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的玻璃推拉门,卧室的窗户,阁楼的天窗,门庭的穿衣镜,洗脸盆上方的镜子,有玻璃的地方,我贴上了团花剪纸。
上次爸爸妈妈来小住的时候,大大小小行李里藏着团花剪纸。妈妈在明知我们年年春节回国无望的时候,盘桓在年前热闹的小商品市场,精挑细选了各样剪纸。福字自然少不了的,憨态的狮子狗,报晓的雄鸡,还有虎虎生威的小老虎,应有尽有。
“年年有余”, “平安是福”,翘着胡须的鲤鱼,拱着中央金灿灿的聚宝盆,梅兰竹菊,组成和谐对称的图案,胖乎乎的“福‘字,或居中,或倒置,毋庸置疑成为画面的主角,承载吉祥富贵,幸福平安的美好寓意虽然落脚在直径二十厘米的圆形透明塑料纸上,但是字句还是四十年前记忆的原汁原味。
其实我是犹豫的,说是剪纸吧,它们稍显大了些,影印技术精巧,丝毫没有手工痕迹;说是年画吧,幅面又小了点,更何况公鸡蓬松的羽毛,莲花圆润的花瓣刻画得栩栩如生,任谁都不能否认是民间剪纸的技法,可是穿着肚兜,梳着抓髻,白胖手臂抱着硕大鲤鱼的童子,莫不是当年年画最最吸引人的主题,。
剪纸,年画,儿时春节不可或缺的部分,激起心中的涟漪,在眼前一圈圈荡开,一直把我带回快乐的童年。
五岁前生活的小村镇,临近年关,男人的舞台从田间地头撤回到自家的院子,他们开始卸下一年里土里刨食的小心翼翼,和低眉顺眼乞求风雨顺当的卑顺,有着秋天里还算不错的收成做底气,加上两碗烧酒下肚,相好的朋友邻里酒后几句恭维的话语,话里话外透出一丝豪气。
掐指算来,腊月二十六,杀猪宰羊,男人们的主宰在这一天到了顶峰。满院子是帮忙的人,烧开水的,搬小桌的,四人一起把惨叫的猪放在小桌上,硕大的猪头悬在桌子边缘,旁边的屠夫一袋烟刚好抽完,磕磕烟锅,抖落披在肩上的羊皮袄,拿起屠刀,刺向猪的脖子,带着热气的猪血汩汩流出,溅落在雪白的雪上,红得分外刺眼,有人忙不迭支上小盆,为的是晚上新鲜的毛血旺。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几个略微胆小的在对付一只羊,也是在小桌上,羊已经断气,一个人挽起袖子,拳起的手,在毛皮和肉之间霍啦啦上下来回,羊皮利脱脱分离出来,前几日毛绒绒,活蹦乱跳的羊,不一会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侧身卧着,与其说是死了,不如说羞愧难当,把脸埋了起来。
晌午后的太阳已经可以照到窑洞里的窗台上,窗台上一溜玻璃被姥姥擦得干干净净,胆小的我是跪在窑洞里的炕上,从手指缝里看完院子里的惊心动魄的一幕的。
女人的出现被认为是碍手碍脚,往往会招致男人的厌烦,更助长他们嚣张的气焰。往日和男人并肩田间忙碌的女人知趣地退到屋里,除了听到大声吆喝张望几眼,她们聚集在炕头,为迎接除夕的到来,作最后的准备。屋舍打扫,缝补拆洗,早已停当,大人小孩的新衣,准备妥当,年前年后的食物,多数备齐,此时唯一能安慰她们的是剪窗花,灵巧的小活既可以掩盖担心准备不周的无端的操心,又不需担心别人笑话无所事事引发的内疚。
姥姥是剪纸的好手,她有一把银色的剪刀,银亮的半圆形把手,俏皮得像俊俏媳妇手臂上清脆的银镯子。它仿佛是专门为姥姥的双手准备的,姥姥的双手碰到剪刀的一刻,就像是一条鱼儿,滑溜溜滑进两只半圆形把手,之后,剪刀就像长在了姥姥手上,任凭双手上下左右,始终不离不弃。剪刀像银色的蝴蝶,随着姥姥的手上下翻飞,发出有节奏清脆的声音,还没等我仔细看清楚,一只报喜的喜鹊就站立在梅花树的枝头,欲飞的翅膀带来缕缕梅香,眼珠顾盼生风,好像在滴溜溜转动。或者是一只大公鸡正喔喔啼鸣,殷红的鸡冠和颈上羽毛精神抖擞,涂满早晨的霞光。成对的鸳鸯,欢快戏水,泛起涟漪,头顶是盛开的硕大莲花;游水的鲤鱼,环成一个圈,把美丽的并蒂莲围在中央,四周点缀着饱满的莲蓬,姥姥不识字,但是“金玉满堂”的字样却活灵活现剪在一角。
我是姥姥的好帮手,姥姥剪纸时,我安静坐在她的身边,眼睛盯着翻飞的剪刀,看到喜鹊嘴巴剪出,我便学“喳喳”叫,看到大红公鸡,我就学“喔喔”叫,细碎的红纸屑,像散落的花瓣,不时从剪刀的缝隙里飘下来,撒落在姥姥盘坐的腿上,我轻轻抹去它们,抬头看看鸟儿,低头看看碎屑,不知是花瓣里飞出了鸟儿,还是鸟儿惊落了花瓣。
姥姥煎好的剪纸,都必须由我仔细夹在书里,小心压一块卵石,待到天明,原本的折痕就会一扫而光,我在炕上蹦着跳着,看着姥姥把剪纸贴在新糊的白色毛纸上。太阳透过它们,把鸟儿,花儿的模糊轮廓,连同窗棂格子的影子投在窑洞的墙上。
过年,于我,穿新衣,放鞭炮,吃饺子,品火锅,这些最后出场的压轴戏,远远比不过小年,腊月二十三带给我的兴奋。
打扫屋子,粘贴年画是腊月二十三县城里雷打不动的风俗。爸爸妈妈一大早起床,声音里带着焦急催促孩子起床,那一天的活儿几乎被紧凑地安排妥当,不容有半点懈怠和马虎。
腊月里,大人们紧锣密鼓准备食物,采买食材的时候,不忘记从隔壁的供销社精心挑选几幅中意的年画。那些印刷得红红绿绿的年画,被几根绳子悬挂在店里四周的墙壁上,多余的甚至垂挂在店里顶棚上。进的店里的人们,手里提满了食物,采买的劳累丝毫没有减弱她们逗留的时间。担当此项任务的多是家里的妈妈们,她们仰起头,不惜转动酸痛的脖子,品评画面的品相,回忆去年年画的图案,思忖今年是否需要换一下风格,她们会请求同行的人给予意见,她们还会掷地有声说出自己的见解。那些悬挂的年画,只有默默被品评的份,不时有人推开笨重的木门,掀起厚重的面部门帘,带进来的风掀动年画的一角,让它们在苛责中有所放松。
女人们终于选中了自己中意的年画,付了钱,离开店里时,每人手里多了一个纸卷,细心的售货员麻利地把年画卷在过期的报纸中,保证张贴年画前不会有任何折痕。她们说说笑笑离开店里,为她们的选择满意,甚至得意,确信她们挑到了最好的年画。那些年画已经印在她们的脑中,每逢有人询问,她们断不了绘声绘色描绘颜色,画里的人物,植物,甚至童子佩戴的手镯。
妈妈购买的年画被卷在报纸里,仔细地放在大立柜的顶上,那是放置年画最合适的地方。妈妈会不厌其烦地在饭桌上描绘年画里的娃娃,但是年画仍然像是一位神秘的蒙着面纱的女郎,不到腊月二十三,我是见不到它们的真面目的。我记得吃饭坐在小板凳上,抬眼看到那个纸卷时,心里默默数着还有几天到腊月二十三。
屋角的蛛网被掸去,墙壁上的灰尘被清除,一切好像准备好了,单等最后一幕到来。这时是我最高兴的时候,一来繁重的劳动已经结束,二来粘贴年画往往是一家笑声最多的时候。
爸爸从柜顶取下纸卷,妈妈展开年画,铺在桌上,小心递给炕上的我和弟弟。我和弟弟一人持一角,把年画轻轻放在墙上,爸爸像一个指挥官一样,站立地上,一会说左边高了,一会说右边低了,我和弟弟心里怯怯的,稍微的移动立刻引发了再次的高低错位,爸爸还不时笑话连连,惹得我们想笑又担心马虎弄坏年画。待到位置定了,妈妈端了一锅用面粉熬制的浆糊,在画的四个角点几下,拿起扫炕笤帚,上下几把,年画服服帖帖贴在墙上,这时候,我们一股脑滚倒在炕上,才有时间第一次仔细欣赏年画,可爱的抓髻娃娃,抱着大红鲤鱼,浪里掀起一盆大大的金元宝,红鲤鱼,红肚兜,绿荷叶,粉莲花,每一种颜色都是那么亲切,朴实,又那么得体,没有一丝俗艳和做作。
擦去灰尘的电灯分外明亮,崭新的年画张贴在墙上,小孩不懂的“余”和“鱼”,没见过的金与玉,不解的莲与藕,所有这些都一股脑被默默记在心里。每天晚上,年画里的光影在睡眼模糊中淡去,进入梦中,每天一早,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娃娃笑着打招呼,心里美美的。
除了年画,我最喜欢看贴在独门独院大门上的门神。两扇木制的罗门,布满风雨侵蚀的刻痕,门轴在圆形的石臼凹孔里转动,发出意味深长的“吱扭”声,这样的大门是最值得配上一左一右两幅门神。我曾经是痴迷地看过门神,秦琼和尉迟恭,他俩有时被塑造成手执钢鞭,长剑的威猛武士,让小孩的我坚信他们一定能阻挡进入院子的妖魔鬼怪;有时他们是身着朝服,如意笏板在手的朝臣,大人会告诉我他们保佑一家加官进禄、招财进宝;有时他们一个黑脸如凶神恶煞,一个粉脸忠良宽厚,大人们又会解读为千万别以貌取人,他们一样保护着一家人免受灾难。
门神和年画不同,不是印刷在精细的纸张上,因长久在外,忍耐风吹雨淋日晒,粗笨的纸张,粗犷的线条,粗重的颜色,所有这些不但没有使门神逊色,反倒更增添了几分威武和英气,凸显了张贴门神本来的用意。
后来,家搬到了省城,人住进了楼房。春联用上好的撒有金点的红纸,贵气是有了,却缺少了那股透着期盼美好的朴实劲,那种发自心底甚至有点“愚”的近乎迷信的憨厚,红的细纱灯笼代替了旺火,冻得红通通得两脸不再会被烤得暖烘烘的,塑料的剪纸简洁大方,再也不用担心玻璃上的呵气弄皱红纸,弄污玻璃,年画里美好的愿望不再如从前般热切,它们似乎在寻找更好的载体,但总觉得欠缺了什么,是那些红红绿绿的退隐吗?是那些谐音的字画的消失吗?
不开灯的厨房,借着客厅的光,窗上的团花剪纸散发出暗哑的魅力,它们激起我对年画,剪纸,远去的最最传统的中国年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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