带着宣吾来到现场,见两伙人相持在一台挖机的两边,冷眼相向。

宣吾找了块平地,对那两伙人招了招手,喊了一声:“两边户主过来,一边再来个哇事(说话)管用的。”

四五个人聚到了宣吾身边。

“这事,你们其实根本不用争,去林业局查林权证就清楚了。”

“宣书记,就是去年林改确权时他们家乱报,把我家的山画到他家林权证上了,我才不服。”

“谁乱报了?你说这块山场是你家的,你叫它一声,它应了我就不跟你争。”

“两位不用吵了。还有办法,我在县委工作时,管过县档案馆,知道那里还有五二年分田分山的老档案存底。老话说‘千年的文字会说话’,明天家春带你们去县档案馆,我会给馆长打个电话,他们会带你们去查档,让老山权档案来说话,你们没意见吧?”

“我同意。”

“还有,我想劝两位几句,其一,北电南输是国家重点工程,再阻工,可就违法了,先让施工队进场施工,征地款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它跑不掉;其二,征山标准是六千块一亩,这块山场就一分左右,六七百块钱的事。两位同村同宗,子孙后代还要在一个村里住下去,没必要为区区几百块钱结个怨,能不能各退一步,商量着把这事了结了?如果同意,晚上就去找家春聊聊。”宣吾拍了拍赖家春的肩膀,然后转向两名年长的村民:

“还有你们两位哇事人,应该是村中长者了。乡下事,劝和不劝火,真要是两边动了手……”他指了指挖机边的两伙人“结下了解不开的死仇,村里从此分帮分伙,事事针锋相对,以后谁家都别想在村里住得气顺心平,有啥好处?对谁都没好处。你们把人都带回去,别瞎掺和。”

两个老者相互看了一眼,分别往挖机两边的人群走去。

人群散去后,宣吾边往坐驾走边喊了句:“家春,走,去村里转转。”

(三)

下山时,宣吾手机“叮咚”一响,他打开一看,是县气象局普发的大雨警报信息:县境东南未来24小时内有70-130毫米降水。望着车窗外如金子般的阳光,他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回到镇政府时,已是下午四点。此刻,天空东北乌云乍起,西南却阳光如金,东坪镇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之中。

镇长廖章华大宣吾三五几岁,是宣吾在县委工作时的老部下,见到宣吾走进镇政府大门,廖章华快步迎了上去:“宣书记,县气象局预告会下大雨,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宣吾停在草坪上,从口袋里掏出“芙蓉王”香烟递给廖章华一根:“正要找你问问,你在这里当了三年镇长了,应该了解情况,东华山能扛多大的雨?多大的降水量会发洪水?多大的降水量会成灾?这里最大暴雨时全镇是什么情况?”

“60吧,一般超过60毫米降水就会涨洪水,超过100洪水就比较大了,会造成灾害。”

宣吾点上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这老天,怎么看都不对劲!今天这太阳黄得过份,看着瘆人,俗话讲‘日头如金,洪水吞天’,这场雨,怕是来者不善啊。”

“不会吧,都快到寒露了,雨还能大过端午?”

“立即通知各村书记、主任和全体干部四点半在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镇直单位负责人列会。到时候是你布置还是我来讲?”宣吾前一半是命令,后一句是征求廖章华的意见。

“老领导你讲吧,你更有煞招。”廖章华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寒露时节布置抗洪,如果是一场虚惊,镇村干部肯定会讲闲话。但他也不敢反对,万一真的发生洪灾了呢?

紧急会议开得很短,用了不到十分钟,宣吾任务布置得很明确。镇里五十余名干部分成六个组,分别由副书记林得雨、常务副镇长袁国山、纪委书记许健、武装部长郭仕春、副镇长柳凤和肖冲带队,赴东华山和东华溪沿岸各村防洪防灾;每个村庄都要根据村民多寡,选好几栋不靠山不邻水的砖混水泥结构楼房,作为安全屋备用;对背山和邻溪而居的村民,要逐户清点人数和预警,告知安全屋是那一栋;镇直单位要管好自己人,中、小学虽然建在高坡上,也要清点师生人数,雨期严禁师生外出;圩镇工商户需要疏散和转移时,由工商分局、税务所负责组织;派出所、供电所集中待命。

“各位,对这个行动方案还有什么补充意见?”宣吾目光扫视一遍会场,“如果没有意见,我强调一遍,整个行动方案的核心,是人员疏散和转移。在这里,我再宣布两条:第一、如果就像气象局预报的那样,下场不大不小的雨,那就干部辛苦,百姓安逸。但是,一旦雨情有异,镇政府将下令启动疏散预案。应急预案一旦启动,全镇便进入战时状态;第二、战时状态就要执行战场纪律!对拒不服从命令或敷衍塞责完不成任务者,是领导干部的,开除党籍、撤消一切职务;一般干部的,行政处分、取消包括绩效工资在内的年度一切奖励;造成严重后果的,开除公职,移交司法机关追究法律责任。”

会场响起一片由低到高嘈杂的议论声。

“各组带上干粮和饮用水,立即进村入户开展工作。老天爷留给我们备战时间不多了,一分一秒都浪费不起!”宣吾讲完后,干脆利索地结束了会议。

干部们三三两两地走出镇政府大门。工商分局刘局长拍着高坪村村主任罗良桂肩膀调侃道:“执行战场纪律哦,你小心点!”

“走吧,走吧。”罗良桂挽着刘局长出了大门。

袁国山过来问了一句:“书记,接待室瓶装水不够了,叫店里送几箱过来吧?还有饼干也要送,给干部当晚上的干粮。”

“这么屁大的事还用向我报告?找廖镇报备去。不过,我建议你们带足吃的喝的,今天晚上,也许会有场硬仗。”

站在院内草坪上,望着西边黄得耀眼的一大片火烧云,宣吾心里,莫名其妙地惶恐了起来。

(四)

晚九点,雨落。

没有任何警示和铺垫,一上来就是瓢泼大雨铺天盖地,天地之间根本看不到条也见不到线,只有白茫茫一片,仿佛是天河在往这一个地方倾倒,天和地都成了水世界。

九点半,宣吾和廖章华分别通知各个组长立即启动应急预案,将群众集中到安全屋。他同时还通知了派出所和衷文耀开始疏散圩镇低洼地的住户。

“我们俩得有一人立即进山。这种雨势,东华山扛不住,会有山崩,山里有几个村庄的后龙山又高又陡,必须整村撤离,否则会出大事。”宣吾打完电话,和廖章华商量。

“我去。书记你得在镇里掌大局。”

“先打电话,告诉工作组,处置要果断,动作要快,不管是拖还是抬,必须把人全部撤干净,一个不留。”

屋外黑天黑地,水来水往,风雨合一,天地无界。

纪委书记许健此刻正在黄凹坑黎明村与一名老人僵持在屋内。

“我家这房,今年春刚建的,钢筋水泥青砖墙,怎么就不安全了?”老人家七十多岁,儿子儿媳都在广东打工,自己带着孙子孙女在家,因为是砖混结构的新建住房,所以死活不愿离家。

“老人家,就怕后龙山会滑坡,还是走吧,到安全的地方去。”

“住了几百年了,也没见它滑,你们的好意我领了。外面大雨滔滔,去哪里安全?走吧,别在这耽误功夫了。”

廖章华一到,二话没说,上前就动手,把老人家从床上拽了起来,和几个干部一起,抬起人就走。廖章华边走边喊:“黎明村全村都得撤离,一个都不能留下。大家再辛苦一下,各家各户再巡一遍,动作要快!”

(五)

当了二十多年记者,安然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场面。

那座又高又陡的大山,被硬生生撕扯下来一小半,上百万平方米滑坡区,裸露在一片红黄绿紫五彩斑然的山峦里,触目惊心。泥石流把一条几里路长的山谷几乎填满了,在山谷出口形成一道斜斜的土石坡。坡口靠山边沿,有一块一平大小的房顶,顽强地从泥石中探出一角,仿佛是为了告诉人们,这片沧海桑田的泥石下面,曾经是个村庄,是一处远方人儿的故乡。

带路的村民,正跪在地上以拳捶地,泪流满面地喃喃:“老天爷,你太狠了,你太狠了!这是个屋场啊,几百年的老屋场啊,说埋就埋了! 老天爷呀……”

安然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村民的肩膀,停了片刻才问:“老乡,这个村庄有多少人家?”

村民擦了一把眼睛,道:“二十几户。”

“都跑出来了吗?伤了多少人?”安然望着那一小片叉出泥土外的红瓦房顶,根本就不相信一个遭遇整村被埋灭顶之灾的村落,村民能全须全尾,毫发无伤。

“都被他们赶出来了,人倒是没事,可家都没了!”

“谁赶你们?”

“乡里和村里那些干部哇,雨下得吓人那时候,就往山坪上赶我们,乌天黑地雨水连天的,哪个愿出门噢?也亏得他们,捶门拍桌子,凶巴巴的,赶不出就拖,拖不动就抬,全村人算捡了条命。”

“那你听到周围有哪个村伤亡了人吗?”

“上下三村,四邻八方,还真没听说伤了人。”

安然拍了拍村民肩膀:“平安二字值千金哪,人平安就好哇!”

这已经是洪水退后第三天了。

(六)

晚十一点,小雨。

镇政府进水了。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宣吾赶紧走出办公室,雨已经小了,院子里的水却是芝麻开花般一节一节往上蹿,半个小时不到就淹到了一楼窗户的大半。镇政府地势高,他知道,东坪圩镇全部泡在水中了,老街的水深大概有两米了。他拨通了衷文耀的手机:“老衷,情况怎么样?”

“人没问题,都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派出所一家一家上门查过了。”


第一个打进办公室的电话,是高坪村支部书记刘晨晖报告情况:“宣书记,不得了啦,大水出山了。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凶这么狠的水,不是涨水,是比人还高的水头一路压过来……”

“比人还高的水头?你是说,这洪水像海啸?”宣吾疑惑地问道。

“对对对,就是像海啸,跟电影里一模一样!水头像一堵墙一样往前扫,高坪村完了……”

“出了什么情况?你说清楚。”

“高坪这个屋场全没了,十五、六户人家,全被洪水扫得干干净净,一眨眼就没了!高坪村小也没了,也扫干净了!”

宣吾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水底,问道:“有多少人员伤亡?跟我说实话。”

“人没事,全撤出来了,没伤没亡,真的。”

“妈的!说了半天就说不到点子上,老子心脏病都会被你搞出来。刘晨晖,你给老子听好了,先给你记一功。接下来,人一定要安置到绝对安全的地方,稳住大家。学校没了,老子给你重盖;房子倒了,政府也会帮助他们灾后重建。只要人还在,什么都不怕!”


宣吾给廖章华打了个电话:“章华,情况怎么样了?”

“书记啊,没见过这样的雨,没见过这样的水,损失惨重,前所未有啊!”廖章华声音发抖。

“怎么了?人员有折损?”

“这个倒是好像没听说,山里几个村到目前还没有接到人员伤亡的报告。但山体滑坡到处都在塌,轰轰响,很多房屋被掩埋了,村村都有,每个村庄都倒了房子,惨不忍睹。洪水已经下山了,山里的通村路全部被冲垮了,各村灾情空前严重,财产损失巨大啊。”

“章华,你告诉所有干部,都给我稳住了。听见了吗,稳住!山崩了让它崩,房倒了让它倒,公路垮了让它垮,死死地把人护住,其它什么都可以放弃。不管是干部还是群众,千万不要为财产冒险。”

(七)

就在宣吾舒了口气的时候,郭仕春电话打了进来:“书记,出大麻烦了!林陂有两户村民被困在楼顶上。”

“什么房子?有多少人?”

“房子倒是砖混结构、水泥浇顶的楼房,但只有三层,现在水已经没过了二楼,就要上房顶了。被困的有两家人,共十一个人,三个是小孩。”

“水要过房顶了?”

“就差一米多了。”

“能和他们通上话吗?”

“能。我就在离他们二、三十米的山上,喊话都能听见。”

“好,告诉他们,政府正在想办法调船,一定会救他们脱险的。要安排专人不停地和他们讲话聊天,壮他们的胆,稳住他们的情绪。”

柳凤也报告,地处下游的柏林村也有两户没来得及撤走,被困在了房顶上。两户人家也是砖混结构、水泥浇顶的楼房,所以心存侥幸,结果两家十三人被困在各自房顶上。

宣吾立即拨通了县委书记王美雄的电话:“书记,东坪镇下了两个小时超大暴雨,现在山洪暴发。我们撤了几千人出来,但是还是有百姓被困在房顶上,请求县里派冲锋舟支援。”

王美雄和县人武部长闻讯立即赶往县防汛指挥中心调度指挥。


宣吾见缝插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儿子睡了吗?”

“都几点了?能不睡吗?”

“县城下雨了吗?大不大?”

“没下雨啊,天气好得很。你有事?”

“我这儿的雨,下得有点大,我可能要去抗洪救灾,跟你说一声。”

军人出身的妻子立即警觉了起来:“问题严重到了什么程度?这个时候,要你亲自去救灾?”

“有几十号人被困在水中房顶上了,得救他们脱险。”

妻子沉默了片刻:“你自己千万要小心!你要记住,我们的儿子才两岁。”


县防汛指挥中心内,十几个部门已经到齐了。

“气象局,雨下在哪些乡镇?”王美雄进门就问。

“报告书记,全县只有东坪镇在雨带上,东华山以北滴雨未落。”

“东坪现在是什么情况?”

“东坪水文气象站一开始是半小时一报,后来是一刻一报,最后一次雨情报告是二十二点四十五分,那时降水量累计已达267毫米,两小时之内。”

“你解释一下,这是个什么概念,让大家都能听懂。”

“最通俗的说法就是,特大暴雨,百年不遇。还不知道后面他们会遇到什么情况,如果晚十点四十五分之后还是下这样的雨,东华山将会山洪滔天,东坪镇绝对扛不住,没有哪个地方能扛得住这种雨。”

王美雄和人武部长对视了一眼。

“民兵应急分队准备得怎么样了?”人武部长问了一句。

“结集完毕,在人武部待命。”人武部军事科长起立回答。

“立即出发,要快!”王美雄和人武部长异口同声。

“书记,我也去。”县委分管农业的肖副书记站起了身。

“交通局,带上修路和清障设备跟肖书记一起去。”


十一点半,宣吾接到县人武部长来电:“由于东华山山体滑坡,道路坍塌,县抢险应急分队半路折返。我已经请求省军区下令东华河下游四十多公里的边南市邻县,派出民兵应急分队冲锋舟小队沿河而上,赶赴东坪镇救援。他们的领队是县人武部军事科长,他会和你联系。”

宣吾打通了郭仕春的电话:“我担心冲锋舟分队赶不及。你们能不能想办法给房顶上的人送张竹排或木排过去?靠山边的房子不在水道中,水流应该不会很急,有些可能还是回漩流。”

“我们试一下。”

“岸上的人千万不要下水,安全第一!排子用绳拴着,到上游去投放,让水流送过去。”

(八)

刘晨梁站在崭平的旧房基上叹着气。三天前,这里还是他的家,现在,只剩下一块洪水刮过的地皮了。

安然走过来问了一句:“老乡,你是本村人吗?”

“是啊,你有什么事?”

“涨水的时候,你在家吗?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好不好?”

看到安然脖子上挂着的照像机,刘晨梁一边回应“哈,你可真会找人。”一边指了指脚下:“这,就是我家厅堂,当时我就坐在这,大门口对着小溪,屋后就靠着山坡。”

他接过安然递过来的“中华”,点上火,美美地吸了一口,点了点头:“好烟!”歪着头看着安然:“你是记者吧?”

安然未置否可。

“大前天晚上啊,赌的是命!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凶的水……”刘晨梁左手夹烟,右手举过头,折着手掌比了个高度:“这么高的水头,一堵墙一样压过来,撞门门就塌,推屋屋就倒!”

“听到门外哗哗响,一片水声,很响。我一抬眼,那水墙就到了屋门口,我拽起儿子从后门就往山上奔,三步两步爬上山,一回头,房子就没了,村子也没了,才几步山路啊?就一眨眼的工夫,想想都后怕,汗毛都是竖的!”

“村里人都上山了?”

“都上了,我是最末上去的。”

“谁叫你们上去的?”

“晨晖他们哇,就是支书,还有袁镇长他们,一伙干部,来了两回。晚饭时说会下大雨,不要早睡。下大雨时,又上门叫了,要我们上山去避水,我还不信,但也不敢上床睡了,坐在厅上熬着,才捡了条命。”

“熬到了几点?”安然问。

“十一点多吧。”

(九)

子夜十二点,雨停。

四周漆黑安静。电力中断,交通中断,通讯中断,网络中断……东坪镇仿佛成了一座被世界遗弃的孤岛。

县人武部长传来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邻县派出的冲锋舟分队,在接近东坪镇的河道中,挡不住汹涌而下的踹急山洪,被冲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到达东坪。

反正电话断线手机电板也已耗尽,宣吾索性走出办公室站在二楼走廊上,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噗通、噗通、噗通”的心跳。

圩镇及周边村庄时不时传来“轰隆—哗”的沉闷声响,宣吾知道,那是干打垒和土坯房被洪水冲刷浸泡后倒塌时发出的声音,每一声入耳,都令人胆颤心惊!

院内水深过人,他已经出不去了,只好上了楼顶。

圩镇上空偶尔有手电光柱一划即逝,不远处河道上的洪水隐隐有些反光,黑夜笼罩下的圩镇,寂静无声。

该布置的都布置了,该交办的都交办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水退去,等一个结果。宣吾第一次如此清楚地体验在大自然面前的这种无力感。

(十)

雨停,水退。

易涨易退的山溪水在次日凌晨五点退得彻彻底底,回到了东华河,低伏在窄窄的河岸之间。

东坪镇一片狼籍、惨不忍睹:全镇没有了一根竖着的杆子;全镇没有了一条未断的公路;全镇没有一个不倒房的村庄……

吃早饭的时候,六个组的干部陆陆续续回到了镇政府,个个一身泥水,疲惫不堪。

郭仕春一见宣吾,咧着嘴比了个“V”型手势,喊道:“十一个人都用竹排拉上了岸,放心!”宣吾长长地舒了口气。

廖章华在餐桌上召集各路人马统计情况,宣吾在院子里淤满黄泥的草坪上来回踱步。

“书记,全镇竟然无一伤亡,奇迹啊!”廖章华跑出食堂,冲着宣吾大喊,脸上的笑容灿烂如花。

宣吾快步走进食堂,对着满堂吃饭的干部们一声大吼:“干得漂亮,你们都是好样的!”他的眼角沁着泪水。

早饭后,廖章华给干部们宣布了新任务:“按原分组分工进村统计受灾情况,指导灾民预防次生灾害;倒房户急需解决的吃、住、穿的情况,中午要报到民政所汇总,下午要把第一批粮食和衣服发下去。”

宣吾插了一句:“住在一楼的几名干部放半天假,把洪水浸泡后的衣物家具洗一洗晒一晒,日子还得过。下午再去进村吧。”

镇卫生院长进了院子,宣吾把他让进了办公室。

“大灾之后有大疫,关键还在于我们的防疫工作做得到不到位。你要立即请求县局大力支持,人员、药品今日要进来。你们卫生院今天要下村里去,先把饮用水源的消杀搞起来,有什么困难?”

“东坪镇现在比伊拉克都还要难看!要说困难,书记你现在比谁都难。我会尽力做好我的事,你放心。”

“这才是兄弟讲的话,谢啦!”

卫生院长出门后,中、小学校长如约而至。

“明天是周六,中小学师生要调休,这两天假放到国庆以后去补休。周六、周日把学生留在学校。现在全镇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山体滑坡、塌方还在继续,没有一条完整的路、安全的路,很多学生家里吃、喝、穿、住都无法保障。这个时候,学生待在学校反而是最安全的。两位有什么困难?”

“全体师生调休,必须上报教育局批准。”

“教育局这边,我去协调。你们只管师生的安排,全镇受灾,如果买米买菜有困难,就到边南市去,镇里安排车去运。还有,水井要保护好,这两天,墟镇就指望学校这两口井供水喝。”

宣吾的 “战场纪律”言犹在耳,两位校长站起身:“我们听镇里安排。”

“刘校长,请中学用应急发电机发一下电,镇里的干部手机全没电了,影响工作。”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宣吾往绿色的军用垮包里塞了一包饼干、一瓶水、一盒烟和一支手电,背起垮包出了门,往井溪、乐富、柏林三个村的县道上走去。他已经安排了这三个村开始抢修公路的水毁路段,这是东坪镇通往105国道的唯一公路。

(十一)

助手小金驾驶猎豹吉普车在刚刚修通的乡村公路上摇晃着前行,公路上淤满烂泥。一路上,残桥断路,断杆残线,通行艰难。安然透过车窗看着公路两旁,过了水的田野上,已经看不到一块直立着的晚稻,紧靠溪边的稻田,有些被厚厚的砂石掩埋着,有一些则是被洪水刮去一层,不见一株禾苗,只留下沟壑一般深深的水痕。他的心情比车下的路更烂。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波及四市八县近百个乡镇。这一路走下来,他们所到之处,伤亡惨重,哀鸿遍野。

走进路边的村落,到处是残垣断壁、弃衣撇履,到处挂着五颜六色的编织袋、塑料袋。有一些村民已经在倒房的废圩上清泥挖土,他们中大部分人衣不蔽体,有些妇女都只穿着一条花短裤和一件胸衣。

“老乡,你们在挖什么?”不知道土下面埋着的是什么,安然有些忐忑,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声。

“谷子在底下,衣柜箱子也在底下埋着。挖出来洗洗,还能用。”

“人都还好吗?有没有受损?”

“人都没事,但家没了,什么都没了!”

这一路走来,安然第一次听到“人都没事”,他精神不由一振,向村民们招了招手,村民围了过来。“人都平安?真的是没有伤亡?”

“真的!谁能想到,寒露发场端午水,还天大!昨晚这些干部不上门,那就不知有多少人要送命哦。”

“是啊,昨晚要不是这些干部来打门,来催人,全家就捂在水底了,到底还是托了政府的福啊。”

“你们政府在哪儿?”

有人指了指墟镇方向。

(十二)

临近井溪村时,一阵悲怅的哭嚎穿透田野,宣吾的心一紧,他快步拐过山嘴。出现在眼前的一幕,令他感到深深的震撼。

在他的记忆中,井溪是个不大的古村,十几户人家,零散地居住在溪边,一座古老的祠堂面溪而立,祠堂由青砖红瓦而建,大门是两根丈余的红砂岩方柱,上面的门压也是一根红砂岩方条。门前的鹅卵石坪上,立着一块明朝的进士碑和一根清朝举人的拴马桩,碑和桩都是石质的。

现在,这个古老的小村庄不见了!

洪水冲刷后的小溪岸边,只剩下一门、一碑、一桩,孤零零矗立着。

一名古稀老者手扶的孤零零的宗祠门框,正在嚎啕大哭,不能自已,旁边的中年人劝慰不住。

“老人家,不要哭!天灾无情,祖祠毁了,子孙还在。只要人平安,什么都会有。老祖宗建得起的祠堂,子孙照样建得起!”宣吾隔着河喊道。

“这后生,是哪个?”老人抹着眼泪问。

“好像是镇里的宣书记。”

“会讲话,宽人心呐!”

宣吾已经走远了。


乐富村小学坡下的公路上,两台挖机正在从河道中挖沙石混合料重填路基。小学门口的县道被洪水冲毁百十来米,路基被冲成了水渠,那些二、三十公分厚的水泥路面,被整块整块地抬到了下游二、三百米远的河床上。

宣吾坐在一块四、五米见方、几十吨重的水泥巨块上抽着烟,他一直在努力地想象:是什么样的洪水,才有这般摧枯拉朽、举石过江的力量?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宣吾跳下水泥巨块,拍了拍屁股,沿着东华河向下游走去。在柏林村一处拐弯的河滩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巨大的樟树。这些被连根拔起的樟树,最小的树干比箩还大,最大的一棵,胸径达到一米三,它的根部,还穿挂着一个长达十米的“人”字形房顶架。看到这些巨树,宣吾才明白了为什么东华河上没有了一座完整的桥梁。

(十三)

半上午的时候,宣吾回到了镇政府,中学刘校长正好把他的手机和电板送了回来。

宣吾打通了王美雄的电话:“书记,水退了。全镇无一伤亡,但损失惨重。”

“肖副书记到了吗?他昨天晚上就住在东华山这一边的宝田镇啊,交通局陈局长带了一台铲车和一台挖机跟着他。”

“东华山肯定走不通!光虎啸岭山体滑坡掩埋的公路就超过两公里,至少有七八万方泥石。整个东华山上,塌方和山体滑坡上千处,断路不少于二十处,光靠一台铲车和一台挖机,一年都干不完。”

“这么大的场面?那我下午从105国道绕过来看看,走得通吗?”

“通国道的路,我正在抢修,下午可以通。我请求领导把卫生、教育、民政、交通、电力、文广、国土等部门的负责人都带过来,东坪镇现在的状况是五百年一遇,需要他们的大力支持。”

“五百年一遇的洪水?你开什么玩笑?”

“东华河边有个五百年的古村被洪水扫平了,只留下一块明朝嘉靖年间立的进士碑。”电话的那一边沉默了。

通完电话,宣吾走进廖章华办公室:“你还得进趟山,把许健换回来。昨夜有干部犯纪,叫纪委书记回来执行战场纪律!”

廖章华一边起身一边回道:“书记,这事我也听说了,但他们有的是条管干部,不好弄啊。”

“我管他是谁,我只知道他们没把东坪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当回事,这样的干部,东坪镇不欢迎,必须撤换。我撤不了他们,就自请县委免了我!”


赖家春打了个电话过来:“宣书记,那两户人家和解了,征山款一家一半。听说黎明村全村被埋了以后,他们一下就想通了,老天给你,你就拿着,老天要收回,招呼都不会打,还争个什么劲。”

“话是这样说。年终,我会交待廖镇长给你一点钱,你找个名目补给那个没有林权证的人家二百块钱,不能让老实人吃亏。”

“山场真是他家的?”

“你有没有发现,我说去档案馆查五二年的老档案时,只有他同意了?”

(十四)

东坪墟镇开始恢复了几分生机,街道上,六七十公分厚的淤泥刚清理完,青石板路面冲洗得干干净净,店铺也都在擦擦洗洗,有些甚至已经开始营业。虽然还没有恢复供电,但老街上有音乐在飘荡。

安然饶有兴趣地站在镇政府大门外的政务公开栏前。

政务公开牌上,刚刚贴了两张通告,一张是开除高坪村村主任罗良桂党籍、先予停职、再提请村民代表大会免除其村主任职务的处分通告;一张是东坪镇党委提请县委免除东坪工商分局分局长刘远明职务并将其调离的报告。两人犯的是同一错误:违反抗洪救灾战场纪律,抗洪救灾非常时期脱岗跑去喝酒。

墙上还公示了全镇600多户倒房户名单和第一笔救灾补助金额。

将山里被山体滑坡淹埋的黎明村和川峰村,山外被洪水扫平的三个村庄和一所小学都记上采访本后,安然没有进镇政府院子,转身上车,往山里而去。

这个东坪镇,和前面走过的那些县乡有些不一样!


妻子终于打通了宣吾的电话:“你怎么不给我们报个平安呢?昨晚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我和妈妈一夜没睡。”

“你怎么告诉妈妈了?”

“昨晚你打电话时吵醒她了,她问到你了,她是你的娘啊,这么大的事,我敢瞒她吗。”

妻子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你知道妈妈有多担心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没讲过一句话,一直盯着电话机看。现在听到你接了电话,她才高高兴兴地抱着咱们的儿子出去玩了。”

“昨晚指挥抗洪,手机被打爆了,两块电板全用完了。镇里昨晚断电、断路、断网、断通讯,我没法联系你们。”

“昨晚,很危险,是吗?”妻子一字一顿地问。

是啊,昨夜,多少人的性命,攸关在刹那之间。宣吾不想把这惊心动魄的一夜告诉她和老娘,免得她们担心。他沉默了许久,感慨地吐出一句:“这一夜,好长啊!”

“是啊,这一夜,长得像地老天荒!”


后记

灾后一周,省报头版发表了一篇新华社驻省记者站首席记者安然的署名文章《惊滔——暴风雨中的奇迹》,全景式报道了在这场“全省二十年来最严重的局部灾难”中,东坪镇在年轻的党委书记指挥下,全镇干部竭尽全力救人救灾,创造出全镇无一伤亡的奇迹。文中还提到了东坪镇的“战时纪律”和那两份通告。见报的第二天,东坪工商分局分局长刘远明被市工商局免除职务,行政记过,调回县局机关做普通干部。年终,东坪镇被评为全省“防汛抗洪先进单位”,县委书记王美雄被评为全省“防汛抗洪先进个人”,受到省委、省政府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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