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反骨 一家饱暖千家怨

亮日子(月亮)在檐角刚露了半张脸,西天的云霞还没来得及抽了全身,几缕浅红色的纱带在半空中游离,傍晚的佘家庄居然就显示出些神秘莫测。

放勋家的小姑娘生来对一切隐晦的神情姿态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的捕捉能力,并且乐于从中挖掘出一些自以为是的被隐匿的心理活动。

河南的国连爷爷四两劣质高粱酒就着一碟子炒糊了的花生米呷了两个时辰,肉暄暄(肉多)的一张白面皮上便着了层若隐若现的胭脂粉。

“穿林海跨雪源,气冲宵汉。抒豪情寄壮志,南对群山。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开了口,这半醺的《打虎上山》唱得是“春风得意脚步浅”,半步一扭、三步一踉。一双比鱼泡儿还要鼓三分的眼里,五分涣散、五分满足……再有溢出来的那就全是得瑟!

一旁收拾碗筷的婆娘晲睇得那是个不屑,“东西(邻里)都长着耳朵哩,一家饱暖干家怨,你个看厂门的,就闭了口吧!”

“那眼里要生了疮流了脓也没法子,咱享的是公家的福!”

……

在佘家庄,能端得上公家饭碗的委实不多。屋里头的日子指定比左邻右舍的滋润些不说,屋外头走个路腰杆子也自是要挺拔得多。

小姑娘原本以为是沉重的劳作压弯了绝大多数人的脊梁,可自打瞧见村东头天生驼背的国山爷爷抻长了脖子,把个脑袋壳子顶得45度角后仰朝了天之后,她忽又觉得气势这东西还真是来得挺玄乎。

这个平日政府院子里烧开水的,兹要是进了村,最扎眼就是那张尖利的下巴壳子,那朝了天的眼眶子里能容下的老少就屈指可数了……

小姑娘有些好奇:这眼眶子朝了天走道儿是如何能保持身体的平衡;若是一不留神撞墙上了,倒底是下巴壳子撞平了呢,还是在墙上会留下来个窟窿眼儿?

清晨的阳光从金寨河边的杉树林里透出来,浅薄温情。一阵清风,水渠边香荷芋玩起了“顶玉盘”的杂耍,逗得碧绿的盘叶上几粒露珠儿打了转。小姑娘穿了她藕粉色的薄夹袄蹲在一旁,生怕这点晶莹剔透滑出了叶面儿,急得鼻头尖尖都出了层汗。

放勋妈瞅着哭笑不得,停了锄头紧赶着上前喂几口水,“哎哟哟,害人的祖宗哎,这天生的疯魔啥时候是个头哦!等奶奶老了(离世),你可咋办哦!”

“我大了吃上公家饭……”小姑娘觉得45度仰了脖子走路实在是累,可《打虎上山》醺不醺的总是有几分慷慨激昂。气势可是个好东西,任谁也拒绝不了。

“哈哈哈……”回荡在河边滩地的笑声令这金色的晨曦掺杂了燥意,听着便分万刺耳。

“嘿嘿,人家国连享的可是公家的福!”话音里的酸涩能酥倒了满嘴的牙。

“呵呵,大字不识几个,穷得没法活出去挖了几天煤窑子,回来摊上个好政策。公家安排厂里头看个大门,瞧把他给得瑟的!”

“你别说,看个大门,不见天日(阳光),捂得脸倒是白净哩。只可怜身上那一摊虚肉耷拉着走几步就喘……”

“啧啧,总归是比国山驼子要好点的。你们说这驼子像不像只龟……”

“龟四条腿子着地,可比他稳当多了,他顶多能算个龟儿子!”

“今儿个礼拜天,几位爷村西头又聚上哩!咱这地里的活儿不饶人(体谅人)……”半天里总算砸出来一句实在话立刻堵了众人口。

吃上了公家饭,工资各自“中山装”兜里面揣着、箱底里压着,谁也瞧不着。人们对瞧不着的东西大多是选择自动忽略,可这和学堂里的娃娃们一般歇稍儿的“礼拜天”却是真正摆在那明面上,着实让人眼热得紧。

大队支部沿着出村的主路,自然是往来进出最为显耀的绝佳位置。每到礼拜天,吃公家饭的总有那么几个爱聚在这儿。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人人手里捧上个茶缸子,漂出来碎茶叶沫子;甭管长凳子矮爬爬(小板凳)一溜儿翘起二郎腿。凡是作了统一的,那铁定颇具气势!

太阳还没爬到老皂荚树的顶尖儿,空气中弥漫着野蔷薇齁鼻的芬芳。一阵清风,枝枝桠桠上悬挂的皂荚果儿“唰唰”舞出了青光刀影。

小姑娘这会儿褪去了外层的薄夹袄,却又急得额角上的汗珠子滚落。她生怕只单脚落地的国山爷爷45度朝天一个不稳当,翻着身子后仰了去。她可是亲眼瞧见过家里头养的小乌龟驼背着了地,蹬着四条腿儿的无措样,她觉得那种滋味应该很不好受……

“咦,今儿个国连人呢?”

“说是婆娘大早上在地里头听了个不痛快,回来憋着一肚子气,紧赶着撵得一只溜出来打食(觅食)的鸡戗(死)了。这会儿被圈(限制)在屋里头烫鸡拔毛哩!”

“准是那帮泥腿子(种地的)眼热得乱嚼了舌头根子,一家饱暖千家怨哟,作不得(妒忌)……”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帮穷鬼,和咱肯定是拢不到一块儿的,就由着他们去呗……”

礼拜天,在这个佘家庄最能显耀的绝佳位置,农民就成了“泥腿子”、瓦匠就成了“拎灰桶的”、窑工是那“砸烂泥的”……人一旦觉得自己有了气势,怎么顺带着口里头的语言表达就让人生了厌去。

秋风起了,等到卫生院小花园的杭白菊被头霜打出一线绛红的时候,政府食堂的蟹黄丸子最是馋人。

小姑娘端了满是丸子的搪瓷缸子从食堂灶间的耳门(小偏门)出来时,鼻尖里窜进一阵阵鲜香,心里头欢喜得很。小嘴巴沿路“叔伯姑姨”叫唤得甜,连踮着的脚尖儿都像抹了油。

“叭-”铜勺儿甩得灶柜的铁皮子响,总是慈祥里溢得出蜜来的大师傅摆了脸色还真是吓人,“你个灌开水的,还想要端了这头头脑脑的蟹黄丸子。尝个鲜味儿?!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把你这驼背子掰直了,再投了胎变回人你也轮不着吃……”

国山爷爷的背比往日里驼得更厉害了,以至于前抻着脖子脑壳子反到180度俯面朝了地。紧盯了脚下,却还是迈出来一步一个踉跄。

小姑娘下意识捂紧了瓷缸的盖子,屏了声息、轻了脚步跟着出门拐了弯……

“呸”,这一口痰愣是在地上扑腾出一团灰。升了背转过头居然露出个垂直90度的正脸来,“你个天杀的颠大勺的龟儿子……”

时间和地面上扑腾出的一团灰仿佛同时停滞住了,国山没想到在这政府大院里竟能遇见佘家庄村里的人,而且居然是个端了满满一瓷缸蟹黄丸子的娃儿……

看着此刻又180度俯了面踉跄而去的国山爷爷,真的像极了家里面养的那只驼背着了地的乌龟,仓皇无措,小姑娘有些喘不过气来 。哀怜、迷茫、……裹挟着滚滚的羞愧涨得她一张小脸儿通红。

她觉得自己是犯了个天大的错,至于错在哪里,她理不清爽。在这天天生活的佘家庄里,饱暖也好、仇怨也罢,她只顾得自己任性打探,自作聪明地以为窥视出了个洞察先知;今儿个立在这出了村的拐角,才知晓这“窥”与“偷”并没有多少的不同……

世界真的很大,偏我们都是渺小……

饱暖的边际,可有谁曾真的够得着……

至于那些隐匿在生活里的情绪,却一直在等待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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