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跟我回到家乡,恰巧看到一群人撕拉硬拽,又吵又闹。再走近细看,一个人在拖着另一个人胳膊,倔强地喊着什么,另一个人却在千方百计地拒绝。他们的话语听起来,一个个仿佛填满了火药似的强硬。不要觉得他们是在吵架,他们不过是想用动作和语言,表达彼此的热情和客气。只是说话的语气让不懂本地方言的外乡人听起来有些“不善”,这就是我们刚直生硬的“乡音”。
家乡人比喻自己说话像“小䦆头一样”,䦆头是家乡人刨坑翻地常用的农具。不管地面多硬,一把䦆头抡起来,即使土里埋着钢铁石头,也要砸的火星四溅。故乡方言的“硬气”可见一斑。
记得刚入大学那会儿,宿舍开“卧谈会”,让每个人用家乡方言说同一句话。我说完,被同为河南人,分散在全省4个不同地市的室友总结为“这是哪个原始部落的话?”
其实能说出我们同一种乡音的这个“原始部落”,地方不大。全县20个乡镇,只有4个乡镇说家乡方言。这4个乡镇坐落在南太行的腹地,被连绵起伏的太行山支脉环绕,仿佛与世隔绝的一片天地。
家乡的那片土地,被距离70公里外的县城人称为“盘上”。位于太行山区的家乡,地势要比地处平原的城市海拔高。听父辈人讲,解放后没通公路时,从县城到家乡,全靠脚步丈量,翻山越岭,要绕十八道弯。这里的“盘”,就是盘山的意思,沿着盘山的路,弯走完了,也就到家了。
现在开山架桥,隧道贯通,回家的路变得畅通无阻,肯定没有“十八盘”,但还得围着山绕。每次回家,沿着在山腰盘旋的黑色柏油路,开着车一路朝着山上奔驰,望见最后一个隧道口的微光时,心也跟着敞亮起来。
快进村了,有些兴奋的心情会为此更添一重喜悦。无论春夏秋冬,路过村外广袤的田野,眼见再也熟悉不过的俨然屋舍,耳听即使两鬓斑白也忘不掉的乡音,这是从从小生活的土地,那种只要脚步落定,心里就倍感踏实的感觉,有种难以形容的奇妙。
这种奇妙的感觉,最好的传达就是乡音。我们用外人听来“刚硬”的语调,乡里乡亲间打着亲切的招呼。一家人围坐一起,用土言土语谈笑着只有我们自己能听懂的幽默。
我一直觉得家乡话不能归类到河南话的范畴。虽然广义的河南话包括无数种方言,但是本质上大同小异,具体到每个字词的发音可能不一样,但是语气语调均以婉转柔和为主。就像河南话里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词“中”,念这个词,全中原人可能都是委婉的语气,声调是上扬的,让人听起来不会觉得生硬。
我们的乡音,念“中”这个词,短促有力,刚硬的如同太行山上,不知屹立了多少岁月的山岩。我们从口中扔出去这个词,不在石头上砸出点火星,不在土地上砸出个坑,有种誓不罢休的劲头。
家乡的方言不但外地人听起来觉得生硬,在我们本地市的辨识度也颇高。走在城市的马路上,随便一句乡音,立马被人锁定,“你是盘上人吧。”对我们这些在外地生活定居的人来讲,回到故乡,乡音就是自带解码功能的通行证。
家乡有个4A级景区,每年的五一十一小长假,旅游的旺季,各种外地车蜂拥而至。许多村子沿山临河,坐落在群山环绕的沟沟壑壑里,沟通各个村子的小路特别多。为了防止太多外地车从小路过去,拥堵到景区,景区只得在所有的小路入口设卡,只留一个出口通行。
我们夹杂在旅游的私家车队里,回家走亲访友,也是被层层设限。看着外地牌照的车被一辆辆拦下来,进入停车场。每到这时候,心里会泛起一阵莫名的“优越感”,让自己“理直气壮”地把车子开到了入口处,堂而皇之的一口“倔强”乡音撂出来,就会听见入口处管理车辆进出的人大声嚷嚷着,“开门,开门,自己人。”
等到自己开着车安然通过关卡,后视镜里看到后面不明所以跟着自己跑,悬挂外地牌照的车被阻拦下,我和先生开玩笑说,“多亏了这口刚硬的土话,回家这就是通行暗号,比任何证件都好使。”
不明所以的儿子问我,“妈妈,为什么你们的话是暗号呀?”我骄傲地跟儿子说,“因为我们的老家话特别呀,你天天在家里听我和爸爸说,还是没学会。如果你想要学会,就得从小在老家的土地上成长,喝着老家的水,吃着老家的饭,才能说的地道。”
我摸摸儿子的头,不由感叹,“你将来再来,真的就是外地人喽!所以呀,现在你每次回来,要对小舅舅好点儿,让他以后来直接来接你。”
开车抵达目的地,我家儿子拎着一袋子零食积极地找到比他大6岁的小舅舅分享,还不忘叮嘱他,“小舅舅,妈妈说以后我来,你得去接我,我不懂你们的暗号。”
一群孩子把零食摊放在太行山特有的红石板上,围了一圈,他们快乐地吃着笑着。头顶是高远的蓝天,还是我从小见过的模样。脚下是临着山流淌的清澈河水,那也是我从小爬过的山,涉过的河。耳边是我牵挂的亲人,用质朴的乡音和我寒暄着聊天。
每次一想到回去的这一幕图景,心里会倍觉温暖。虽然我的孩子已经不能说一口地道的乡音,可是他能听懂。而还在故乡的那一群孩子,他们会说着地地道道的家乡话长大成人。尽管我伤感于自己对故乡远离,却又欣喜于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潜移默化中的坚守。
只要有人说,有人懂,乡音就不会断,故乡会一直在,乡愁就会时刻萦绕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