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你在坚守些什么 - 草稿

公元前87年,十月刚半,美丽的北海就迎来了漫天的飞雪。

山原上错落交杂的杉林与落叶松,呈现出生命中最坚韧的一片苍绿;阔叶的桦林与白杨,则尽情展示着生命尽头被恶寒激发出来最辉煌的一色金黄。

枯黄的落叶被狂风吹卷,一如美丽的枯叶蝶任性而舞;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狂风卷拂下,如遄飞玉龙般肆意横撞直冲。一向安宁清澄的湖面迷失了她柔和的本性,变得狂躁而怒不可遏,惊涛拍岸,千堆雪起,一时间,震天的轰响回应在苍茫一片的天地之间……

蓬乱的灰白长发与飘雪齐飞,褴褛的破衣烂衫在肆虐的北风中诠释着凌乱,两道坚毅的剑眉、一把花白的胡子,沾染上圣洁却冰刃一样刺人的六出雪花,肿胀且裂出道道惊人伤口的手掌,却依旧牢牢握持一根长长的符节。

杖节顶端的旄羽已经脱落殆,杖节上朱色的印记也已淡褪了往日的鲜明,些许残存的红仿佛冬日的微小火花,依稀传递渺茫的希望。

他,是苏武,苏子卿,大汉的中郎将,出使匈奴的使臣!

天汉元年,正是公元前100年,身负送归匈奴使臣的诏命,他告别了高堂的老母、红颜的娇妻、待哺的幼儿,双手,毕恭毕敬地,从武帝手里接过代表大汉天子的符节,从长安一路向北,迤逦而行,出使匈奴。

从那时起,而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三年!

十三年,壮年的陕西汉子变成了半老的衰翁;十三年,高堂弱子的呼唤时时响起在他归乡的梦中!多少次杖节南望,多少次思绪翻滚,多少次,思国之情伴随南向的风去,多少次,念亲之泪和着飘零的雨流……而今,早生的华发下,是他日渐苍老的容颜,然而,归期却仍是无期!

还记得出使路途中那遮天蔽日的漫漫黄沙,也不曾忘记那瀚海上壮观的落日余晖,干烈的风吹打着大汉使臣温润的面颊,狂暴的雨浇透这些远离家国之人的衣衫。当苏武和他的手下们双手满布裂痕、面容变得沧桑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匈奴的牙帐,见到了对汉天子以晚辈自居的且鞮侯单于。

送上精心挑选的礼物,中郎将看见了单于眼角一闪而过的贪婪;走出单于的营帐,大汉使臣听到了身后笑声里不断膨胀的野心。苏武本能地意识到,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充满野性的族裔,是一个欲壑难填的国家!冷风送来羊肉的膻腥,夹杂着牛羊乳奇异的香,苏武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变故突发:匈奴内乱,缑王与虞常谋夺单于母阏氏以归汉,事泄而牵连副中郎将张胜,进而牵连苏武!

谋逆大罪,他深知个中厉害,不如一死了之!孰料命不该绝,被救活的苏武,毅然拒绝了卫律的富贵引诱。于是,一声令下,苏武被幽囚于大窖之中。

既然命不该绝,那就勇敢地活下去!死,很简单;活着,才能彰显我大汉臣子铮铮铁骨,威武不屈!

寒冷似锋利刀子般一寸寸割开苏武的肌肤,空空的腹内辘辘有声。横一条心,咽一捧雪,嚼一团毡,勉强,哄哄肚子!抬眼看,星星如宝石一样闪缀在黑色天鹅绒幕布上,四周阒静一片,偶有小虫吱吱叫声响起,打破夜的寂寥。小虫?天助我也!绝处逢生,小虫延续了大汉使臣的生命!

不屈的苏武,被投放至北海无人处,牧羊!单于狞笑:公羊不生小羊,就永远不许回归大汉!前番派卫律利诱不成,单于有了新花样:让苏武在严酷的困境中反思,从而背弃大汉,投向匈奴温暖的怀抱!

牧羊就牧羊吧!拄着汉节,带了随身的物品,别了随从的人员,在寒冷的冬日,苏武赶着他仅有的羊群,一步步,艰难,昂然,走向北海!

眼前是冰雪的世界:洁净而半透明的蓝冰,映照着金色阳光,如璀璨蓝宝石堆积而成的连绵山脉,绵亘于北海之上;蓝冰下升起的簇簇水泡,来不及扩散便被严寒俘获,化身而为凝固的奇异图案,站在坚冰上往下看去,凝固的北海如倒置银河般奇妙炫目似真亦幻……

这里莫不是龙王的水晶宫殿?不,它比龙王的水晶宫更轩峻壮观!这里是琉璃天地,这里是玉宇琼川,这里是神仙世界!可是,神仙可以餐风饮露,可以驭风雷、食玉英,而苏武,只是一介凡人,他要吃饭填饱肚子,他要穿衣保护身体,他,要怎样在这“神仙世界”生存下去?

不怕,他携带着中华儿女特有的文明密码,他继承了华夏先祖生生不息的智慧基因:没有食物,他寻找蜷缩洞中的野鼠;没有衣物,他剥下动物蓬松的毛皮;为御寒,他钻燧取火;为补衣,他凿骨成针……

在一望无际的美丽雪域,人与动物完全平等,双方的实力成了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智与力,定生死!多少次,在与动物的周旋中,迎来捕而不获的失望,从而慢慢积累起捕获猎物的经验。最终,苏武学会了结网,学会了制作系在箭尾上的绳子,终于,苏武迎来了可喜的收获!

傲慢的单于怎么也不会想到,当他华衣丽服,身处温暖大帐,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畅快淋漓时,居然有一个汉人,可以凭一己之力,在冰天雪地中顽强地熬过一整个严酷的冬天!因为他原本只是想吓吓苏武的,他想着,不需要多久,北海的风雪就会驱使苏武乖乖地归顺匈奴,然而,他失算了!

熬过了冬天,苏武迎来了北海美丽的夏天:浅红深碧的花朵竞相开放,针叶阔叶的树木较劲疯长,饱满可口的野果轮番登场,一尘不染的澄碧湖水中,各种各样的鱼虾开始繁殖生长,北海湖就是苏武丰富的粮仓……

沉静如苏武,面对造物如此慷慨的馈赠,也不禁喜形于色!中华文明的力量在脑海中升腾,先人累积的智慧在身体里翻涌,苏武开始忙碌:摘下果子,在阳光下晒干,做成各色果脯;揭下树皮,去除外面硬壳,保留柔软内皮,搓成绳子,结成渔网;捞鱼上岸,以绳穿之,纷挂树梢,晾晒日下,做成鱼干;取出兽骨,磨制成尖利箭镞,以备捕猎防身之用……

就这样,苏武在北海度过了五六年艰苦而繁忙的岁月,练就了一身过硬的生存本领,然后,凭借自己结网、制弓缴、修弓箭的本领,赢得单于之弟於靬王的青睐,得以安享了三年悠闲时光!衣物,有了!饭食,有了!帐篷,有了!

然而,命运总是多舛,苏武总是会被一次次地抛尽命运的洪流,经受一次又一次的捶打锻炼。年轻的於靬王一病不起!苏武的所有财产被丁灵人盗走!苏武,这位持节牧羊的大汉使节,又一次陷入人生的困境。不怕,困境算什么?几次三番的困境来袭,苏武早已炼就了钢筋铁骨,大不了,从头再来!我有大脑,我有双手,我怕什么!

李陵来了!这位在苏武出使后第二年即降了匈奴的曾经的汉朝将军来了!他本来可以早来的,可是,他不敢,更不愿面对这堂堂大汉的使节,因为,他已经是大汉的逆臣,是反叛了华夏文明而接纳了匈奴异族文明的人!可是,他还是来了!叙旧?劝降?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不管怎样,李陵,这位苏武的旧日友人,还是来了,来到了苏武的北海!

欢饮达旦,几多真情,几许假意,如今都已湮没于历史的风尘,可是李陵告诉苏武:他的高堂老母已死,他的兄弟俱亡,娇妻已更嫁他人,儿女不知所踪!一句句,响在苏武几乎要被震聋的耳畔;一刀刀,扎上苏武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强抑悲痛,苏武深悉李陵来意,他摆摆手:不用再多说什么,我生是大汉人,死是大汉魂!上沐天恩,代国出使,岂能降于他人?你,李兄,你走吧!从此,你我虽同在天涯,却不是兄弟,而为路人!走吧,再不要回来!

可是,李陵还是又来了,而且,再次带来坏消息:汉朝皇帝已经驾崩,如今新帝登基,苏兄,你还要向哪个皇帝效忠啊?

苏武如遭雷击,目眩头晕!他强自支撑,确认消息真实无误后,南向大哭:先皇啊先皇,我持汉节牧羊北海,我苦苦坚持活着,就是为了向你复命啊,可是如今,我到哪里复命?我的坚持可还有意义?

李陵悄悄地离开了,空漠的北海,又一次剩下孤独的苏武,不同的是,此时的苏武身后,多了一个匈奴的女子。

女子跪在苏武身后,拉着苏武的衣襟,仰面恳求:大人,放下汉节,留下来吧,留在匈奴,留在我的家乡,让我陪伴你度过余生,来,把汉节给我!苏武俯身拉起这个与他共患难的异族女子,却坚毅地再次摇头,握紧手中的汉节:

先皇殡天,还有新帝,我大汉国基坚稳,精魂永在!你可知,我想念那西北的黄土,想念那雄浑的黄河,想念那高高的雁塔,想念长安城墙上的一砖一石,想念朱雀门内的一草一木,想念那相隔十三年的乡音啊……

大汉啊,那里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那里是我血肉发源的地方,虽然许多亲人已经不在了,可是那里还有我的故土,还有我熟悉的文化!

我不习惯吃手抓的牛羊肉,我想念那成双成对七寸六分天圆地方的筷子;我不习惯那带腥膻味道的牛奶羊奶,我想念那色如琥珀香沁心脾的各色清茶;我想念大汉的乐舞,想念大汉的衣帛,想念大汉的漆器,想念大汉的雕刻,想念当年的秦砖而今的汉瓦……

我是一颗树,大汉就是我的土壤,只有深深扎根在大汉的文明里,我才可以绵延岁月,安享人生!你,和我终究是不同文化不同种族啊,我,迟早还是要回到我的祖国,我的家乡……

苏武,女子,泪落如雨……

历史没有过多地记载这个匈奴女子,只是记载着她为苏武生了一个儿子,名字叫做苏通国!通国,通国!可见,苏武之志,始终未改,归汉之心,一如既往!

五年后,苏武被昭帝派使臣迎归故国,此时的苏武,忍心别了相伴的异族女子,忍心抛了亲生的骨肉血脉,他,手持汉节,踏上回家的路!

整整十九年的坚守,整整十九年的磨难,壮年的汉子而今已经鬓发斑白,但是他的步履却依然稳健,他的眼神依然坚毅……

中华文明,如一块磁石,牢牢牵系着众多中华优秀儿女的心,文明在,聚力存!

苏武的坚守,不是对一国一姓的愚忠,而是对传承久远的中华文明的守护与眷恋!

文明不灭,家国永存!

让我们借用爱国英雄文天祥的诗句结尾吧: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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