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

一个有趣的老头

相较于恋人,朋友间的聊天或许更宽容,在这种松懈的关系中既能保留你个性的部分,也不阻碍交谈的有效性,轻松、自在,插诨打科,语言在三两杯的酒精中被打开~

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第一次见到K,M父亲口中很酷的老头------村木先生。一个号称非本土的日本音乐家。个子不高、消瘦,恭顺,典型的日本传统文化熏陶所致,但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木讷,属于内敛的品质,时不时思想上的吉光片羽与直率的表达,能让你明显看到西方文化在他身上的影子,恰恰也落实了他口中的那个头衔并非空穴来风。

记得那次见面的时候是夏末秋初,上海的溽热未消。我从嘉定坐地铁到市区一家韩国料理店,他起身微微鞠躬,嘴角噙着笑跟我握手,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郑重仪式所惑,连来见之前想好的几句英语问候都表达得有些不够顺畅,气氛一度有点窘迫,好在K.M父亲足够玲珑,笑呵呵打了圆场招呼我入座,然后用日语简短地做了一个我的介绍,尽管有些言过于实的成分,但也满足了虚荣心。

入座之后,服务生很快新增了一幅餐具。村木先生一边翻着滋滋作响的肉脯,一边轻声试着问我,和K.M的相识,工作以及故乡,他还表示对新疆的向往。戏谑的是英语本身就稀烂的我加上他日式的口音,整个处境就雪上加霜,一刻都不能放松,全神贯注地倾听,交流成了CET的试题,一半的感觉都是连蒙带猜。像刮伤的磁带,断断续续凝结了语言抵达思想的距离,很多问题悬在空中,得不到着落。虽然他的意思K.M父亲了然于胸,但经转述后的意思多少有点语境不通,显得不够精髓。可没办法,我既要在中文和零星的英语间转换,还得顾及着下一个问题的语法搭配,信息对接的间隙,思想又夺门而去........偶尔停下来听K.M父亲的翻译匆忙抿一口杯子中的琥珀色液体,然后像观赏博物馆陈列的文物一样打量着眼前这个年逾半百的老人,似乎就能从他身上窥得某个文明的遗迹。

有时候我们只是自顾自地夹着锡纸盘中的烤肉默然不语,犹如深层次的情绪挖掘与冶炼,在寻找真实性故事过程中所分泌出过剩的多巴胺,我捕捉他的一举一动,并用借来的记忆与之求证。显然,我对他的故事过分着迷,以致目睹了现实反而小心翼翼地克制了起来,内心的幻想同样也收起了边界, 因为,当我把他和教授、流浪者、美国梦、肤色各异的姑娘这些形形色色的标签同时映照进颅内时,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和眼前这个瘦弱的男人联想起来,那史诗般的故事和声怎么也不该是如此京都。

然而事实如烈酒令人昏聩,如今他俨然一副老者做派,被时间沥干了现实的水分,说话融洽、朴实、亲和,跟很多上了年纪的邻居并无二致,不显山不露水。一时让人找不到一个话题的切口,我所觊觎的那些呛辣如彩色烟雾的精彩往事,他避而不谈。反倒源源不断的问题涌向我,令我有些坐立难安。

晚一些的时候来了乐队弹唱,除了一些国内民谣外,竟意外听到一路繁花相送的片尾曲《Five Hundred Miles》和约翰列侬的《you are here》一声声如山谷来风的声线令人眼前一亮,我望向那边,是一个年岁约莫不大,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歌手,闷着头、自顾自地弹唱,整个气质是塞外羌笛的旷远和夜雨芭蕉的幽微。短暂的沉默后,他突然说他以前很喜欢披头士乐队,暗自 打趣道曾经也是披头士的狂热者。问我对他们是否有过了解?我老实交代了并非很喜爱,对于The Beatles的信息更多来源于杂志和书籍以及零零散散学生时代几首列侬的单曲。说到这,他眼神有一闪而过的失落。就好像暗示了那已经是过去的时髦,时代的浪潮早已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这一代人沉了下去。

是感叹时间的背弃吗?还是说截取的某段人生片段不具有客观的参照性?不得而知。

时间滴滴答答,语言被酒精软化,眼见一整瓶的威士忌要见底,k.父提出外面抽支烟,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出门,他向他递了一支烟,是万宝路。让我想起那句Ma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的品牌故事,和他映照起来倒也自洽。原来真正亲历了风林火山的人,是不会把爱囿于厨房的,一如至今未婚也是预料之中的命数,在日本经济迅速扩张的七十年代,他奔赴大洋的另一端,是怀揣理想还是迷茫,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战后经济的迅速崛起与人们思想成长的落差,让这一时期传统文化和新兴青年文化的冲突达到了高峰,赤军、安保斗争、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在此时交叠轮换,借鉴美国不良少年文化的“洋基风格”、“横滨曼波”穿着风格和暴走族、竹之子族等青少年群体开始从乡下来到城市,引发数轮剧烈的文化变动,同时也涌现一批如今都耳熟能详的设计师以及文艺从事者,好像将所有的躁动都被赋予了风雅创作。

他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买了一张单程票,孤身在外飘荡了七年。

其中酸涩不言而说,领过救济奶,睡过公园长椅,每天靠一根法棍面包维持一周的常态,多数时候生活压缩到极简,没有行李,像个寄居蟹,后来打工稍微稳定了些,就认识一些不务正业的小朋克青年,整天游手好闲,积蓄很快败光,又开始换城市,美曰其名是游历,其实是放不下面子再回去,不得以的流浪,像一个艾比乌斯环那样找不到出口,明知日子浑噩,却又不得为继。好在那时年轻,身体硬朗,饭餐露宿也有资本,在地图上横穿欧美大陆,从美国西部的洛杉矶到西班牙南部的安达卢西亚,所有故事像山脊植被一样迥异,那个时候他尝过浓淡各异的酒以及在月亮与便士间踟躇,也算是难得风光的一小段时光,在白鸽飞扑,夕阳西沉的马德里广场上想着唐吉坷德和桑丘的故事。

可好景不长,在一次党政竞选中,本该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关系,却因无处释放的荷尔蒙作祟,卷入地方游行号召中,前一日还高呼民主、自由,声势浩大;后一日就被正压,群众作鸟兽散。在等待被遣送回国的过程中,他又伙同一起逃离的死党偷渡到印度,费尽千幸万苦来到的地方,眼前的一幕让他顿时有了回故乡的念想,没多久,就染了疟疾,差点客死他乡,终于在国际救援站的帮助下,时隔七年他又回到了故乡,面容枯槁,几乎换了一个人,就连父母给他开门都没认出眼前人就是自己儿子,相聚在老人的泪眼婆娑中,他像大梦初醒一样,突然体会了亲情、家以及接纳他的这座岛屿的深情。

至此青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落幕,他一头扎进学习中,直至大学毕业并在学校留教,生活步入正规,给我看来活像一部浪子回头的励志小说,可也仅仅是他的故事。

零零散散的后面几年,偶尔从K父那里了解到他的近况,生活没有太大变故,一如既往地游走在各国讲座、交流,也带高龄的父母度假,记得有一次搬家时翻出一些老旧照片,k父用手机拍给我,是70年代少有彩色照,风格趋于一致的嬉皮士,有点颓废,多数照片中风扬起他散乱的头发像个穷途末路的吉普赛,但身板直挺,有着少年的精气神。

在逐渐了解了他的故事背景后的我才见识了他们那一代人的决绝与不妥协,壮丽地如同一颗颗燃烧的彗星,想起K父、想起80年代上海的出国潮,那时人们离别时的凝望、回忆与留恋携着时代的坚守,跨出国门身负的是一种使命,而现在孤注一掷的勇气在国内已经很少见了。在其中一张照片中的故事附注是这样的:为了循迹,他竟乘坐不同交通工具一度从跑纽约跑到伦敦,当他站在艾比修道院大道拍照的那一刻,我无法想象他以朝圣般的虔诚亲临《Abbey Road 》这张专辑的诞生地时,他的信仰是否得以回应,也不知异国他乡的风会给他怎样安慰,但又转念一想,那不正就是鲁亚克笔下的“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精神吗?

时至今日,离开上海已经好几年了,离开了那个即是天堂也是地狱的地方,很多回想构成发展的叙事其实是不够共振的,但想到这么个有趣的人,还是值得收藏成标签。想来,也没有共通之处,言论的紧迫性,以及由此产生的反应性思维有日常跨度的借鉴,不能算感慨,这个年纪说感慨会被笑话的。只是经常从K.M父亲那里了解到他老年后的近况,虽然嘴上不说,但谁都看出没成家是他这一生最意难平的事,即使年收入年在200w左右,去了全球一百多个国家,他还是没有归宿感,在K父说老了一起去养老院的时候,他流了他们俩相识三十年的第一次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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