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许广平:
我只想和你在一个慢下来的世界里交谈
滔滔不绝很容易,可我只想和你在一个慢下来的世界里交谈。
——鲁迅
表白与被表白一定是世上最浪漫的事,比表白和被表白更浪漫的事就是写信了吧。相隔两地的情人,昼想夜梦,将心思投掷在笔尖,在信笺上开出一朵朵墨色的花,提笔前诸多思绪,落笔后甚好勿挂。
有鱼传尺素,且有鸿雁传书,一直觉得古人比现代人浪漫得多。细嗅着水墨带来的熟悉的味道,心无旁骛地想着远方的那个人,往往能让我们更加静下心来表达真实的想法。正如《两地书》中所写的:滔滔不绝很容易,可我只想和你在一个慢下来的世界里交谈。
与安姑,荒漠的婚姻
《黄金时代》里有过这样一个片段,萧红和萧军去拜访鲁迅时,一位女子穿着棉袍在门口迎接,这女子端庄从容、落落大方,此人正是鲁迅的夫人——许广平,但许广平并不是鲁迅先生的原配夫人。
1878年,绍兴城一户朱姓商人家添了个女孩,取名为“安”。朱安和旧中国许多中上家庭的女子一样,从小被教养成一个切合传统要求的女性典型,脾气和顺,会做女红,擅长烹饪,有着中国女人的温婉性情,又有着旧时代女子致命的弊端——不识字,又裹着小脚。这些弊端也注定了这场婚姻将以悲剧收场。
这样安分的女子本是不会引起公众注意的,但中年过后的朱安却成为记者争相采访的对象。1947年她去世时报上也多有报道。一个平常的居家女子会如此受关注,原因很简单:十居其九与她们的男人有关,而对朱安来说,这个男人便是她的丈夫——鲁迅。
鲁迅之所以会娶朱安,原因还要从鲁迅的母亲说起。
虽说鲁迅自小婚姻就被包办,可是只要鲁迅不回来,朱安就不算鲁迅真正意义上的妻子。眼见婚期越拖越久,朱家对此也颇有微词,鲁迅的母亲左思右想,连夜给鲁迅去了封电报,直言自己病重,要儿子赶快回家。
当时鲁迅还在日本留学,接到电报后,立刻赶回了绍兴老家。回到家后的鲁迅也知木已成舟,只得答应这门亲事。不过鲁迅通过自己的母亲,向朱家提出了一项要求,他要朱安放脚,然后进学堂念书。鲁迅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希望日后妻子可以和他有精神上的共鸣。也许在一开始,鲁迅是怀着希望的,期待他可以把朱安改变,让朱安在他手中重生,不再成为时代的附庸。
身着西服,剪掉辫子的鲁迅走进了朱家的大门,他始终没有提出退婚,而周家也没有安排把朱安迎娶过门。没有办法,朱家只得妥协。
1906年7月6日(光绪三十二年农历丙午六月初六)鲁迅在老家与朱安完婚。
婚礼完全是按旧的繁琐仪式进行的。
鲁迅装了一条假辫子,从头到脚一身旧式新礼服。周家族人都知道鲁迅是新派人物,估计要发生一场争斗,或者还会酿成一种出人意料的奇观,于是便排开阵仗,互相策应,七嘴八舌地劝诫他。然而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一切都很正常,司仪让鲁迅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就连鲁迅的母亲也觉得异常。
轿子来了,从轿帘的下方先是伸出一只中等大小的“脚”,这只“脚”试探着踩向地面,然而轿子过高,一时没有踩在地面上,绣花鞋掉了,一只真正的裹得很小的脚露了出来。原来,朱安听说她的新郎喜欢大脚,因此穿了双大鞋,在里面塞了很多棉花,本想讨新郎的欢心,没想到刚上场就败露了。
一阵慌乱之后,鞋又被重新穿上了。新娘终于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她身材不高,人有些瘦小,一套新装穿在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在族人的簇拥和司仪的叫喊声中,新娘的头盖被揭去了。
鲁迅这才第一次打量他的新娘。姑娘的面色黄白,尖下颏,薄嘴唇,宽的前额显得有些微秃。新媳妇朱安是鲁迅本家叔祖周玉田夫人的同族,平日跟鲁迅的母亲谈得蛮投机,亲戚们都称她为“安姑”,她年长鲁迅3岁。
依照现在的眼光来看,绝大多数女生可能接受不了“姐弟恋”的形式,但按照当时绍兴的男女婚配传统,以妻子比丈夫大两三岁为佳,所以两人是相当匹配的。
可这在长辈眼中完美的婚姻,在鲁迅眼中却是这般的不美。完婚的第二天,鲁迅没有按老规矩去祠堂,晚上,他独自睡进了书房。第三天,他就从家中出走,又返回了日本。
面对红烛独自坐到天明,朱安一定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竟惹得丈夫在新婚之夜抛下她?后来鲁迅曾和好友许寿裳谈起这段婚姻:“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鲁迅明知无爱,却又不得不接受这段婚姻,据他日后的解释,一是为尽孝道,他甘愿放弃个人幸福;二是不忍让朱安成为牺牲品,在绍兴,被退婚的女人,一辈子要受耻辱的;三是他当时认为,在反清斗争中,他大概活不久,所以和谁结婚都无所谓。就这样他和朱安过着“无爱”的夫妻生活,走过了二十个春秋,而朱安也像传统的绍兴太太般地做着家务,奉养着母亲。
作为女人,朱安是不幸的,她可以说是那个时代旧式女性的代表,她并不像刘霓君有敢于闯出家门依靠自己养活自己的勇气,她活得太过畏首畏尾,丧失了一个女子应有的朝气,所以她并不能像刘霓君一般唤回丈夫的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行渐远。
风子是我的爱
与许广平相识相恋时,鲁迅已经四十四岁了。四十四岁的鲁迅虽有名义上的妻子朱安,但一直过着一种苦行僧式的禁欲生活,他打算陪着朱安——这件“母亲的礼物”做一世牺牲。
也许是许广平对他的敬仰、理解乃至热爱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心。这位文学巨匠的爱情来的稍稍晚了一些,许广平满足他对爱情的一切幻想,她有思想,是新时期女性的代表,热情又坚毅,活泼又大方,和保守木讷的朱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鲁迅和许广平的相遇,要从1923年的秋天说起。这一年鲁迅应好友许寿裳之邀,到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1924年更名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讲课。在这里鲁迅认识了比他小十七岁的许广平。
许广平身材高挑,且总是坐在第一排,尽管如此,鲁迅对这位外貌不太出众的广东姑娘,并没有很深的印象。许广平多年以后这样回忆道:“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来了,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的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一向以为这句话有点夸大,看到了这,也就恍然大悟了。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手腕上,衣身上许多补丁,有异样的新鲜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的四周也满是补丁。人又鹘落,常从讲坛跳上跳下,因此两膝盖的大补丁,也遮盖不住了。一句话说完,一团的黑。那补丁呢,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别熠眼耀人。小姐们都笑了!”
当笑声还没停止的刹那,学生不知为什么全都肃然了,他的课没有一个人逃,钟声刚止,许广平还来不及向他请教,他便不见了,许广平杵着下巴看着门口嘟囔了一句:“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在绝大多数同学眼里,鲁迅依旧是赫赫有名的文学家、革命家。可许广平却肆无忌惮地打趣着他。他宽袍大褂的背影有些消瘦,落在她眼里,倒让她看出了他寥落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这样的师生关系延续了一年多,直到1925年3月,许广平很想给鲁迅先生写信。加之学校里有些动荡,再一年她就毕业了。她有一些问题和苦闷,希望能得到老师的指点。这事她与同学林卓凤说了,林君为她壮胆,很赞成她写。由于许广平写信向鲁迅求教,他们之间才有了进一步的接触,原本疏远的师生关系有了些突破。
不知道许广平在给鲁迅写第一封信的时候,是否已经爱上了他。不过对于这位严肃又亲切、熟悉而陌生的老师,孺慕和敬仰之情是少不了的,她提笔蘸墨又放下,一遍遍地构思词句,生怕在这位巨匠面前失了面子。她又用蘸水钢笔、黑色墨水、直行书写认真地誊抄一遍,选了写的最工整的一封,郑重其事地交给了鲁迅。
她在信的开头这样写道:“现在执笔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年的教训,是每星期翘盼着希有的,每星期三十多点钟一点钟小说史听讲的,是当你授课时坐在头一排的座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凭其相同的刚决的言语,在听讲时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她有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话,这时许是按抑不住了罢,所以向先生陈诉。”
这封信写了很多,包括对教育制度的意见。对于学校中的种种现象,她认为是教育的失败,是青年的倒退。她的信中写道:“先生!你放下书包,洁身远引的时候,是可以‘立地成佛’的了!然而,先生!你在仰首吸那卷着一丝丝醉人的黄叶,喷出一缕缕香雾迷漫时,先生,你也垂怜、注意、想及有在虿盆中展转待拔的么?”她希望鲁迅能当她无时无界限的指南引导。
“先生,你可允许她?”她在信里炽热地询问。
她还认为,“苦闷之果是最难尝的”,不像嚼苦果、饮苦茶还有一点回味。信中她竟提出:“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药中加点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绝对不苦?”她抱着枕头想,对这样的问题,他是否会一笑了之,不予回答?
她不知道他在看到信后会怎么想她,太过轻狂浮躁?还是会夸她见解独到?信送出后,许广平忐忑不安,她就是这般在意他的看法,希望自己能和他在心灵上产生共鸣。26岁的她,平时夜里倒床就睡着了,这夜她辗转反侧,久思不寐,打量着自己的信中她认为的不妥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