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特殊的日子

作者：黎荔

日子如流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奔流不息，但总有一些日子是特别的，汩汩冒着往昔那年的记忆，漾开一片波光粼粼。随着岁月的流逝，那缕波光渐行渐远，有时，甚至变成了脑海深处的一个点，就像大海尽头的一个灯塔，随着船只的远行越来越远，但无论如何，灯塔永远都在。这些特殊的日子，就是所谓的纪念日吧！在人生的不断远航中，这些纪念日串联着一个个周年的到来。

比如，生日的那一天。生日也是母难日，若干年前的这一天，你在母亲的血泊和痛苦的呼喊中醒来，作为婴儿的你，在一条名为胎盘的船上，经过无际羊水的漂流终于来到了这片大陆……诞生的那天，你是多么神奇啊！在开启今生今世第一次呼吸的瞬间，血流从胎盘改道流向肺部，填补上了心脏上的那个洞。这对成年人来说，是需要一个开心手术才能达成的事，而对于婴儿只需要一次呼吸。这是你的生日，你在今生第一次呼吸中醒来。为什么每个人的生日这一天与其他日子有所不同，因为在这一天我们都会特意去感受，感受我们生命的所来之处，所来之怀抱，感受生命的意义与本质。随着我们年龄渐长，在生日这一天，无论是喧闹还是落寞，无论是生机勃勃还是疾病衰弱，有很多问题平时我们不会去多想，但在生日那天，却会格外敏感多情。平时我们所思所想所做全都是环境使然，上学，就业，结婚，生子，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做什么，可在生日那天，出生，长大，衰老，死去，当生命的历程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会更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我们会觉醒似地对待这一天，觉醒到甚至去想一些终极问题，即使只是一刹那，即使明天又重回生之浑浑噩噩。

比如，上班的第一天。那一天你作为职场小白，刚刚参加工作，拍下一张青涩的照片，贴在崭新的工作证上，在茶水间诚惶诚恐地向前辈问好，在自己被指定的工位新奇地左顾右盼。职场世界刚刚向你开启，你觉得前路宽敞，人生响亮。你上路了，跑跑跳跳，像一匹小马，满怀热情，一身斗志。很多年后，你或许摸爬滚打早已变得圆滑精明，你也许热情衰退，磨钝了，疲累了，低头往前走，慢慢忘了世界的辽阔，忘了梦想，早已了解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清楚自己的职场地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于是只想过所谓好的生活，养家糊口，顺利退休。有多少人能记得自己启程的口号呢？即使当时也曾是真真切切地呐喊过，走着走着环境变了，人也变了，坚持初心真的很难很难。不过，你还是时常回想起自己上班的第一天，当时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的冲劲与窘迫、纯真与莽撞。

比如，结婚纪念日。什么纸婚、棉婚、羊皮婚、木婚、铁婚、毛婚、电器婚、陶器婚、铝婚、钢婚、麻纱婚、花边婚、象牙婚、水晶婚，实际上，人们庆祝得最多的和最隆重的还是“银婚（25年）”和“金婚（50年）”，至于能庆祝“钻石婚（60年或80年）”的人可谓凤毛麟角。婚姻是恒久忍耐，如果一个女人一日三餐下厨做饭，熬到五十年金婚，她会烧五万四千多顿饭，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日三举，风雨寒暑不断，那里面一定得有些什么执着，才能绵延到最后。在同一个屋檐下，从脆弱的关系，到共生的关系，从轻薄的纸婚，到恒久的钻石婚，中间所经历的是什么呢？是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是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是软弱，孤独，常常无所依托……别人见识不到的那一面，婚姻中的彼此都见识得最多。他们一定有过不同点，如同水和火，如同来自不同的星球，他们一定争执、攻击过彼此的差异，甚至差一点分道扬镳。最后，当经历无数的考验，到达金婚纪念日的时候，再没有更近的接近，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失了？谁用两种笑容微笑？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谁的一部分依然活着，谁的一部分已然逝去，早已分不清了。然而此时，已是季节一到就要各自飘零，用一生所铸造的钻石般坚固的，生死无常轻易就能使之分开。每个活生生的人的爱情和婚姻经历都不是一座静止的纪念碑，而是一道流动的江河，而结婚纪念日就是这条长河上的一个又一个的码头，有人在某个码头下船了，有人到达了终点站。

比如，孩子出生的那一天。据说最初婴儿们视觉没有完全发育好，他们眼中的世界是模糊的。但在距离他们面部前方约20厘米处，会有一个视觉清晰区。而这刚好是妈妈喂奶时，她的眼睛和baby的距离。从第一次哺乳之时，孩子就开始了此生对你的依恋。婴儿不会说话，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就被声光吓了一跳，他惊恐地哇哇啼哭，他无助地渴求着你，渴求你的照顾和养育。那是一个投奔你而来的、柔若无骨的婴儿，一个痴缠的婴儿，你觉得你的爱就像江河湖海，怎么给，都没有止境。这个世界上看上去最不公平的买卖就是婴儿和妈妈的关系，妈妈好像是纯粹的付出，婴儿好像是纯粹的享受，但其实婴儿也有代价，他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妈妈了。对于妈妈来说，那些孕育时期与孩子的联系和亲情其实都是臆想出来的。没有货真价实的沟通，孕妇远远算不上妈妈，只是一个胚胎\胎儿携带者。即使孕期对孩子有所认知，也纯粹是从遗传基因角度的对他样子的猜测游戏——在见到面之前，也实在想象不到别的。在孩子出生这一天，如同一个盲盒打开，谜底揭晓了。妈妈惊叹于孩子的外形和样子，手指脚趾的形状，瞳孔的颜色，头发的柔软程度，惊叹于他作为个体的独立和反应。这种感觉很奇特，孩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妈妈都觉得和自己有关，得为此提供解释和负责。刚刚经历巨大生育痛楚的妈妈，前半生的所有大小坎坷记忆不知为何突然一下子都涌入了脑海，初为人母的你明白，这一切都要在眼前这个人类样本身上重来一遍，而他将要遭遇的一切，都是在承担父母的决定所带来的后果。为什么很多人真正意义上的成年是在成为父母之后，因为一个小小的人类样本被完全托付给你，而他初始、幼小、毫无章法，你命中注定对他负有责任，这是个最重大的、无可推卸的责任。

说到特殊的日子，还有至亲之人的忌日，重大灾难的纪念日。人死如香气的寂灭，从无到无，本来是宇宙残酷的真相，然而，作为情感动物，依然不能不留有绵绵伤心。这伤心既是为了逝去之人，同时也是为了世间所有人，为了这个世界上众人必死的命运。说到人类的重大灾难，从南京大屠杀，到911事件，到汶川大地震，在时光流逝中，一座座纪念碑早已在那里伫立：构成纪念碑的，正是那些历史尘埃与绵绵长恨本身。除了生日、婚姻纪念日、孩子诞辰、亲人忌日这些固定的纪念日，还有不特定的纪念日，其意义只针对于特定个人，比如初次怦然心动的那天，所爱之人决绝离开的那天，找到今生奋斗方向的那天，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天，人生盛宴散场的那天，被命运重击突然梦醒的那天……

有些日子是那么特殊，在那个日子降临之时，人的感慨，有时候很难用语言表达。年复一年，在那些特殊的日子，你想有一点纪念，你想建一座无形的纪念碑，比青铜耐久，比金字塔巍峨。猛烈的雨、粗野的风都不能把它摧毁，时间的飞流、无穷的岁月对它也无可奈何。

当然，最后，还有我们自己的忌日。每年我们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度过自己的忌日。不会早一天，也不会晚一天，这个日子就在前方默默地、耐心地等待着我们，它必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