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卫衍生辰,宫中设宴,群臣献礼,番邦进贡,这场庆宴足足持续了三日,不过是为了彰显国威,让那些蠢蠢欲动的番邦收起心思,安心臣服。
卫衍想起那名番邦进献的舞姬时,已是半月之后,还是在侍卫的提醒下。
彼时批完奏折已是深夜,他提着一盏灯笼独自来到甘泉宫。宫内的侍婢都已经歇下了,那舞姬殿中的烛台却仍亮着。
他缓步走近,透过半开的雕花窗看去,她就坐在地上,靠着那扇翠屏,垂眸看着伸在眼前的两只手腕。
卫衍不明白,自己的手有什么好看的?
她却看得认真,眼睛瞪得很大,映着熠熠烛火,突然就流下泪来。眼泪砸在白皙手腕上,她用手拂去。片刻后,起身抹了眼泪,面无表情地走向床沿。
卫衍从没见过哪个女子还哭都如此冷冽,忽然对这个姑娘生了兴趣。
当卫衍箍住她的双肩将她压在床上,在他的手解开她的腰带,指腹触上她腰间肌肤,她剧烈挣扎起来。
卫衍低头,嘴唇擦过她脸颊,贴在她耳畔:“你既然选择入宫,就没想过终有一日会成为孤的人吗?”
她猛地睁眼,眉头锁得很紧,深邃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头顶的床慢。
他说完这番话,其实想看看她作何反应,但让他失望的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良久后,轻声道:“陛下说得对。”
卫衍抬头看她,她闭着眼,面上浮上剧烈挣扎后的绯色,嘴唇却微抿,像想哭又强忍着。他顿了顿,翻身躺下来,手臂上枕着脑袋。
“孤一国之君,还做不出强人所难之举,你若不愿意,孤今后不会再碰你。”
夜里的甘泉宫比任何时候都要寂静,过了很久,卫衍都以为她睡着了,才听见她微弱的声音:“良月,多谢陛下。”
贰
自那日后,卫衍果然说到做到,虽仍会宿在甘泉宫,和良月同床共枕,可最亲密的姿势也不过是侧身抱着她,不会有下步动作。
起初她总是紧绷着身子,卫衍抱着她就像抱着块石头。他觉得有点好笑,道:“君无戏言,你就这么不相信孤的为人?”
她沉默半晌,身子终于放松了一些,后来便渐渐习惯在他怀里睡着。她不知道,她睡着后总会战栗,像是被梦所扰,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一动卫衍就会醒过来,伸手抚她眼角,果然有泪。她是个隐忍的姑娘,连落泪,都只会在梦里。
他低下头,轻轻吻在她眼角,而她从不知道。
九月初秋,行宫狩猎,卫衍命人送了猎装到甘泉宫。红色的猎装,正衬她艳丽容貌。
往年狩猎,卫衍没有带过哪位夫人。她却拒绝,卫衍夹菜的手一顿,轻声道:“整日闷在宫中,不觉得无聊?”
她摇头:“不无聊。”
“可是是孤没人陪,会无聊。”
“陛下可以带别的夫人去。”
她说话时是一贯的温顺模样,话语却坚决。
“我身子不舒服,不便出门,恐扫了陛下的兴致。”
卫衍没再说话,算是应了。他一走,带走了宫中一半的侍卫,众位夫人没有了取宠的对象也开始深居简出,偌大的王宫如甘泉宫一样变得冷清起来。
良月却在这时候开始出门,沿着宫内通幽曲径散步,将王宫各处都逛上一遍。婢女知道这位夫人性子冷淡,难得对宫中建筑起了兴致,便十分卖力地介绍一遍。
她一一记下,寻了个雨夜悄然出门。王宫的侍卫不是吃素的,哪怕趁着夜雨掩护,又摸清了换岗时间,她依旧被发现了踪迹。
叁
卫衍得到良月因半夜靠近内库府被关押在掌刑司消息时,狩猎进行了五日,他不做停留,当天便下令返回王宫。
从掌刑司将她带出来时,她面色潮红,卫衍去摸她的额头,滚烫一片。
他俯身将她拦腰抱起,见她目露诧异,轻声道:“先回甘泉宫再说。”又吩咐侍卫,“召太医前来。”
她那夜淋了雨,又被关在潮湿的牢房,病气入体,在陷入他怀抱时晕了过去。
良月醒来时已是半夜,屋外雨声淅沥,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到卫衍守在床边。
见她醒来,他吩咐侍婢去热了药,待她服完药,遣退下人,才终于开口:“没什么想对孤说的?”
她半倚在床上,病容苍白,眸中一片清冷:“多谢陛下。”
卫衍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片刻后,捏住了她的下颌。
“良月,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孤。”
她迎着他的视线,半晌方道:“我什么也不想要。”
卫衍眼中骤然浮现怒色,他将她掀翻在床,俯身压过去。
他本以为她会挣扎,这一次她却格外安静。
殿内只余两人绵长的呼吸,良久后,他再一次落败,从她身上翻下来,像是在为自己找台阶,轻声道:“你风寒未愈,孤不动你。”
像在同她赌气,这一夜卫衍没有再搂着她睡。两人离得远远的,中间的距离都够再躺一个人了。
翌日醒来,良月不知何时却又睡在了他怀里。卫衍抚摸着她的眉眼,心里悄悄做了决定。
肆
冬月将至,卫衍在内库府挑了几件珍贵玉器,命人先送至凉州,翌日便准备带良月一同出宫前往。
凉州所封,是七王爷卫淳,冬月初十是他的生辰。一方王侯本不该劳驾卫王亲自前往贺生,但冬月初十不仅是卫淳的生辰,也是他母亲的忌日。
卫洐已多年未去祭拜,今年索性携着良月一同前往。
良月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研墨,手腕一顿,砚台滑出几寸远,墨汁洒出来,将宣纸都染透。她低头看着洇开的墨色,唇色尽失。
卫衍过来时,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去凉州。”
卫衍吩咐婢女替她收拾东西,轻声道:“非去不可。”看她还想争论,补充一句,“没有商量的余地。”
直到坐上出宫的马车,良月都没有说一句话,卫衍去牵她的手,被她避开,他好笑似的看着她。
“你还敢同孤置气?你自己想想你入宫以来你怎么对孤,孤又是如何待你的!”
她仍不说话,卫衍靠她近一些,低头问:“可是怕有人会伤害你?”
她身子颤了一下,像每次在梦里时那样惊恐的战栗。卫衍将她按进怀里,目光淡淡的:“有孤在,没人能伤你。”
四日之后到达凉州,北平侯卫淳早已在城门口迎接。卫衍掀了一半帘子,与他寒暄几句,风雪从窗口灌进来,身后的良月打了个寒战。
“先回府,夫人畏寒。”
卫淳看了一眼马车,知道半年前番邦进献的一名舞姬被卫衍封为月夫人,很是受宠,笑道:“一别多年,不近风月的皇兄也懂得怜惜美人儿了。”
话落,他吩咐迎圣的众人让道,马车驶入城门。卫洐看见良月紧紧抓着暖炉,容色惨白,手指烫得通红犹然不知。
他牵过她的手,淡淡道:“看来夫人很有些近乡情怯。”
良月身子一震,惊疑不定地去看他,却见他望着窗外风雪,神色淡然,仿佛方才说出那句话的人不是他。
伍
翌日,卫淳摆了迎圣宴,良月终于躲不过,他携着她踏进厅堂时,她抬手挡了挡眼,却侬旧避不过卫淳震惊的目光。她从门口走上尊位,只觉犹如脚踩利刃,步步见血。
卫淳开口时,噪音都有些喑哑:“皇兄,你身边这位便是月夫人?”
卫行面色不变,仿佛看不见这堂中风云:“是。”
卫淳身边的王妃忽地起身,指着良月声音尖锐:“她是什么月夫人!她明明就是季……”
话没说完,卫淳猛地将她扯回来,厉声道:“皇兄面前,岂容你放肆!还不向月夫人赔礼道歉!”
良月没有看她,微微垂着眸:“无妨。”
卫淳去拜见良月时,门口站了两个侍卫,恭声道:“夫人吩咐,除了陛下,其余人一概不见。”
她料到卫淳会来找她,干脆闭门不见。
她再也不是曾经那个眼里只看得见他的姑娘了。
回去之后,善水闹得不肯消停:“我要去向陛下揭发她!假扮舞姬,潜入皇宫,她必定图谋不轨!”
卫淳被她闹得头疼,头一次冷声道:“她既出了这王府,不管是月夫人还是什么夫人,都与你我无关。惹怒了隆下,本王也保不了你。”
卫淳好不容易再见到良月时,已经是几天后,她正半倚在榻上翻看卫洐为她找来用以解闷的《奇闻异记》。卫淳就站在门口的逆光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嗓音沉沉:“阿青。”
她翻书的手一顿,却没有抬头。
卫淳缓步走近,“这半年来,你遭遇了什么?为何会入宫成了月夫人,又为何会武功尽失?”
她淡漠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艳丽眉眼攒出讥笑,眉梢上扬:“王爷问出这句话,不觉得可笑吗?”
她看着他,面上忽地浮出一抹笑容,像枯枝骤生红花:“说起来,还要感谢王爷,令人挑断我的手脚筋,扔出王府,否则我怎么会入宫,成为深受陛下宠爱的月夫人呢?”
卫淳跟跄两步,面容像是比她这个伤者还要苍白,说话都在发抖:“挑断你的手脚筋……”
是下人曲解了他的意思,那天他说要处置她办事不利,可也没想过要对她这么残忍。
卫淳还想说什么,她闭上眼,神色冷淡:“本宫乏了。”
片刻后,脚步声在耳边远去,她终于睁开眼,拿起搁在床边的书卷,突然想起那一日,卫淳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
那个时候她为了救回善水,独闯匪营,受了重伤,伤势尚未恢复,他却一句关怀都没有,只是冷冰冰道:“善水不想再看见你,我也不需要一个无用的下属。”
那个时候,他怎么就不问一句,她痛不痛呢?
有时候,她看着自己这双手,看着看着突然就会流下泪来。双手曾经可以舞出绝世刀法,而如今,却连刀都拿不稳了。
滴泪啪地落在书页上,她抬手拂去,面无表情地翻过去。
陆
卫衍带着良月离开凉州时,雪已经停了,路边枯枝绽出几颗新芽。
马车摇摇晃晃驶离,车内檀香幽,半晌后,她先开口:“陛下,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她不是舞姬良月,甚至知道她是季青,带她来凉州,不过是为了弄清楚,从季青到良月,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而已。卫行靠在车内闭目养神。
良久后,淡然开口:“前尘往事总要两清。”
回到王宫时,殿前那棵风铃木已生了嫩叶。婢女将甘泉宫打理得很好,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
卫衍不放心王府的大夫,又命太医给良月做了会诊,开了不少调理的方子。傍晚时分,太医去了行宫。
“臣按照陛下的吩咐,特地留意了月夫人的四肢筋络……”
话说到此,他锁了一下,语中流露不忍,“夫人四肢经脉俱毁,若逢雨雪天,必然四肢疼痛难忍,且今生都无法再习武了。”
卫行看着面前的公文,良久后,他沉声问:“可有什么法子恢复?”
“这种伤,伤及根本,能活下来已是老天开恩。不过前些年,滑邦曾进贡了一种仙药,唤作白玉断续膏,全天下也仅此一盒。”
半轮夕阳将窗外春树照得绯红,卫衍忽地想起那一日,他问她想要什么。
她回答,她什么也不想要。
她骗他的。她顶替舞姬混进宫来,成为他的月夫人,所求的不过是能令她恢复武功的白玉断续膏。
拿到白玉断续膏之后呢?是继续留下来,留在他身边。还是,去过她早已计划好的自由人生?又或者,回到卫淳身边?前尘往事,真的能两清吗?
卫洐犹豫了,他心疼她,但又怕极了她离开。
柒
春意渐浓,甘泉宫的奇花异草都绽出生机,但随之而来的是连绵的春雨,卫衍每次去甘泉宫,良月都睡在床上。
可看她撑着笑颜同他说语,他只觉得心疼。
从她入宫那一日起,她就是他的月夫人,是他想捧在手里好好珍惜的姑娘。
卫衍想起初次见到她,并不是在这甘泉宫,而是在王室猎场时父皇还未过世。他亦只是少年,那个跟在他七弟身后亦步亦趋的姑娘,像一头警惕的小豹子,阻挡着任何危险靠近七弟。
那个时候,他很羡慕七弟,他也想有这么一个人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多年之后,老天果然将她送来了自己身边。只是她来之时,伤痕累累。
他不知道曾经的小豹子遭遇了怎样被遗弃的命运,只是他依旧一眼认出了她,那双眼里警惕又固执的光,仍是当年模样。
卫衍想赌一把,赌她不会离开他。
他再去甘泉宫时,将那盒白玉断续膏递到了良月面前。她总是没有情绪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到盒子上,顿了一下,她突然愣住。
“我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他用“我”,而不是“孤”。
良月怔怔地望着他,殿外山风寂寂,只有他的呼吸一下一下轻轻喷在她脸上。她眨了眨眼,像是想像往常那样逼回眼泪,可怎么也忍不住。
这是那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
她没有去接那盒她一心所求的仙药,只是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哭得小声又压抑。
卫衍摸摸她的头,又拍拍她的背:“好了,不哭了。”
终归,她也是个姑娘,曾经那样冷冽,不过是没有人可以让她哭出来罢了。
他想,这个姑娘,后半生,他一定要对她很好很好。调理进行了整整一年,这一年内,月夫人宠冠后宫,无人能及。
有时候,卫衍会在甘泉宫那棵风铃木下和她切磋刀法。她恢复得不错,已能握刀和他拆招。
刀风起时,撞落一地的紫风铃,而她就站在这落花中朝他轻轻地笑。
她这一生,爱过两个人。
第一个人将她遗弃,伤她至极,可她没有恨过。
第二个人视她如命,珍之重之,令她如获新生。她这一生,已别无所求。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