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鼠

起床。李代拿过手机,不用看,时间设定在五点十八分,刚响过。天色还在熹微。没有动窗帘,蹑手蹑脚。张眼,北向的四号楼,对窗的液晶电视在闪烁,嗯,山外有山,楼外有楼,这家伙儿,难道包了宿,不是一回了。惯习,是不过脑的。抹到卫生间,把存在膀胱里的碱水放净。站立,会有几滴儿,沥在桶沿上,留痕,久会落成黄渍。把偏了,脚指和小腿会受波及。迟顿,已非一朝一夕。被甄别,难免接受厉声的怨愤。赶上黑咕隆咚,更无准数,会选择坐式。生活中最大的启迪,好像,只剩下重复的萤萤余烬。

今早,不太嘈杂。往日,他都会踏醒市声。这让李代有丝狐疑,还是扫了眼桌上的万年表,模糊,这该埋进土的视力!不得不把脑袋探过去,抻长脖子,对焦,果然印证了他的猜度,星期六,又是一轮大礼拜的周始。

要烧水。水,嘶嘶须须,像劈开草丛,滑动的纹身响尾蝰蛇。二十秒,不多不少,从桶导进软管再注入壶。玻璃壶,有半个中指厚。够了,正好能沏一保温杯茶。滚滚的热茶,李代就好这口。不知怎么搞的,命里,五行缺水,要补上。坐着沙发,他很享受,屁股下那块沉积的凹陷,日久的摩擦,就有了相吸的磁力。在等待水开的当口,注意到,脚垫边有几粒散落的白物,毛毛拉拉的碍眼。应是昨晚挠抓脚掌的皴皮,还用铰刀修了脚甲的遗留。起身,从厨房拿来洁具。笤帚只轻轻挥了两下,收进了戳子。干净了,就顺心了许多。恢复如初,能映出光亮的木地板,縠纹细带,如朱红色的古镜。跳进去,那背面,又隐着另一个相类的世界,还有许多两足行走的人。李代想闭会眼,可能起得早了点,急促的起身,血液的频率跟不上,觉着些许的眩晕。仿佛,有时光从脑际流过,发出滋滋拉拉的刮擦声。李斯一个快闪。从他眼前,他的记忆,还是他的心房。没信是过来,裹着一股飘弋的风。那时的人是高冠博带,宽衣大袍。夏日,难免捂蛆,胳肢窝里有汗腺的气味。李代用指关节磕了两下太阳穴,有些些的钝痛感,清醒些,好确认,那个来了又去的缥缈浮光。

间壁的卧室,传来咳嗽声。是妻子布袋醒了,更确切地说,她不得不,转动了身子。像是触踫了开关按钮,布袋的肺症启动了。身子会坐起,布袋不敢迟延。她更强烈着咳嗽,用纸巾狠劲擤鼻涕儿,从鼻管深吸,又历口腔到食道,来次回转,再猛地咳出。吸呐、吐呕,交替往复。鲜少的痰液,呛出来。李代知道,这已成了布袋身体里的水母吸盘,牢牢缠住。

咕咕噜噜,壶里腾起空心的水泡,寻摸着盖沿儿袅着热气,紧跟着开水的鸣叫音,李代的心口窄了一下,就像危崖上踩空的失坠感,掉落,是要粉身的。那画面,很强烈,硬生生地植入。失神,只是霎时。他仍旧,动作机械般的,往杯里捏了两指茉莉花茶,茶筒轻飘了,存物已所剩无几,细碎的茶末投到杯中,挺聚堆儿。那只是素常的口粮茶,小时候的味道,这种有意营造的情怀,一下子勾破了心口的那层薄膜。提起壶把儿,拇指、食指和中指撑力,总是约定俗成,用仅仅散去几微卡热量的水,壶嘴儿略倾,像白鹭的长喙,颔首低眉,飞流而下,茶杯里蒸腾翻涌。有那么几回,阴天,放的位置,光线灰突,还有那只杯斑布了黢黑的茶垢,影响了李代的视觉,水满出了杯口,缕着杯壁,纤弱弯曲着溪淌,还有些害羞,终在杯底汪出一星两点的水汀。落脚的地界不一,桌面,沙发扶手,有回换到了地柜的台面花布上。他对那凸显的原由起了思虑,以至非要加责视力的衰退、老化。终究是扼止不住,展眼那根孱弱弯曲的线头,就被挽结成了一个疙瘩儿。可以缓口气了,每当新湃好茶,他就能舒坦点,有些不着四六的想法,能暂且捋平顺了。他不抽烟,很少喝酒,只是对茶一往情深。深到浓处,无非是比白水多味。

“确实,早晨的时光是最美的。然后,便是烟雾,下午是呆滞的情绪。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又显出大楼紫色的身影。”这是《冷记忆2》里第56页的一段话。已完全,在李代的头脑里形成了三维的立面。就这样,零碎的布片,被缝合起来。才刚,他还在犹疑,而现在,李斯的形貌变得血肉栩栩。顺着这条线,就能复原李斯的简历。滑进脑海,一个上蔡就职的小吏,不安案牍刀笔的现状,熬煎着蠢蠢欲动的心。有天,入厕,惊跑了食粪未饱,张惶逃遁的瘦鼠。然后,李斯想到了粮仓里的鼠,恍若,东门外,携子引犬去追逐野兔时,阳光透出云层的明光万丈。这时,几乎在同气相应,李代也想到了那个梗儿,还有那只毛发油亮的仓鼠。

李代觉着完成了,一次穿越,一次旅行,更是次以身冒险。爱,生命和死亡,一古脑儿的,在这个即将流逝的晨光里聚散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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