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乞儿和面包

我对幼年时的记忆似乎永远都是关于夏季的。


<一>

小时候生活的乡下有一口水井。

记不大清楚到底是几月份,只是隐约地记得是快要穿短袖的时候,农人们就会赶着水牛去田里犁地。有一户人家,他家有个傻儿子,他们家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田,每次他家的傻儿子开始去犁地的时候,就会有人去他家借一块来种菜或者种水稻。爷爷也会去借一块地,来种空心菜,那是我小时最爱的蔬菜。

傻儿子家的田就在水井旁边。

其实,水井是口砌得很简陋的井,是由几十块很大的鹅暖石堆砌成的,只有到成人的大腿那么深,从地下冒出来的清清凉凉的水会从石缝流出,慢慢地就形成了一条以水井为源头的小小溪流。从水井下冒出的水从来都不汹涌,但是却灌溉了十几户人家的田。

记忆里,这口水井从来没有断流过,涓涓潺潺的,总是很温柔。

小时候,爷爷在阳台上用砖和水泥砌了一个长方形的缸,用来蓄水。灌满缸里的水都是爷爷从水井里担来的。那时候,我最爱跟着爷爷去担水,有时候我也会拿着一只小小的红色的塑料桶去提上一桶,觉得自己特别有出息。

井里的水很清澈,一点杂质都没有,常常会看到比指甲盖大一点点的小螃蟹出没在井底的鹅暖石上,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去捞里面的小螃蟹,捞上来又放回去,傻乎乎地直乐。记得有一次,我和哥哥在井边玩,突然发现了一条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金鱼,我激动地直喊:哥哥,抓住它,抓住它。我和哥哥全力围剿那条小金鱼,结果还是被它逃掉了,它沿着小溪流逃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夏天,凉爽的水井周围是人们乘凉的好地方,大人小孩都喜欢站在溪流里或者站在溪流边上乘凉聊天,连动物也不例外。当时有一个家住在水田边上的小女孩去井里担水,结果被一条在井边上歇凉的小黑蛇,吓得扔掉水桶,哭着,尖叫着跑回了家。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爷爷禁止跟他一起去担井水。

夏天的水井很美。水井一旁的水田里的青青禾苗长高后,绿油油地一大片,生机盎然的。而水井的另一旁是一片荷花池,说是荷花池,可我从来没有看到它开过荷花,只有一大片紧紧相连的,绿得很深的荷叶。这片荷花池是一个拉二胡的老爷爷家的,荷花池的淤泥下面长着莲藕,有时候老爷爷会来挖挖莲藕,但大多数时候他就放任着这汪池子的荷叶自由生长,枯了来年再绿,枯得很彻底,绿得也很旺盛,像是有着一颗放荡不羁的灵魂。孩子们常常会偷偷地摘下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迎着夏日午后的太阳,在田间疯跑。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未认真地回忆过这口水井。只是有一天,打开自来水水龙头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口水井。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着昔日的光景,亦或许已经成为了一口老态龙钟的枯井了吧。

一次,听爸爸讲起乡下老家的事,妈妈突然问了一句:那口井还在吗,都没水了吧。爸爸说:还在的,还有水吶,只是没有人再去打水了,家里都有自来水了。听着,我又想起了那口井,想起了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稻和荷叶。

故人都不在了,她却还在,还是那么的,温柔


<二>

在乡下的童年时光里,我曾有过一个玩伴,他是个乞儿。

他虽是个乞儿,但除了衣衫褴褛,头发长得乱糟糟的之外,脸是干干净净的,手是干干净净的,眼睛也是精精神神的,连笑容,也是温温柔柔的。

我问他,你叫什么。

他说,他叫陈浩洁。

陈浩洁,你为什么出来乞讨啊?你家在哪?

他告诉我,他记不得了。他说,他只知道他是因为逃票,跳了火车,摔伤了脑袋,然后记不得自己是谁,也记不得家在哪里了。他说,陈浩洁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或许是这个小伙子单纯无害的笑容,和与外表毫不相符的有礼有貌,让周围的大人们都安心地让自己的孩子和他一起玩耍,而他也的确是我们这群小屁孩中的大哥哥。

陈浩洁住在一个荒废后,破旧得连屋顶都没有了的工厂里面。那工厂已经看不出原样了,只剩下几根柱子和几堵断壁残垣,里面到处种着农人们的小菜,而其中一块地又刚好是我家的。工厂旁边是一条溪流,每次他吃完周围邻居端给他的热菜热饭后,就会在这条溪流边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的。有时,他也会用别人给他的粮食和蔬菜自己做饭吃,就在断墙下用几块大石头砌成一个简陋的灶台。那时的我,拿着爷爷给我做的小弓箭,神气十足地指着一块小菜地对陈浩洁说:陈浩洁,喏,那是咱家的地,你可不能去踩啊。

他笑着说:好,我不踩。

然后,我想了想,又对他说:嗯,陈浩洁,你要是饿了,可以去咱家的菜地里摘菜,我会给我爷爷说,他不会骂你的。

他还是笑着点头说:好,谢谢。

在记忆里,他总是微笑着,不管我们这群孩子怎么闹,他从来没有发过火,还会不时地叮嘱我们,在溪流里玩的时候要小心。他会用野草做成蚱蜢送给我,也会帮我去摘我摘不到的芦苇,甚至会用脑经急转弯来逗年幼无知的我。

乡下农人们的生活都很简朴,自家有地,可以吃自家种的菜和粮食,但是肉类却显得很珍贵。所以,送给陈浩洁的大多都是米和小菜。为了可以给陈浩洁改善改善伙食,哥哥和院子里的男孩子们会在放学后去小溪里抓鱼和螃蟹,送给陈浩洁,让他有肉吃。我那时也会很兴奋地跟过去,但陈浩洁总是给我几根长长的芦苇,让我站在岸边看着,不让我到溪流里去。

夏季雨水很多,每到下雨,我和哥哥就开始揪心,陈浩洁的“家”是露天的啊。所以,每次天刚一放晴,我和哥哥,还有院子里面的孩子们,都会跑去探望陈浩洁。本以为他会被雨水淋得惨兮兮的,结果发现不知道是别人给他的,还是他自己找来的一大块防水薄膜被他做成一个还算结实的小帐篷。那时的我,心里不由地感叹道:这个哥哥真厉害啊。

乡下有很多小山,山坡上种了很多很多的柑橘树。春天花开的时候,满山遍野的白色柑橘花,像是堆了一山的积雪,空气里还隐隐约约散发着清香。夏天,白色的花谢了,留下一座座被绿叶密密包围的小山,仔细瞧瞧,还可以看见一颗颗黄色的小果球,随着这些小果球慢慢地长大成熟后,夏季也就快结束了。也就是在那个夏季结束后,陈浩洁离开了。

我很失落,我问爷爷,陈浩洁去哪里了。

爷爷说,他回家了。

当时我一直都不明白,他怎么回家了,他不是记不得他家在哪里吗。

慢慢地,我没有再想起过这个乞儿玩伴,或许是小孩子本就不怎么懂事,对于说离开就离开的人也没有多少追究。

后来,在一次家庭聚餐上,聊起小时的事,我突然想起了这个乞儿,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我问爸:你还记得乡下那个乞儿吗,住在旧厂的那个,叫,叫什么洁的。

我爸说:叫陈浩洁,你们当时那群小孩子特别喜欢和他玩。

那他到底去哪儿了?

回家了。

从我爸那里,我才知道陈浩洁没跳过火车,脑袋也没摔坏过,也没有失忆过。

那年的柑橘成熟后,来了几个外地人,来收柑橘运出去卖。陈浩洁在围观外地人收柑橘的时候,与他们交谈,知道了外地人是他的老乡。几天后,外地人收完柑橘要走了,陈浩洁突然开口,哭着求他们带他回家。当年他高考落榜后,觉得特别对不起家人,于是就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去了。走着走着,浪着浪着,想回家了,可回头发现,早就不知道回家的路是哪条了。

我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要撒谎,或许是不安害怕,也或许是其它说不出的理由。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他快步入中年的如今,回想起那段流浪的时光,心会不会是暖的。

少年啊,多少的苦难,多长的流浪,你终究是回家了,以后,别再忘记回家的路了。


<三>

在我十岁以前,我从来不知道城里是什么样子。那时候跟爷爷一起去种过小菜,和哥哥一起去小溪里摸过小鱼,也和院子里的孩子吵过架。那时的夏季午后,永远都是炎热安静的,柳树上的知了永远都是叫个不停。

乡下的物质生活没有城里的那么丰富,那时候一个小面包都觉得很满足。在我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带着青黑色帽子的老爷爷。每隔一段时间,老爷爷就会来卖他的芝麻面包。他总是用一根结实的布袋把装面包的箱子两边拴好,挂在脖子上,一边走一边叫卖。在我的记忆里,我很少看到他笑,也很少看到他跟人聊天,他总是默默地卖着他的芝麻面包。

小时候,特别喜欢吃芝麻面包,软软的,香香的,咬在嘴里甜甜的,吃完后手上全是油。因为喜欢,每次一听到老爷爷的叫卖声,我就会缠着爷爷给我买,爷爷从来都没有拒绝过我,只会笑着骂我,小好吃鬼。那时我总会爬上我家的阳台上,看爷爷从老爷爷的箱子里拿面包,付钱,转身,上楼。我总是会很兴奋地跑到门口,去给爷爷开门。有时爷爷会买两个,一个给我,一个给哥哥,但我总会吃完自己的面包以后,偷偷的咬一口留给哥哥的面包。结果就是,哥哥气得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带我玩了。

后来搬家了,去了城里,也开始知道要认真念书了。慢慢地,忘记了芝麻面包的味道。

我依旧喜欢夏季,只是我再也没有去摸过小鱼,爷爷也再没有去种过小菜,哥哥也去上大学了。我的生活里开始不是只有芝麻面包了,我有了牛奶,有了水果,有了蛋糕,有了三明治,有了各种各样的零食。只是发现自己笑得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浅。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爷爷跟我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芝麻面包,你还记得那个卖面包的老爷爷吗,他去世了。

是吗,已经去世了吗。

长大以后,吃着城里的面包,我再也没有过那种满足和兴奋。我也再没有想起过那位老爷爷。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我上大学了。

早上吃到一个芝麻面包,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那个卖面包的老爷爷,我已经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我也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只是觉得嘴里香甜的味道变得好熟悉,但是我却笑不出来,只是觉得眼里酸涩。

原来还可以找到相同味道的芝麻面包。只是,老爷爷不在了,爷爷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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