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后来我梦里总是常现那场景,反反复复,像走马灯一样回旋,像大雪一样沉沦,让我在梦中泪水打湿了枕巾。

一只小狗,欢快地跑在水泥路上,跑着跑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来,又掉头飞奔。

突然,一辆灰色的轿车疾驰而过,排出一长串尾气,滚滚浓烟。小狗停下,望着那车远去。几分钟后,一个老奶奶颤颤巍巍地骑着三轮车来了,小狗在她旁边跑着。他们的旁边,是一半裸露、一半翠绿的田地,是平静不起波澜的鱼塘,还有枯树,有气无力地挽着最后几片叶子,徒劳地、兀自可悲地坚持着。路的尽头,是一片废墟,那是他们曾经的家。

“等所有的老人都走了吧。”

“那时,村子不再是原来的村子,人也不是原来的人了。”

大家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好像一切都事不关己那样。

谁又会坚持留下来呢?

最后一次回去时,我们又看见了那个傻子,洪福死了—他惟一的兄弟死了之后,他就靠捡破烂为生。他在残垣破壁旁搭了一个简陋的棚,吃垃圾桶里的食物。我们坐在汽车里看见他,他对着我们傻笑。我紧紧地盯着他蓬头垢面的脸,心里感到害怕,可是移不开视线。原来,原来。那个傻子。我们都比不上他。我们都比不上他。

“清醒的人不会留下来的。只有傻子和醉汉会。他们又笑得太过分。”

我在夜晚醒来,又梦见了已故的亲人和走丢的伙伴。思念侵入肺腑、刻骨铭心。母亲轻声安慰我。我却哭得更厉害。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会笑的像个孩子的那个母亲了吧?她在姥姥家的老屋拆迁之后就永远地离开了我和爸爸。留下的只是那个像母亲的母亲。

“孩子,妈妈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不敢相信那是我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我过往生活的一切,仿佛全部建立在了一片流沙的地基上。我曾经那么渴望逃离那个地方,那个狭小逼仄的小村子。到头来,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老家要拆了,老家要拆了。可是有些东西带不走。

“我不会和你们去城里住的。”

“我想陪它走完最后一程。”爷爷这样说,并且握住我的手。他那只苍老而浑浊的失明的眼睛里第一次流出了汩汩的泪水。

“常来看看我。”

爷爷把奶奶的照片贴在收音机的左上角,听越剧时常常自言自语,就那样在午后的阳光里慢慢睡着。

感受到了吗?心如瓦砾场,大雪纷飞的瓦砾场。我们都是固执的拾荒人。

你们难道不知道吗——人们总是将珍贵的东西打碎了,再拿神坛将它供奉起来。

一瞬间,我仿佛看见那个老人、那条狗、那片废墟。那是我的家,曾经的家。那只小狗,是小时候陪伴我的欢欢,那个老奶奶,是我早已去世的祖母。

儿时,大家都在;回家的路,也在。......回去吧,你再不回去,家就老了。

多希望抬头,是家乡一角明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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