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之下,那个白衣少女被绑在十字架上,身下堆满了柴垛。人们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少女团团围住。刑台之上,另一个身着血红色华美嫁衣的少女,静静站在十字架前,冷冷注视着台下徐徐走来的那个人。

“澈……澈……不要过来呀……”白衣少女的眼里泛出盈盈的泪光,然而嗓音却如同老妇一般沙哑。

刑台之下的空地上,那个盛装华服的英俊少年丝毫不顾少女的阻拦,执意朝前走来。

“快跑……你会死的……”白衣少女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却依旧无法动摇少年的决心。站在一旁的红衣女子慢慢露出一丝狡黠而冰冷的微笑。

白衣少女绝望地摇头,发丝在空中轻舞。

为什么呢?究竟是为什么?今天明明应该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可是为何转眼之间,所有美好的景象便如同泡沫一般烟消云散,黑夜的噩梦提曳着死亡的裙裾,缓缓向她踏步而来,转瞬之间,命运的阴影就将她和他笼罩。

日光冷冷照耀下,她含泪遥望着他俊美的容颜,记忆像风拂落的花瓣,悠悠飘向从前。那令人无比留恋的从前。

那一年春天的上祀节,她背着城里的人,偷偷跑到了城外的凤鸣山上,去看那云霞般烂漫的山樱。

彼时,她虽然年仅十六岁,却已经是神庙里高位阶的巫女。

按照惯例,上祀节这天,她应当盛装出席,接受人们的朝拜,为新生的婴儿和怀孕的妇女做洗礼,然后参加城里的宴会。

但是,在做完洗礼之后,她一个人溜了出来,只想躲到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一静。在那充斥着繁文缛节的神庙里,她过得太压抑,即使被所有人顶礼膜拜,她依旧觉得孤独。

那是沉淀在她血脉里的孤独,是她生命里无法抹消的烙印。

她知道这高居云端的孤寂是为何,因为她是二代始祖巫女,是承袭一代始祖巫女血脉的后代——“云樱巫女”,作为继承始祖神力的后辈,她自然也要背负巫女血脉之中注定的孤独,永生永世。

樱花灼灼,落英缤纷。她一袭雪白的裙裳,伫立在绚丽烂漫的樱花下,抬头仰望着簌簌飘落的花瓣,不禁喃喃道:“山樱当共我相怜,他人不解花之烦。”一时触景生情,不由得轻声唱起一支清曲来。那是流传在巫女之间的一首古老歌谣,口耳相传近一千年。

“云樱落远兮,如雪消匿。浮生似梦兮,如佛灭度。日月流逝兮,斯人远逝。犹自在梦中,若萤火空相寻………”

少女轻轻哼唱着,嗓音甜美而空灵。冷不防的,另一个风铃一般清越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这首歌,很久以前我曾经听一个人唱过。”

少女回过头,那个少年的身影便撞入眼帘。

日光之下,樱花拂落满身,那人似乎是沐浴着花香与晨曦踏梦而来。夭灼的樱花映衬着他艳丽而俊美的容颜,他灼灼的眼目仿佛是由清水蘸墨一笔带过,线条流畅,起承转合之间勾勒沉淀出悠悠的意韵。

少女不禁微微惊愕。

然而,少年却再次开口道:“不过,你唱得比她难听多了。”

少女感到诧异而新奇,自出生以来,她便活在人们的赞誉和称颂中,从未像今日这般,被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少年批评。可是那个少年丝毫不以为意,反倒是靠近少女,仔细地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有光芒闪烁。

他一步步靠近她,她一步步不知所措地后退,谁知不小心被地上的树根绊了脚,惊呼一声向后倒去。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少年的衣袖,于是两人便一起栽倒在落满樱花花瓣的地上。少年跌落在她的怀里,她立即羞红了脸,正欲推开少年,却见他缓缓抬起头,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怔怔地望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真奇怪啊,你的身上竟然有她的味道。”少年注视着她的眼眸,喃喃道。

“她?”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道。

“樱。”少女回答道。

“樱?”少年抬起头,一朵樱花飘落在他的唇角,慢慢滑落,“很美的名字啊。”说罢,他又再度凑近,在少女身上嗅来嗅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揉揉鼻子道,“嗯,你身上虽有她的味道,但是你并不是她。时间过了这么久,我虽然不记得她的容貌了,但我还记得她的味道。不过,我能感觉到你身上有很强大的灵力。你究竟是谁?”

“我、我是城里的巫女。”少女嗫嚅道。

“巫女?怪不得。”少年恍然大悟。

“你说的那个她,是谁?和我很相似吗?”樱问道。

少年凝视着樱,一双白银一般的眼眸闪烁着凛凛的光,道:“我只记得她叫桃,可是都这么久了,认识她的人早就死光了,告诉你也没什么意义。只是我很在意的是,你给我的感觉,跟她很相似,而你又拥有强大的灵力,恐怕千百年前,她也多半是个巫女吧。”

“桃?巫女?”谁知樱浑身凛然一震,喃喃道,“我的先辈,一代始祖巫女,就叫桃。她的确在百年前死了。”少年听了这话,银色的瞳孔慢慢缩紧。见他不说话,樱又道:“至于我,我是继承她神力与血脉的二代始祖巫女——‘云樱’。”

“二、二代始祖巫女?可为何你给我的感觉,竟然那么像她?”少年吃惊地嗫嚅道。

“是的,始祖巫女的血脉向来是以‘神继’世代传承,继承者会承袭先辈的血脉、神力以及部分记忆。你之所以觉得我像她,恐怕也是因为这个。”

“你说你叫‘云樱’?”

“是的,方圆百里的人都听过我的名字。怎么,你是第一次听说吗?”樱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感到了好奇。他怎么会认识早就已故去的一代始祖巫女呢?

少年的嘴角慢慢牵起一丝嘲讽的微笑,喃喃道:“虽然我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她肯定早就死了,但是现在亲耳听到她的死讯,还是很震惊呢。呵呵,我猜的没错,她果然不是普通人,可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是始祖巫女!”

“你认识桃?你究竟是什么人?”

“呵呵,”少年的笑意越发浓了,然而眼眸里的寒意却也越加浓厚,“尊敬的巫女大人,难道你还没识破我的身份吗?看来所谓二代始祖巫女,也不过如此嘛。”话音未落,一阵烟雾升腾,狂风骤起,花瓣簌簌惊落。乱红飞舞中,少年身后赫然出现九条雪白的狐尾。

“九尾白狐?!”樱大惊,急急后退,然而瘦削的身体转瞬间被狐尾紧紧缠绕。

“你隐藏了自己的妖气?果然狡猾!”樱慌乱道。

“没错。”少年狡黠地笑道,“巫女向来与妖怪势不两立,怎么,你准备收服我了吗?”

樱紧蹙着眉头,注视着一脸挑衅意味的少年,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道:“抱歉,我没这个打算。”

少年微微一惊,松开了尾巴,饶有兴致问道:“为何?你们这些神官巫女,不是向来对妖怪赶尽杀绝吗?”

樱浅浅一笑,悠悠道:“我觉得你没有敌意。还有,你是桃的故人。我怎会对先辈的故人不敬?”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似乎很不解,沉默了一瞬,才开口问道:“你说,你继承了她的记忆对吗?”

“嗯,不过只是部分记忆。而且,都是些年代久远的往事了,记忆很模糊。”樱迟疑着答道。

然而少年的眼眸里却瞬间燃烧起喜悦的火焰,兴奋道:“那你能想起我吗?”

“你?”樱凝视着化身为人类少年的九尾白狐,细细思索着,无数记忆碎片呼啸着从脑海里划过。樱痛苦地抱住头,思绪陷入往事的洪流中,过了许久,才缓缓睁开眼,注视着少年。少年满怀期待地看着她,但樱却只是摇了摇头。

“不可能,你再好好想想。”少年焦急道。

“真的没有。要么是我没有继承到关于你的那部分记忆,要么就是她、她根本没有将你纳入记忆之中。”樱解释道。

少年眼里的光瞬间熄灭,慢慢地,嘴角牵起自嘲而凄凉的微笑,幽幽道:“我明白了。也对,她是高高在上的始祖巫女,那种小事,她怎么可能记挂在心上。”

樱看见少年黯然神伤的模样,不由得心软,问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不妨告诉我你的名字,说说你和桃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是我亏欠了她而已。至于名字,”少年细眉一挑,笑道,“我是个妖怪,哪里来的名字?”

“你我相识一场,总得交换彼此的名字吧。你可知道这凤鸣山临近花渊,传说中在花渊交换名字的人,会拥有一段斩不断的缘分。虽然桃前辈可能不记得你了,但若是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所以呢?妖怪和巫女结缘,可真是闻所未闻。”

“那又如何?我还从来没有和妖怪交过朋友。既然你还没有名字,那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吧。”樱盈盈笑着,走上前来,细细凝视着少年的眉眼,说道,“你的眼眸像冬日冰湖里的湖水一般澄澈动人,我就叫你‘澈’吧。好不好,阿澈?”

少年微微动容,正欲讥诮,却瞟到少女真挚的眼神,不由得开口道:“你可知道人类赋予妖怪名字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樱天真地问道。

少年俯低身子,凑到樱鼻尖前,缓缓道:“接受人类赐予的名字意味着,这个妖怪就此臣服于这个人,一生一世。”

“啊?”樱感到有些尴尬,“我、我不是要成为你的主人,你若不情愿,那就算了。”

谁知少年轻轻撩起樱如墨的长发,微笑道:“我没有说不同意啊。就叫‘澈’吧。”

“哦……嗯。”樱没有料到少年竟然如此爽快地就同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是眨着眼,瞅着近在咫尺的英俊少年。

少年眼里的寒意不知何时也已消散,随之漾起的是笑意的涟漪。他温柔地凝视着樱黑色的眼眸,凝视着那双天真而纯洁的眼眸,那双不知世事风霜雪雨为何物的眼眸,一时凝噎。手指不自觉地挑起樱精致的下巴,渐渐俯下身子,慢慢地靠近那个白衣少女。

“澈?”樱惊讶地喃喃道。

然而话语却堵在了唇边。名为澈的狐妖少年,他柔软的薄唇覆在了樱的唇上。那个吻,轻如梦呓,仿若空中飞舞落下的花瓣,仿若三月暖阳之下缱绻的春风,仿若夕阳西下波光里的柔蜜艳影。

樱瞬间僵在原地。

半晌,澈才缓缓移开,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脸羞赧不知所措的小巫女,刮了刮她的鼻子,柔声道:“这是谢礼。”

“谢礼?”

“一谢巫女大人今日不杀之恩,二谢云樱赐吾等小妖雅名之恩。”澈笑道。

然后,少年转身,一瞬间化为一只雪白的九尾狐,跳跃着远去。

“后会有期。樱。”

樱愣在原地,痴痴地望着白狐远去的方向,不禁用手指按住了滚烫的嘴唇,生气地喃喃道:“什么小妖,只有强大的妖怪才能隐藏住自己的妖气,更何况,若你不说,连我都不曾发觉…………”樱愤愤道,可是嘴角却又绽放出羞涩而欢欣的笑意,语气也渐渐变得柔和,“不过,很高兴认识你,澈。”

那是樱和澈的第一次相遇。

这件事,樱只告诉了一个人,她最信任的妹妹锦。锦听完樱的叙说之后,歪着头道:“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狐妖呢,樱下次能不能带上我一起。”樱说道:“可以,但是这件事你一定得保密,千万不能让神庙的人知道。”“明白。”锦嫣然一笑。

于是,一个月圆的春夜,锦偷偷跟着樱离开神庙,去了凤鸣山。澈坐在花树上等待樱,一边凝望着皎洁的明月,一边吹着埙。在看到樱的身影之后,澈开心地跳下树,将樱抱起来,欣喜若狂地在地上转圈。

锦躲在重重树影里,遥遥望着欢笑着的少年少女,不知为何,眼眶竟然微微湿润。樱跑过来,想拉锦出来一起玩乐,可是锦却捂着脸逃走了。

她一路狂奔,脸颊滚烫,有泪水洒在空中。那一夜,澈倚靠在树干上,在月光下吹埙的清俊模样深深地烙印在锦的心里。

自此以后,锦总是缠着要与樱一起去凤鸣山,樱也总是答应了。起初,锦一直躲在树后,不肯出来露面,可是,有一日,澈走到树前,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锦的手腕,温柔地笑道:“锦为何不肯与我见面呢?莫非是害怕我?”

锦只觉得脸颊一烫,想要挣脱澈的手,可是澈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我、我不是害怕………我只是……”锦小声地嗫嚅着。她的声音从小便沙哑干涩,宛若老妇。

“只是什么?”澈依旧笑着,那一抹微笑仿佛染墨一般渐渐在锦的心池里氤氲开来。

“澈有樱这样出色的朋友,可是我、我不如樱,澈会嫌弃我吧。樱和你玩得这么开心,我只要远远看着就好了。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吗?”锦的眼眶渐渐渗出泪水。

澈一把拉过锦,扳过她的脸,认真地凝视着她躲闪逃避的眼神,伸出手缓缓拂去锦的泪水,道:“你怎会这样想呢?从一开始,我就把锦当做我的朋友了啊。”

锦怔怔地看向澈,心脏却如同小鹿在胸腔内乱撞。

澈转过头,冲着樱微微一笑,道:“樱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锦的心瞬间一阵刺痛,眼眸深处因少年的一句话刚刚点亮的微弱光芒转瞬又因少年的下一句话而彻底熄灭。

锦看着澈与樱相视而笑、心有灵犀的模样,只觉得凄凉,不由得暗自嘲讽:自己,果然是个局外人吧。

“锦,你知道吗,澈今天说他很喜欢我。我真的很开心。”樱像往常一样,将心事倾诉给锦听。

锦默然不语,心里却微微发酸。

锦还记得曾经母亲对自己无休止的抱怨。她说:“锦你同样身为巫女,为何就不如你的姐姐樱一样出色?你没有樱漂亮,也没有樱聪明,更没有继承始祖巫女的力量,处处都不如樱。锦,你怎样都比不过樱,你一生都将生活在樱的阴影下啊。”

一直以来,但凡听闻她是二代始祖巫女亲妹的人,都会将她拿来与樱比较。她一直活在自卑当中,像一只丑小鸭,躲在角落里遥望着周身笼罩着光辉的樱。高贵的樱。她可以容忍樱在巫术、美貌、才华上胜过自己,但是唯有一样东西,她不想输给樱。

那就是澈。

她不想将与澈的爱情输给樱。

那天夜里,她偷偷跑到凤鸣山去找澈,袒露了自己的心迹。但是澈却拒绝了。

“为什么?澈也觉得我不如樱吗?”锦流着泪问道。

“我的性命是樱的前辈桃给的,我现今的名字是樱赋予的,我这一生都必须忠于樱。”澈淡淡道。

“而且,我已经许诺了樱,我要娶她为妻。”

“这怎么可能?你和樱,你们根本不相配啊。你是妖,她是人!”锦吼道。

澈转过头望着锦,眼里波光涌动,仿佛星子闪烁。

“我是百鬼之王,樱是神巫之首,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澈说要娶我为妻。”樱这样对锦说道。

锦心里一痛,强颜欢笑道:“樱的心里一定是愿意的吧。可是,人妖殊途,你和澈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更何况,你是二代始祖巫女啊。”

“你知道吗,”樱望着湛蓝的天空,说道,“我一直活在孤独之中,但自从遇到了澈以后,我再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孤独一人了。始祖巫女这个头衔一直禁锢着我,若是为了澈,这个巫女我不当也罢。”

谁知锦却狠狠地摔了铜镜与花瓶,气愤道:“樱你怎么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身为始祖巫女的你?你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就抛下我所珍视为宝物的东西?!”

锦哭着跑开了。辗转反侧了几夜,锦长年积压在心中的嫉妒、不甘与落寞终于熬成浓浓的毒药。“澈,我得不到你,我也不要樱得到你。我不能输。我输了一辈子,这一次一定要赢一回。”

于是,锦偷偷将樱与澈相恋的事情告诉了大祭司。

大祭司皱着眉愤慨道:“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更何况对方是百鬼之王,是神庙的心腹大患,神官们苦苦追寻了一千年都无可奈何,只有始祖巫女才能将其封印。可是樱居然要和他成亲,这不是公然与神庙为敌吗?这样的人,还配传承始祖巫女高贵的血脉吗?”

锦阴阴一笑,道:“锦倒是有一计,既可惩罚樱,又可收服九尾白狐。”锦将自己的计策告诉大祭司后,大祭司颇为赞赏地打量着锦,道:“我竟不知道,原来樱的妹妹,是这样聪明的人才。”

过了几日,锦告诉樱:“我已请示了神庙,大祭司说只要你辞去始祖巫女的头衔,便可与澈成亲。”樱大喜,激动地握住锦的双手,然而锦却只是抽出双手,沉默不语。

樱会心一笑,说道:“我知道锦很想当二代始祖巫女,放心,这个位置定是你的。我真的很想谢谢你。”锦心里暗喜,表面却不动声色。

于是,樱用“神继”之法将自己的全部神力以及远古血脉一并传给了锦,但唯独自己的记忆,樱暗暗保留在了自己体内。她不想忘却今生的所有事,也不想忘记桃的那部分记忆。因为那久远的记忆里,也许隐藏着关于澈的往事。

锦成为了唯一一个先代巫女在世之时就承袭先辈血脉的始祖巫女。

而樱,失去了所有的巫术,沦为了一个凡人。可是樱并不觉得遗憾。

但噩梦却悄悄来临。

婚礼在城镇内举行。那一天,城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百妖腾云驾雾而来,共赴百鬼之王的喜宴。澈盛装华服,眉宇之间洋溢着喜悦,高高兴兴地迎接新娘。两人手执着手,向寂天神坛走去。沿着白玉石阶一路行来,彩幔飞舞,炮竹鸣响,一派繁荣景象。伫立在神坛之上,行过六礼,澈欲挑起新娘的盖头。新娘却将澈的手按住。

澈诧异道:“樱,怎么了?”

“澈,你爱我吗?”她问道。

“我当然爱你。”澈笑道。

“你靠近一点。”新娘娇俏地笑道。

“嗯。”澈听话地将身子凑近,正欲偷偷揭去盖头亲吻樱的时候,却突然感到腹部一凉。澈大惊,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腹部,只见一柄匕首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身体。

众人愕然。

“樱,为什么………”澈震惊地看向对面的佳人。

新娘猛地揭去盖头,露出一张笑意狰狞的脸来。

“锦!是你!”澈惊呼道。

“今日能与你行过六礼,能听到你说爱我,能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你,我也值了。”锦凄凉地笑道。

百妖见状,皆怒吼着扑向神坛,却被潜伏在暗处的巫女和祭司们猝不及防地袭击,顿时,血染白阶,广场上一片混乱。

“樱呢?你把樱怎么了?为什么你的声音是樱的声音?!”澈不顾汩汩涌出的鲜血,心急如焚地吼道。

“樱犯下了大错,她包庇百鬼之王,侮辱了始祖血脉!她不配再当巫女,我作为始祖巫女,夺取了她的声音,这是对她的惩戒。现在,她在那里!今日便要行刑!”锦遥遥一指,不远处法术营造出的幻象瞬间破灭。日光之下,高高耸立在刑台之上的十字架上,一身白衣的樱被锁链捆住了手脚,正用沙哑的嗓音呼喊着澈的名字。

“樱!”澈心神大乱,猛地奔过去。

“不要——!”樱费劲力气大吼道。

瞬间,地上窜出无数法术凝结成形的利剑,刷得刺破地面,挡住了澈的去路。

一柄利剑割破了澈的手臂,顿时鲜血喷涌。澈柳眉倒竖,眼里升腾起怒火,九尾白狐刹那显形,用力一扫,激荡起的疾风立刻将地上的利剑折断。

然后,澈踏着碎片,坚定不移地朝着樱走去。

“哼,不愧是百鬼之王。”锦冷哼道,血红的衣袖一挥,无数暗卫纷纷涌出来,呼号着奔向澈。

澈临危不惧,只见一道白光将他团团包裹住,澈立刻化为了九尾白狐的原型,尖利地嘶鸣着,闪电般游弋在众多暗卫中间。不过瞬息之间,暗卫们纷纷被割破了喉咙,齐齐倒在地上。

圣洁的神坛之上,转眼之间便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围住刑台!不得让那个妖孽靠近!”大祭司吼道。几十个人立刻举着火把,将樱团团围住。

“你若再敢靠近一步,我立刻让人把樱活活烧死!”大祭司冷冷道。

澈放慢了脚步,然而依旧朝着刑台方向前行。大祭司一声令下,顿时,一支火把扔在了高高堆起的柴垛上,火苗舔舐着柴禾,火焰瞬间燃烧起来。

澈停住了脚步,焦急不安地望着樱,踯躅不前。

“澈,是我大意了,对不起。你快走,别管我。”樱哭泣道。

然而澈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我害你变成这样………”樱的眼泪滴落在身下的火焰里,转瞬消逝蒸发。

锦慢慢踱步到刑台之上,带着锋利的微笑,看向化为白狐的澈,说道:“我知道你想救樱,我可以答应你饶她一命,只要你愿意为她死。”

“不要!”樱哭着大吼道。

见澈怔在原地不说话,锦讥诮道:“怎么,你不是很爱她吗,连为她死都做不到,谈什么爱?你们妖怪,怎么会懂得爱?!”

“澈,真正的爱才不是这样的。你不要为我做傻事!”樱拼命摇着头,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细密的鲜血顺着嘴角滑落。

然而澈却只是看着锦,慢慢点了点头,道:“我愿意为她死。只要你说话算话。”

“没问题。”锦笑了笑,而后向举着火把的众人挥了挥手,众人慢慢地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看在从前的份上,我再发发善心,让你和她道个别,再安心上路。请吧。”锦说道。

澈立刻毫不犹豫地奔向樱。火舌已经在舔舐樱赤裸的双脚,澈急急奔来,纵身一跃,狐尾一扫,火苗顿时被扑灭。

澈扑上十字架,用力撕咬着捆绑住樱手脚的锁链。殷虹的鲜血从澈的嘴里汩汩涌出,大滴大滴落在樱如雪的白衣上,可是澈依旧坚定不移地咬着锁链。

樱心疼地流下了眼泪。

终于,锁链在澈锋利的牙齿咬合下碎裂成齑粉。樱宛若鸿羽,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她的白衣已经血迹斑斑、凌乱不堪。原本清丽的容颜也变得苍白憔悴,一双眼眸里满是破碎的流光。

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喉头哽咽。她紧紧抱住了那只嘴角还沾染着大片血迹的九尾白狐。

澈的后腿被利器所伤,此刻也渗出鲜血来。

樱慌忙用裙角去擦拭,却在瞬间觉得双眼一痛,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为什么这个场景感觉如此熟悉,为什么心里会升起一种强烈的怀念来?

与此同时,头脑一阵剧痛,无数记忆的碎片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樱痛苦地抱住了头,开始在地上翻滚。

“樱,你怎么了?!”澈急忙问道。

樱双目圆睁,怔怔看着澈,喃喃道:“小、小狐狸………小狐狸………”说着,她伸出手,失魂落魄地抚摸着澈雪白的皮毛,眼眸里的光芒激烈地闪烁变幻。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樱流下激动而欣喜的泪水,喃喃道,“你是那只小狐狸!”

澈一时哽咽,呆呆望着欣喜若狂的樱。

“澈,桃没有忘记你!没有忘记!”樱的眼眶里渗出泪水,“千年前的那一日,你还是个未曾修炼的小狐狸,受了瘴气所伤,又遇猛兽追击,桃救了你,带回神庙为你疗伤。是不是这样?”

澈的眼眸里渐渐溢出泪水,失神道:“桃一直照顾我,但是神庙的人发现我有灵根,要杀掉我,我误以为桃也要这么做,咬伤了她,逃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责怪自己。我一直等待着桃,渴望能在凤鸣山、在花渊与她重逢,向她道歉,祈求她的原谅。我一直害怕她、她将我忘记………”

樱哽咽道:“澈,你与我相知相爱,是为了补偿桃吗?你还爱着桃吗?”

白光升腾而起,澈重新化作了人形,紧紧抱住孱弱的樱,恳切说道:“我无法否认我对桃的感情,可是桃已经成为我的回忆。我无法对桃诉说的歉意,上天让我将它传达给你。我爱你,樱,我非常非常爱你,我感谢上天让我遇见你。你是我的一切。”

樱再也无法言语,流着泪抱紧了澈。

锦站在不远处,望着紧紧相拥的两人,一种无能为力的孤寂感仿若潮水般漫上来,将她生生湮没。

她颤抖着提着剑,缓缓踱步到澈的身后,喃喃道:“时间到了。”

樱愤愤抬头,凝视着锦,哑着嗓子问道:“锦,你到底为何要这样做?”

锦凉凉一笑,道:“事到如今,你终于晓得顾及我的感受了吗?可惜,太晚了。”

“你不见得能杀掉澈,就算我现在丧失了法术,我依然会阻止你,直到最后一刻。”樱坚定地说道。

然而锦却仰头大笑,笑声狂妄却悲切,“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有阻止我的资格吗?你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始祖巫女了!我才是!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活在你阴影之下的女孩吗?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傻傻仰慕着你却不被你眷顾的小巫女吗?就凭现在的你,拿什么阻止我?凭借我如今的修为与神力,封印百鬼之王,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樱静静地听着锦的话,末了,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淡淡道:“我明白了,锦。你其实,一直想要赢我吧。可惜我却长久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你的心意。你,是爱着澈的吧。”

锦凛然一震,僵在原地。

“可是,真正的爱,不是你这样的。”樱悠悠道,“真正的爱,不是争夺,不是毁灭,而是成全,是慈悲。成全一个小小生灵的性命,怜悯一段不为世人容忍的感情。可惜,你不懂得这一点。所以,这一世,你还是赢不了我,你输在了嫉妒上,输在了不甘上,输在了贪欲上。”樱说罢,疲倦地闭上眼,轻轻抚着怀里澈柔顺的发丝,道,“你以为你杀了澈,凭我软弱的性子,也不会苟活吗?你错了,你不会得到一尸两命的结局。因为,我会珍惜澈给我的生命。我会好好活下去,将澈的身体埋在凤鸣山上最古老的山樱树下,待来年开春,去看世上最烂漫的樱花。”

“你………”锦震惊地看着樱。

樱叹息道:“你费尽心思夺来这始祖巫女的头衔,却可曾知道这背后的痛苦?你会活上千年之久,眼睁睁地看着陪伴你的人一个接连一个地死去,却毫无他法。你会永生永世被血脉里传承的孤寂困住,直到死去。而这些痛苦,你会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一一尝尽。”

“你说什么?你骗人!”锦疯狂地大吼道,高高举起手里的长剑,用力一挥,顿时白光骤然大亮,澈的身形在白光中渐渐消隐。最后,光芒熄灭,一只小小的白狐从空中落下,落到樱的怀里。

樱抬起头,含着泪看向锦,却撞上了锦红通通的泪眼。

“锦?”

“走吧。”锦转过身,似乎不想让樱看见她的眼泪,“我废去了澈的修为,现在,他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狐狸了,从今以后再也无法修炼成妖,也就不会有人试图伤害他了。你带着他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锦,对不起。”樱的泪水长划而落,声音哽咽,“谢谢你。”

她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抱起那只小狐狸,转过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长剑滑落在地,发出铮然鸣响,锦抬起头,望着悠悠的蓝天,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少年。一百年,或是两百年,又或更久。

一个不知何年何月何日的春日里。

凤鸣山上,山樱烂漫,仿若如织的云霞。落英缤纷中,一个白衣飘飘的巫女倚靠在花树之上,迎着春风与艳阳,静静地吹着埙。

那是一支古老而悠长的乐曲。

其实,这首曲子是有歌词的。

“云樱落远兮,如雪消匿。浮生似梦兮,如佛灭度。日月流逝兮,斯人远逝。犹自在梦中,若萤火空相寻………”

曾经,她听某人唱过。那是一个如同樱花一般美丽的少女,不过如今,都过了这么多年,昔日青春年华的女孩早已化为一抔黄土,不复存在了。

她从不唱歌。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并不好听。尽管,她在很多年前就夺取了那个少女甜美空灵的嗓音。但是,她仍然无法开口唱歌。

她一直觉得,唱歌好听的人,都是心地善良的人。

她不是。

她做了错事,她注定要用一生的孤寂来弥补。

她已经尝尽了高居云端之上的孤独滋味。

但她心甘情愿承受。

乐音清越绵长,伴着夭灼艳丽的樱花,随风远逝。

不知何时,花树下多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蜷缩在花树之下,睁着无辜的眼睛望着树上的巫女,焦躁不安地摇着尾巴。

巫女跳下了树,才发现小狐狸后腿上有新鲜的伤口,似是被野兽撕咬所伤。巫女的脸上不由得浮出心疼的神色,她蹲下神,温柔地将小狐狸抱起,轻声说道:“我叫锦。可怜的小家伙,我带你回去疗伤,好吗?”

小狐狸摇着尾巴,怔怔地看着一滴泪从巫女的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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