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中秋,我回了趟豫北的老家。
在家里看了杭州云栖大会的直播,阿里发布了城市大脑的2.0版本。
阿里在这两年里,用数据挖了一条看不见的路。
智能管理和数据开始逐步接管杭州420平方公里建成区,1300个路口信号灯、4500路视频。它们全面感知这个城市里发生的一切,数据移动终端将直接调配杭州的交通、产业、政务等各项公共资源……
似乎未来已来。
而我的目光穿越窗户,外面却又是那个几乎数年少有变化,略带暮气的豫北县城。
说其没有变化也不尽然,城市框架大了,高层建筑多了。
在城市表象的变化背后,生活在这里人,以及埋藏在人群中的生存规则却始终未变,仍像看不见摸不着的穹顶,覆盖在这座小城之上,让人无端的感觉到喘不过气的窒息。
穹顶之下的小城,在生无可续之中,埋葬者一代代人的理想与希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来与县城之间的撕裂感和鸿沟越来越大。
未来已来,遗憾的是未来与这里无关。
1
在县城,过节和放假基本等于打麻将。
十余年前,小时候家里过节。午饭后总有一个必备节目,就是打麻将。基本上都要酣战4-5个小时候直至晚饭。如果饭后没有继续酣战的欲望,一般都是散伙回家。如果还有后话的节目,往往会一起吃饭,通常都是赢家买单。
在这个时候,是否结束、何时结束,赢家是没有发言权的,而是由输家决定。赢家在这个时候,一般只能旁敲侧击的说出散场的想法,在惴惴不安中等待输家最后的决定。如果真有急事儿,得从赢到的赌资中分出一部分,给大家喝茶吃饭。
十年后,绝大多数的事情都发生了变化,但打麻将这个国粹却被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麻将桌上的人换了一茬,年轻人开始登场。赌资也越来越大,一场麻将下来,大的能干掉两个月的收入,麻将的场地从家里,换到了麻将馆,甚至是宾馆里。
十年前牌桌上的那批人,都已垂垂老矣。他们往往都在家中守着孙子,等着年轻人们眯着发红的眼睛,带着一身的烟酒气,在深夜归家。
他们在心中抱怨甚至咒骂着放浪形骸的年轻人,却忘却了当年自己也曾如此晚归,当年自己的孩子也曾在夜幕中等待着一身烟酒气的自己。
外面的世界几经轮转,县城里的夜晚却依旧灯光昏黄,包裹着金钱和赌性,有刺激神经的快感,有对运气充满信心的憧憬,也有精神世界的空洞和唏嘘。
2
在县城,办事儿基本等于“找关系”,而“关系和社交”基本等于喝酒。
在我们老家,大街上如果发生了追尾和剐蹭,你会发现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
双方从车上下来之后,第一时间都是打电话。打电话并非报警或报保险,而是开始联系双方在交警队的熟人。
最后的结果,往往都像打群架一样,熟人喊来三五个。双方围绕事故现场站定,气氛一度剑拔弩张。紧接着,老张这波人中的某个人,看到了对面那波人中的某个熟人。
尴尬的局面被瞬间打破,双方握手言和,挽着双手共同步入某个熟悉的餐馆。
两旬酒下来,相互称兄道弟,跌跌撞撞的扶着墙,尿了一墙根。
在老家,找熟人和找关系不仅仅局限在体制内的交道。
买车买房这种大事儿得找熟人,去医院看病得找熟人,结个婚订酒店得找熟人,置办家电得找熟人……
上个月,老家一个亲戚来郑州一附院看病。原本就是个非常正常的就诊流程,挂号、排队、就诊、检查、拿药……早上我把他们送到医院,中午给我打来电话,诉求非常简单:
排队人太多,想让找找关系,加个塞儿。
在他们眼中,这就是个找找关系,顺手就办的事儿。
没有办成这件事儿的我,在他们眼中,白在郑州混了五年,不会来事儿。
而在县城,会来事儿,会社交的人,都掌握了一门绝学,喝酒。
在县城,喝酒是门艺术。
消息是在酒场上传递的,感情是在酒场上联络的,事情是在酒场上办妥的。红事喝酒,白事喝酒,求人办事要喝酒,维护感情更要喝酒。凡是能够称得上“场合”的饭局,都要喝酒。
酒场上还要讲究“起承转合”。
起势,先得由请客的主家提一杯。这个时候,只能说客套的祝酒词,不能谈起求人办事的诉求;
承接,一般都交给主家的朋友,由主家的朋友先敬主客,其间还要有中间人串场,缓解尴尬,烘托气氛,相互吹捧;
这个时候,前半场基本结束。前半场气氛还停留在相互吹捧,尝试性的攀扯关系阶段。紧接着,转折点就来了。
转折,一般由中间人、陪酒者和主家三方发起,他们开始提议耍几圈儿。划拳、做游戏、“打圈儿”……这个时候,气氛进行到了高潮,基本上放浪形骸,言辞无所顾忌。
最后,收场交给主家,这个时候主家会给主要人物,也就是主客委婉的提出自己想办的“那件事儿”。
一场酒到这里,基本收尾。
把酒清了,服务员,来几碗酸汤面叶。
大家相互搀扶,半醉半醒之间,肚里装着酒,心里揣着事儿走出酒店。
县城是一个关系大于规则的社会,长期生存在这种环境里,会来事儿是对一个人的最高评价。
在县城,看似没有规则的混沌中,却有另外一些严苛的规则。
我的老家作为河南的一个经济强县,还是有一些效益不错的工厂企业。我有个朋友,就在其中一个工厂做技术管理。
刚进工厂的他,学历最高、专业技能最强、活儿干的最多,把车间主任作为目标,把自己比作牲口,铆足了劲儿猛怼三年。
升职名单上没有他,加薪名单上也鲜有他的名字。
在老家的工厂里,又看不见的一条红线,叫“一个萝卜一个坑”,也叫“论资排辈”。
年轻人想往上爬一爬,必须等前辈退位让贤。
这是县城的升迁规则。
上面说过,县城的关系就是一张网络。但是网络与网络之间也有明显的阶层和圈子划分。
县城几乎是对圈子和阶层划分最严苛的地方。不同级别的人组成不同的圈子,泾渭分明。大家平日里基本都只在一个圈子里混,一个人想从一个圈子混到另外一个圈子里,难度极大。
只有出现托人办事儿的时候,才会出现跨圈子的交际,而且这种交际,一定会出现一个中间人牵线搭桥。这个人八面玲珑,混迹在不同的圈子里,这就是县城老人们口中的:
有本事的人。
这就是县城的社交规则。
除此之外,在县城里生活,还有诸多墨守成规的规矩。
比如,大龄青年必须把结婚当成头等大事儿;结婚三年没有孩子,这就是有病;丁克,除了被怀疑身体有病,还会被当做脑子有病;公务员地位最高,国企也不错,做生意要排在后面,私企员工被统一称为打工的;结婚一定要门当户对,男孩娶妻,老师最好,医生和护士也吃香……
这些都是县城的生存规则。
在县城生活,一定要遵循这些规则,一定要随波逐流。
从小县城里的老师,最爱跟小孩子说的一句话就是:
别当典型!
在一团温水中,我们的锐气、才华和野心,被一一泡烂、瓦解;
在关系网络中,我们的斗志、抱负和理想,被酒场、潜规则、社交一一摧毁。
最终的最终,我们把踏实、安逸的生活,当做毕生的追求。可靠、衣食无忧,但充满一眼看到头的绝望。
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里,有这么一段话,关于农村的阉牛:
对于一般的公牛,阉割只用刀割去即可。但是对于格外生性者,就须采取锤骟术,也就是割开阴囊,掏出睾丸,一木锤砸个稀烂。从此后受术者只知道吃草干活,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连杀都不用捆。
掌锤的队长毫不怀疑这种手术施之于人类也能得到同等的效力,每回他都对我们呐喊:
你们这些生牛蛋子,就欠砸上一锤才能老实!
在县城里,这是缓慢受锤的过程。
4
“混”是县城的最真实写照。
工作叫混口饭吃,结婚叫混过日子,赚到大钱叫混出头了,日子凋敝叫混的不好……
熟人之间问及在哪工作,说的都是“在哪混呢”,回答者,张口就是,“瞎胡混吧”。
社交网、关系网、规则网……一层又一层的覆盖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灰蒙蒙的一片混沌。
生活在这张穹顶之下的人们,浑浑噩噩,既不知所起,也不知其所终。
所有人在昏沉之中,等待未来突至。社会、民众、家庭、生活……被突然撕开裂缝,县城里那些浑噩的个体被裹挟进时代的鸿沟里,无数身躯填满裂缝。
一个时代的转身,就是无数个体的流浪和牺牲。
我们的未来在大城市里,但我们的底色却在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