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

乱世中的公主是怎样活下去的?

因你是漫天飞雪,我才恋慕你这一世的纯白。

尹漫雪×周慕白


[一曲新词酒一杯]

漫雪是听云和说起,才知道齐卫两国和亲之事。

云和是王姐云黎大长公主的独生女,也是子侄辈里唯一一个女孩,颇得王兄宠爱,十岁上破例封了郡主,特许随意入宫走动,明年七月行及笄礼。

漫雪久居深宫,多年不问世事,许多事都是从云和口中得知。

譬如齐卫联姻,联姻的对象还是他。

她初初听到的时候,晃了神,所有刻意遗忘的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水流,肆意翻涌,将她淹没其中,恍然间那个年轻肆意的少年就在眼前,散漫地靠在树上,双眸璀璨夺目,雪白的梨花花瓣飘落在发间,身上都沾染了一股清冷的梨花香味。似乎下一刻,就会走到她面前,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轻声问她,“今年梨花开得甚好,要不要来杯梨花酒?”

那年,他站在梨花树下,望着漫天雪白,温柔开口,“忘了之前那些事吧,从今以后你就是漫雪,我是慕白。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身后。”

何处生春早,春生漫雪中。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这会是开始,却忘了她与生俱来的立场和使命,她没有资格选择,没有资格忘记过去。偏偏她生来就是那般贪图安逸的人,这辈子唯一无师自通的就是乐不思蜀。天真地被永远这个词打动,轻易交托真心。

她不得不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能明白说出口的誓言都当不得真。

曾经的少年意气,刻骨铭心,历历在目。

那时候太年轻也太决绝,以为世界非黑即白,如若分别就是一生。

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她却几乎是下意识地思考,眼下这个形势,齐国强盛,这些年他陆陆续续灭了周边小国,如今也惟有梁、卫二国可与之抗衡。

仅就实力而言,齐国完全有能力灭了梁、卫二国,和亲似乎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除非是为了羞辱卫国,或以和亲之名,进攻卫国。

那么,和亲的人选便值得考量了。

想到这,漫雪下意识地眯了眼睛,嘴角露出一段讽刺的弧度,如今宫里适龄的公主都已嫁人,合适的宗亲女子,除了自己便是云和。自己和他年纪相当,又是青梅竹马,更何况,她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刚回国那几年,王兄继位不久,朝中人心动荡,她又大张阔斧,修剪羽翼,得罪了不少人,虽然也曾带兵出征,收复失地,赢得百姓爱戴,可人最擅长的便是遗忘,朝堂如战场,立场不同便是仇敌,流言蜚语便是杀人的剑,这些年若不是王兄护着,她又深居简出,不惹事端,才免于朝堂谩骂。

可是这些人啊,却刻意忘了,造成这种现状的始作俑者,正是这些道貌岸然,在朝堂上正襟危坐的大臣们。

多年前的局面再一次摆在眼前。又是这样的选择,又是她任人宰割。

又是一年春时,梨花该开了吧。



[去年天气旧亭台]

漫雪有记忆起,齐、卫两国便打得火热,那时候父皇却总爱抱着她,指着那个方向告诉她,在那个地方有一个强盛的国家叫齐国。

七岁那年,她坐着马车踏上了齐国的领土。

那是她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不是和亲,而是以战败国的身份到齐国为质。

战败本就屈辱,更何况为质,卫国子嗣稀少,王后育有一子一女,其余妃嫔生育者甚少,是以卫王膝下只有五位公主并一位王子,王子理所当然地封为太子,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然会成为贤明的君王,自然不能去异国为质,而她是王后嫡出的公主,地位尊贵,深受王上宠爱,朝堂上几路朝臣争论了几天,几番权衡之下,最后定下了年幼的漫雪。

那时,她才七岁,是个顶可爱的小姑娘。几天前还想着偷溜出宫,尝一尝宫女们口中的冰糖葫芦是个什么滋味。

消息传来的时候,她还傻傻地问王兄,去了齐国,她还能吃到宫门口的糖葫芦吗?

王兄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印象中一向坚强,深受父王母后宠爱的王兄,却结结实实地抱着她哭了一场,就像她几天前吵着要吃糖葫芦,却没吃到时的样子。

泪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初春时节,凉凉的。

漫雪默默地记下了,原来,泪水是冰凉的。

依制王子公主需加冠及笄时命名定封号,但因她异国为质,提前命名,赐了封号。

她无数次期盼长大后拥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来了,可她一点都不开心。

浑浑噩噩地参加完整个典礼,结束的时候,她望着坐在高台上,那些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们,父王是笑着的,额角布满皱纹,就像是看着她出嫁;母后依旧威严冷漠,对了,母后一向不喜欢她,那一刻,漫雪想,是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同她太像,性子却一点都不像她;王兄称病,大概不忍心吧;余下的是她的异母姐妹,或冷眼旁观,或幸灾乐祸,笑容看起来不怀好意。

她被保护得太好,不懂人情冷暖,世事险恶。所以危难来临的时候,不得不,被迫长大。

可她是公主,需要她面对的苦难能有多少?有公主的身份,便无人敢怠慢她。

漫雪一夜之间长大,突然就看懂了那些目光。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她隐约从宫人口中得知,她就要离开家人,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一走不知要多少年。也许永远都回不来了,与其说是异国为质,不如说是和亲。可她才只有七岁啊!齐国虽不是蛮夷之地,也不是她的故乡。

她是个弃子。随时都可以丢下,两国开战也无需顾及,一个公主而已,卫国的公主可不止她一个。

往时近身照顾她的宫人,纷纷散去,另寻出路,没人愿意跟一个弃子去异国。但朝堂之上百官却争着护送她。

所有人都想当英雄,可所有人都不想吃一点点的亏,没人在乎一个被放弃的公主。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王兄来看他,两兄妹促膝长谈。

王兄说,宁福,你等我,我会光明正大地带你回家。

宁福,不是阿四,她的封号,她是王后嫡出的公主却只有封号没有名字,同庶出公主一般。

何其讽刺。

最初艰难的那几年,她一直在等,她相信她的王兄一定会来,可等来的却只有面孔陌生的使臣每年不痛不痒的几句话,后来,她别无所求,才发现一切都是精心设计好的骗局。



[夕阳西下几时回]

漫雪到现在都记得,宫人提醒她到达齐国的时候,她掀开遮挡的云帘,入目是一片火红的夕阳。

如火如荼,蓬勃燃烧,极具生机。

她忍不住感叹,真美。

一路上都哭丧着脸,郁郁寡欢的小公主,终于不再吝惜,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也只是那么一瞬。

她是质子。一生的命运都将如漂浮在海上的浮萍,哪有资格主宰自己的命运,这样美丽的景色都不再有机会享受。

但那片刻的美好却在她的记忆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迹。这是她在异国他乡看到的最陌生也最好的景色。

后来她学诗的时候,读到过一句,"夕阳无限好",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那时的场景,可是下一句却是"只是近黄昏"。

在侍者的指引之下,漫雪像傀儡娃娃一样参拜帝王,耳边几乎能听到大臣们,以及帘子后边藏着的王子公主们的窃窃私语。

漫雪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漂亮到足以引人注意,像个精致的瓷娃娃。所以她一直认为自己不用知道太多,读书时向来是敷衍了事。夫子也极其配合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书到用时方恨少,突然间长大才知道曾经的自己有多么愚蠢可笑。

她听见自己坚定的声音,“卫国尹氏宁福见过王上!”额头贴在大殿冰冷的地上,这是她第一次这么靠近这片土地,心和骨头都是冷的。

即是质子,流落异国,身份便只有尴尬,加上还是个女孩,更衬得卫国无人。

虎落平阳,尚被犬欺。更何况,漫雪只是只无爪的猫儿,一路走来不过是虚张声势,应对了几番大场面,便已身心俱疲。

漫雪一行人被安排在一个废弃的宫殿,宫殿无名,吃穿用度,寒酸简陋也在意料之中,而这只是开始。

紧接着宫人来传旨,命她随齐国的公主王子一同上课。因她是质子,情形特殊,特意指派了一位老师——齐国四王子,帮她补一补之前的功课,追上夫子的进度。

齐王姓为周,漫雪依稀记得四王子的名讳是季寒。

名字冰冷,人也带着股凉意。

第二天一大早,漫雪早早地醒了,贴身侍女服侍她洗漱,水是凉的,凉得刺骨,也驱散了所有睡意。漫雪浑浑噩噩地想,这才刚刚开始。

漫雪下意识地想叫梅染,但梅染不在,她早就离开了,现下身边所有人,都是王兄挑的。

出了门,沿着宫墙走了许久,忽觉有淡淡的花香,抬头见梨花飘落,树上躺着一个白衣少年,他的眼里有她。

那是漫雪第一次见到他,白衣隐在枝头,黑发如墨,目如点漆,神色慵懒。

踏入宫殿之前,她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宫殿的名字——霜雪宫。

下了树的白衣少年,风度翩翩,儒雅斯文,互换了名字,算是寒暄,说话的功夫,宫人搬了桌椅安置在树下,少年开始授课。

一连串晦涩难懂的文字在耳边徘徊,漫雪一个字都听不懂,呆呆地望着他的身影,少年看到了,或许没看到。

半个时辰后,少年合了书,“今天就讲到这里,公主回吧,明日申时继续。”

漫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明天她就要跟着齐国的王子公主一同听训。



[无可奈何花落去]

漫雪是最不惯早起的,往日也起得迟,但无人责怪,夫子还特意为此改了上课的时间。

却没想到,齐国宗学的授课时间早了一个时辰有余。

更难熬的是,一同听训的王子和公主们,总也不肯放过她,书本上永远有墨迹,桌子上有各种各样稀奇奇怪的朋友,有时是蚂蚁蜘蛛,也有蜈蚣花蛇。

比捉弄更加折磨人的是言语上的侮辱。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漫雪照旧推开门,兜头一盆水,寒意刺骨。

“宁福,宁福,宁福……”

漫雪睁开眼,卫王正关切地望着她,原来是个梦。

她早已离开齐国,过去种种都已成为过去。

想到最近听到的传闻,漫雪忍不住按了按眉心,也按下心中的不快,“王兄,怎么来了?”

卫王避开她的目光,避重就轻,“想跟你聊一聊。”

漫雪直截了当地开口,“为了和亲的事?”

“你……”

“王兄可还记得,当年送我去齐国时,是怎么说的?”

宁福,你等我,我会光明正大地带你回家。

“你还记得我带你回来的代价是什么吗?”卫王叹了口气。

“十座城池,黄金千两。”漫雪定定地看着他,“你后悔了。”

卫王没有回答。

漫雪仿佛没看到似的,“好像云和也有十四了吧,可许了人家?”

“云和?”卫王皱了皱眉,“她不行。“

漫雪苦笑,他一早看中了云和,想留给太子做太子妃,云和身后是护国将军,她身后……

“说起来,你当时为什么那么急切地给我带话?”

“这重要吗?”漫雪垂眸,“你本来不就是要带我回家的吗?早晚有何分别?”

谎话说得多了,自己都会当真吧。

就是那一年,她才发现,她以为的安稳都是骗局。

漫雪永远记得自己回家路上的艰辛。

那时的王兄已经是卫国的王,王兄以父王病逝为由,要漫雪回国守丧。

齐王不允。

王兄年轻气盛,刚刚继承王位不久,急于求成,加之培养了一支暗探,满心以为,开战胜利在握。

却没想到功败垂成,可一想到漫雪传信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咬牙答应了齐国的和谈条件,割让城池,又赔了金银。

至少,能够远离那个伤心之地。其实,她原本是很快乐的,甚至比在卫国过得还要好。

卫王却记得那日漫雪面色苍白,身体虚弱地风一吹就能病倒,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多日征战,他也憔悴,但不至此,一瞬间他涌起一个念头,哀莫大于心死。

他心疼得不得了,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照顾好妹妹,不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然而,漫雪比他想象得坚强。

原本公主为质,于国于民,都应受到臣民敬重,然而,偏偏是个公主,芳龄韶华,待嫁之年的公主,偏偏国君割城赔银,只为换回公主。

女儿家名节事大,令国家遭受损失,连带着卫王也不得民心,而漫雪在卫国的处境不啻风尖浪口。

甚至有朝臣提出,令漫雪和亲,换回损失的城池。

连卫王都伤透了脑筋。

漫雪似乎早就料到了一切,每一步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排除异己,杀伐果决。

紧接着,边疆来犯,漫雪自请披甲上阵,立下军令状,周边国家听闻,纷纷趁火打劫,企图捞些好处,其中就包括齐国,那一战她赢得漂亮,一次性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卫王有时候觉得,漫雪那双眼睛饱含沧桑,却似乎能够看透人心,准确地做出最有利的判断。这是幼时需要他保护的妹妹,他既骄傲,同时也隐隐地有些不安。

漫雪凯旋后,提出遣散她宫里大半宫人,那日起,她便深居简出,极少踏出宫门。

而她每日,除了看书,品茶,就是对着宫里那棵梨花树发呆。

只有漫雪自己知道,她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她想活下去,可是她心上的伤太重,卫国的臣民容不下她,就是王兄也会忌惮她,她下意识地察言观色,收敛锋芒,在安宁中等待死亡降临。

直到她收到那封信,突然出现在她怀里,悄无声息,是那人惯用的纸张字迹肆意飞扬,言辞间,似乎是相交多年的知心好友,说的却是最难堪的真相,像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戳在她的胸口。

他怎么就不肯放过她?

此后,隔几天就一封,她再也没有拆过一封,她怕自己会心软。忍不住就原谅了她。

她不能。

却软弱至极。

她总是忍不住回忆在齐国的日子,却做了噩梦,梦里曾经美好温柔的少年,也变了模样。

他终究成了她的噩梦。



[似曾相识燕归来]

人生有时候很奇妙,你害怕什么就来什么,你不想见到的人,总会出现在你面前。

为了躲清静,漫雪一直待在自己的风荷殿,除了日常洒扫,身边没几个人。

除了,云和。

小姑娘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邀她一起去看梨花,漫雪慢悠悠地端起茶盏,细细抿了口茶,应了声,“好”。

漫雪没打算走多远,也就没有精心打扮,梨花树嘛,她宫里就有一棵,何必舍近求远。

如云和所说,梨花都开了,花瓣洁白如雪。

可那树下的却又是谁,白衣如雪?

漫雪眯起眼睛,五年了,又见面了,别来无恙,慕白,或者说周季寒。

他还是那个样子。

漫雪在齐王宫最初那几年,日子过得着实艰难,每日晨起听训,申时还有一堂课,因课程内容晦涩难懂,漫雪也不知该如何问起,少不得要下番功夫。好在王兄为她挑选的侍女,各个能干,其中一个叫涟漪的,博览群书,博闻强识,每日随她一同上课,漫雪不听课的时候,便由涟漪来补课,尽力做到中规中矩,不出错,也不出挑。

再就是吃穿用度上,着实差了一大截。

漫雪总是安慰自己,忍一忍就好了,日子久了,就习惯了。

一转眼,便是三年。

她只期盼,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她没想到会有人帮她,也没想到会是他,因为那一天实在寻常。涟漪说,是他在有意无意地引导,从夫子的话,到两国之交,再到身为质子的她。

“宁福公主觉得呢?”

漫雪一抬头,正好对上齐王一双浑浊的眸,这是她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她莫名觉得阴森恐怖。

漫雪迟疑了片刻,“我并非齐人。”

“易地而处。”

“遵礼守义,无愧于心就好。”


那日午时起,漫雪的日子突然好过了起来,午膳色香味俱全,床褥换了新,春寒料峭,还准备了火盆。

漫雪后知后觉,难道是因为今天自己那句问心无愧?

涟漪悄悄告诉她几件事,齐王早年曾在陈国为质,回国不久便吞并了陈国,准确的说是屠尽了所有陈国人。另外齐王前不久生了场大病,夜里常做噩梦。

周季寒为什么要这么做?想拉拢她,可她有什么利用价值呢?或许只是可怜她吧。

彼时,周季寒提着酒坛子,悠悠开口,“有些事情,忍耐是为了等待转机,你忍了三年,我便送你一个转机。”

“你为什么会帮我?”

周季寒没有回答,神色却有些凝重,“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的事?”

将来,她的将来在哪里呢?漫雪抢过周季寒手里的酒坛子,猛的灌了一口,她从前活得太舒适了。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没有任何依仗。

那一夜,月色宜人,整个霜雪宫里只有他们两个,他们聊了很多,但更多的时候是漫雪在说。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她也不知为何那么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说辞。

从那天起,周季寒开始教她兵法,教她骑射,教她所有她让她变强的东西,也教她用梨花酿酒,和她谈天说地。

众人面前,他们是敌国的王子公主,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们是慕白,漫雪,

她仿佛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还嚣张地把从前欺负过她的人,都欺负了一遍,还让所有人捉不住任何把柄,即便有,慕白也会替她抹平。

她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她天真地以为,那个人会永远站在她身后,如果这便是永远。

再也没有人会欺负她,再也不会有难熬的时光,一切都变得轻快起来,可她忘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比暗箭难躲的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小园香径独徘徊]

漫雪从齐国离开的时候,夕阳璀璨,一如她最初踏进这片土地时的模样。

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守护好自己的国家和臣民。所以,她回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助王兄,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无数个夜晚殚精竭虑,设想所有的可能,确保万无一失,因为没有人会帮她善后了。

诸事安排妥当后,功成身退,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那些难熬的夜里,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他。

她终究是放不下他,而他每隔几天都会通过不同的渠道给她送来一封书信,几乎是把把柄送到她手上,可她却再无心力应对,她只拆过第一封,就再也没动过,所有的信都放在箱子里,几年下来,也有半箱了。

如今,再遇到他,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也没力气为了往事耿耿于怀,更何况,立场不同,都没有资格指责对方。

可是她心里还是有恨,也许是因为当年太年轻,太感情用事。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大概是从烟霞公主和亲吧,嫁的是曾经楚国质子,按理应该是烟霞公主嫁入楚国,实际上却是楚质子留在齐国。

这便是齐王,和亲也如此嚣张。

齐王日渐衰老,精力大不如前,诸国蠢蠢欲动,和亲本就是安抚之计,可这变相永久扣押质子,便是另一种方式的挑衅。

漫雪那年十七岁,正是年纪最好的时候。这意味着漫雪也有可能永远留在齐国,那么她会嫁给谁呢?

她一下子想到了慕白,她的慕白,如果能嫁给他,其实也不错吧。

事情比她想象得还要顺利,齐王的旨意来得很快,出嫁的物品一应俱全,像是早有安排,而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进为她预设的陷阱。

她满心欢喜,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兄。

她甚至没能发现自己身边可用的人越来越少。

直到涟漪死。

那个一直耐心教她的姑娘,满身是血地躺在她身边,断断续续地告诉她那些真相。

原来,她的王兄一直在布局。每年不同面孔的使臣都成了暗探,他们蛰伏在齐国的各个角落,不停地打探消息。

卫国这些年修养生息,慢慢有了可以与齐国抗衡的实力,王兄也在筹划着带她回家。

然而,局势没有他想象得那么乐观,毕竟是在齐国的土地,一切都没能瞒过齐王的眼睛。

暂时的隐忍,不过是为了一网打尽。

可就是她,迫不及待地要把她嫁人的消息传出去,便是最后一根稻草。

这样的雷厉风行,步步为营的计谋,还能有谁呢?便是她欢欢喜喜想要嫁的人,她的慕白,齐国四王子周季寒。

她忍不住跑去问他。

想听他说,都不是真的。

即便她已经明白,从她踏入齐国开始,便已经在局中。

她那样信任他,在他看来一定很好笑吧。

她怎么就那样天真呢?

那样温柔和善的语气,说出口的却是那般令人心碎的话,“认输吧,漫雪。你是我亲自教的,怎么能赢过我呢?”

“所以,你一直在骗我。”

“不,我是真心想娶你。”

“我是卫国的公主,从生到死都是卫国人。”

“可你嫁了我,卫国的事,与你何干?”

她望着眼前这人,竟然觉得有些陌生,曾经那个肆意潇洒的少年也学会了咄咄逼人?还是她从未看懂他?

“那我便不嫁你,永远都不嫁。”

她用了最嚣张的手段,往卫国传信,那是他们第一次较量,她赢了,他也不算输。

卫国丢了城池又损失钱财,他安排的人,在朝堂上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她便一一剪除,手段稳准狠。

战场上,兵戎相见,她赢了,赢得漂亮。

她以为他能放下,可那信里也写了,他让了她一步,也因为齐王病危,他需要回国把控局势。

没多久,他变成了新一任齐王。

雄才大略,远胜先王。

以他的能力,又何须让?

往事历历在目,如此清晰又深刻。

时隔多年,他们再次相见,像是从未分离,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其实一直在等他。

他说,“齐国的梨花开了,跟我回去,做我的王后。”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答应你。”

“你有你的家国天下,我也有我的坚守和信仰。可我始终觉得这两者并不冲突。”

“可是,那些事,我没法忘记。”

他永远都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

王兄来找她的时候,她又愤怒又心伤。

满朝文武逼迫又如何呢?上一次口口声声说着要带她回家,这一次却要亲手把她送走。

时间足以改变一切,连王兄都变了。

“你既然口口声声说,你有你的家国天下,你怎么就不能为了你的家国天下,牺牲一回呢?”

“我没有牺牲过吗?”漫雪笑着,眼泪从眼角滑落,人怎么会变呢?她以为王兄永远都是王兄,可他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宁福,王兄没有办法了,齐国强盛,卫国支撑不了多久了。”

所以,她被抛弃了吗?为什么她总是最先被舍弃的呢?弱小时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强大之后依然任人宰割。

原来,她怎么都逃不过这样的劫难。

漫雪最后还是答应了。

王兄到底是王兄,是她最亲近的人。


那天,她穿着最美的嫁衣,艳红璀璨,如夕阳,似晚霞。

少年在身前,王兄在身后。

花轿停在齐卫两国边界,他们坐在同一匹马上。

漫雪在他怀里,不知为何,突然提起往事,都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她的慕白很耐心,顺着她的话,沉浸在往事中。他们默契地忘却那些矛盾纠葛,就像是老夫老妻,从未分离。

“能嫁给其实我很开心。可惜我不会跟你走的。”漫雪忽然笑起来,像是解释之前那些话。

他却敏感地察觉到忽略了什么,低头才发现,他心爱的姑娘,嘴角不断涌出鲜血,嫁衣鲜红如血。

“你说的对,我是你教的,我怎么赢得过你呢?可是我的家我的国都在这里,我不会跟你走的。”

“我永远都不会嫁给你。”

永远都不会再踏入齐国的土地。

即便她被家国抛弃,她也不能抛弃自己的国家,因为那里有她的亲人。

她死在了出嫁那一天,在她心爱的人怀里,最幸福的时刻。她再也不用被选择,再也不用左右为难了,真好。

可是,傻姑娘,你早就是我的妻了。



[春生漫雪中]

齐王一共有十个儿子,他是第四个,依着伯仲叔季的排行,又生在大寒,取名季寒,连着姓便是周季寒。

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母族不算显赫,在齐王众多儿女中并不特别。

他曾像所有小孩子一样,希望得到父亲的关爱,到后来慢慢明白,他在父亲眼里或许还比不上近身侍候的宫人。

漫雪入齐之前的那几年,齐王南征北战,吞并了不少周边小国,却放过了卫国,只令卫国送质子入齐。

那年他十三岁。

他下意识地思考,也许机会来了。

生在帝王家,不可能对权利没有半点觊觎之心。

谁都没想到,卫国的质子竟然是年仅七岁的嫡公主,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跪拜行礼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封号宁福,安宁幸福,竟然没有名字。

看来她被卫国彻底放弃了。

紧接着她便被安排他宫里听训,宫人气鼓鼓地跟他解释缘由,大王子有王后说情,二王子借口体弱,三王子母妃深受王上宠爱……所以这个烫手山芋就到了他手里。

都已经是质子了,还管她听学,更何况人家还是个小女孩,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的王兄们嫌麻烦推给了他。

他却觉得挺好。

第一次见她,是在梨花树上,那树是母妃亲手种的,他并不喜欢,只是觉得在树上视野更加开阔。

可当他看着漫雪置身于梨花树下,梨花飘落竟也有了几分韵味。

他突然觉得宁福这名字实在不好,应该叫漫雪才对。

何处生春早,春生漫雪中。

可她毕竟才七岁,哪里明白他在讲什么,一直呆呆地看着她。

他开始不自觉地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看她被欺负,也知道她在侍女的帮助下慢慢学习,他在想,父亲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舅父告诉他,王上从不糊涂。

他在试探。

王宫虽大,可哪里发生了什么,王上一清二楚,他只是看着。

群雄争霸,胜者为王,只有走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继承王位。

卫国公主便是诱饵。

于是便有了王学那一幕,他知道齐王在。

三年了,他下边的六弟都可以带兵打仗了,甚至带回了宋国的质子——宋三公主,而他还只是王宫里一个王子。

他必须有所行动,兵行险招,也是试探。

平心而论,漫雪的回答中规中矩,并不出彩,但齐王的态度在那里。

宫里多的是见风使舵的人,小姑娘的生活总算不再像从前那样艰难。

她来得很快,比他想象中快,她的身边人的确不简单。

小姑娘很脆弱,也很单纯,很轻易地相信了他,但他说的是真的他想一辈子站在她身后。

他的漫雪。

他恋慕的世间纯白。

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想做她眼里的好人。

他和漫雪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他便更有机会探查她身边的势力。

卫国的确放弃了她,但卫太子没有,有几分因为血肉亲情却不好说。

每年的使臣来访都是不同的面孔,宫里宫外悄悄发生变动。他很快就明白,是暗探。

卫国也有齐国的暗探,有的甚至在卫国担任要职,这没什么齐国能做到,卫国未必不能。

这些年,齐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带兵的都是他的儿子们——除了他,也不再吞并小国,只是扣押质子。

最近一次还将自己宠爱的烟霞许配给了一个质子。

他一下子想到漫雪,如果要嫁,就嫁给他吧,他保护她。至于卫国,早就放弃她了,现在也没有资格再利用她。

他第一次向那个男人屈服,请求他把他的漫雪嫁给他。

齐王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他知道齐王很愤怒。“江山美人,你只能选择一个?”

“那是弱者的借口,我都要。”

“她是卫国的公主。”

“我的王后不需要强有力的母族。”

他争取了,可她的小姑娘却不愿。

她始终是卫国人。

他没想到他的小姑娘会为了自己的国家同他针锋相对。

她真的是很出色的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即便是他,在她手下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他想,不如就放了她吧。

那么那些阻挡她的,都将付出代价。

他也趁此机会,清除异己。

漫雪回国后,很大一番动作,齐国的暗探几乎全部折损,战场上更是英姿飒爽。

那一战他输了,好告诉她,他认输了,同时也因为,齐王病重,他要回去继承王位。

他也怀疑过,为何会选择他作为继承人,齐王却笑了,“江山和美人,你只能选择一样。”

他不敢再说都要,但始终未曾放弃。每隔几天便送出一封信,他猜她不会看,但他还是写,好叫她不要忘记他,也在想如果她顺藤摸瓜,是可以把潜藏的暗探揪出来的,战争便一触即发,他想看到他生动鲜活的小姑娘,而不是一味把自己关在宫殿里死气沉沉的卫国公主。

齐王去后,他励精图治,陆陆续续吞并周边国家,齐国已经足够繁盛,他还是想要他的漫雪。

最终,他还是等不及了。

不过稍一逼迫,卫王便属意把她嫁过来,即便还有一个更小的小郡主更合适。

漫雪答应了。

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却不肯跟他回来。

她宁愿死,都不跟他回来。

她要守住她的家国土地,他偏不。

她去后的第二年,他便灭了卫国,卫国那个小郡主也被他收入王宫,成为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他像当年的齐王一样,拥有了许多儿子。

漫雪死后二十年,他把王位留给了他最聪明最杀伐果决的儿子,不是最好,却是最像他的。

他回到当年的齐卫边界,自焚而亡。

那天的夕阳一如多年前的模样,火红,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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