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世故人情3:姑嫂

贾赦要讨的鸳鸯是个家生子,是自打在娘胎中那就定下来的下人仆从命,本也是地位相当低下的,像林红玉那样,但她的身份比较特殊。鸳鸯是贾母格外倚重的左右手,凭着这一层的关系,办事说话往往代表着老夫人的身份和体面,一般人还真没法小瞧了她,甚至还要给出相当的尊重。也正为此,邢夫人才私下里拐弯抹角地说合。

鸳鸯的父母不在京城,只有哥嫂在府里当差,于是贾赦与老邢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强硬路子,既然父母不在,那便长兄如父,从上层施压。

金家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找鸳鸯,指望一说必妥。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他嫂子笑道:“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一个方当韶龄的曼妙少女,被一个胡子花花的老公公看上了,除了以市侩的嘴脸去看,哪儿都看不出来是件喜事。一株梨花压海棠,对那半截入土的老帮菜来说,或许仍算得上风流韵事,然而对于不得已以身屈就的,未必便是。也许这世上一直都有相隔半百岁的真感情,但鸳鸯与贾老儿绝不是。

金家媳妇的高兴中,有没有为鸳鸯感到高兴的真心实意暂时还不好说,我觉得即便真的有,也微乎其微。作为贾母跟前的红人,鸳鸯在生活上未必就比姨娘辈的主子差,金家媳妇身为贾母处浆洗的头头,这里面的门道应该是清楚的。所以她的用意中,十有八九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意思。

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

九国贩骆驼的意思,下面注脚说:比喻巧言善辩、钻营图利的人。纵然鸳鸯是事件的中心人,她这个话也是可以用来当作参考的,前后文中的鸳鸯并非是那蛮不讲理的人,她这时的反应是因为暂时难以如意而做出的有力反抗,而并非是污言秽语地冤枉金家的。她的性格中有强硬做派的一面,前文三十九回:

李纨道:“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他。”

处事公道,见事明白,为他人着想,就是她心里硬派的底气。另外在邢夫人的视角中,她“高高的鼻子”,也可以勉强作为参考,就像形容贾雨村的“直鼻权腮”,对这类前人的经验之谈如若嗤之以鼻,大可揭过。所以她骂她嫂子的话,虽是在气头上,仍旧能够作为金家媳妇形象的参考。也就是说,金家的好心中,装满了一荣皆荣的市侩心思。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一面说,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

鸳鸯的反应着实有些雷霆一般,也是个脾性刚烈火爆的。亲人之间有如仇雠,原因可能很复杂,局外人不好轻易置评,但既然已经到了当着外人面照脸侮辱唾骂的地步,那说明她们之间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一定的程度。脸面都撕开了,那也顾不得什么世故人情了。

不过鸳鸯的话里有很大的弊端,其实不用下文中提及也能轻易发现,而这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个相当普遍极为常见的问题,——即指桑骂槐,别有所指

你们有矛盾,不管你怎么骂她,那是你们之间的事,跟别人无关,但你一句“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就有问题了。在场的人中,袭人的事外人未必了然,不过明眼人大约也看得出来,另一个作为凤姐的陪嫁大丫头,这位平姑娘也就差一个姨娘“小老婆”的名头了,你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什么意思?到底是骂金家的还是谁个呢?

当然不管书里书外人都一清二楚,鸳鸯只是在骂她嫂子,她完完全全没有半分指桑骂槐的意思。人际交往中,如果你没有那个意思,而双方的心里都没有那个意思,这世界不知道要爽快多少,但可能吗?这就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不管你是否主动,但凡说出了这样的话,就有这样的隐患,换句话说,指桑骂槐不仅有主动,还有被动的情况,而鸳鸯这里就属于后者。

前文中有段情节,宝钗机带双敲,她那就是主动【意有所指】,为了让别人听不懂,但局中之人却明明白白意识到我在刺你骂你。那里涉及到另一种层面的问题,除了不显得自己气量褊狭以外,也不至于大家没脸,和让长辈们悬心。

怕的从不是说者无心,而是听者有意。一个不注意,谁知道在别人的心里会出现什么样的裂缝?别说在场的不是平儿袭人这样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好友,就算是一贯的至交好友,也一定得注意,为的不是防着有可能出现什么岔子,而是为了不伤害挚友的心,请千万谨慎。

怪道用“九国贩骆驼的”巧言善辩的话来形容金家的,你瞧她的反应:

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

这叫转移目标,【祸水东引】,用心相当刁钻。一般情况下算得上很高明,但在她们小姊妹间的关系比较紧密的情况下,再行此计谋,就落了下乘。人家铁板一块,一致对外,挑间不成,反让她们把矛头同时指向你,更没脸。她自己也只好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她们几个女人的冲突,不能简单的只在这一场矛盾中讨论,因为她们都不是自由人,背后都还有人。平儿背后有凤姐,袭人背后有宝玉,而这位九国贩骆驼的,在这件事中背后还有一尊大佛邢夫人。

人情之中尚有人情,世故之中仍有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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