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后清明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死亡这件事情离我的生活好远,直到那年父亲去世。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一个特别壮实的男人。光头,夏天的时候打赤膊,每次吃饭的时候端着海碗把一碗面吃的噜噜作响,和人说话的时候粗喉咙大嗓子,从不在乎是不是公共场合。有时候来了兴致,会在我放学归来后,狠狠给我一巴掌,算是打了个招呼,丝毫不顾忌当年的我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了。

是的,那年我读高一,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和他沉默的对抗。一直以来我搞不清楚那年的自己为什么对他充满了排斥,直到大四时看了郭富城主演的《父子》,那里面的很多情节就好像我们之间的故事,他不懂得如何教会一个孩子去成长,有的只是笨拙的爱意和粗暴的言行,而我,也因为家庭的负担和他很多的行为而充满了不屑乃至愤恨。也许每个男孩成长的过程都是和父亲的一场战争,丝毫不懂得妥协和宽容,要在很多年后,自己身为人父后才懂得对方,若不然,朱自清在《背影》中又何来如此深刻的懊悔?

那年,家里的光景已然不是很好,早先的生意已经支持不下去,姐姐远在广东,而我又正是读书的时候,自然开销很大。他又没有什么正当的职业,只是偶尔在母亲的唠叨下做一些小生意,谈不上赚钱,只是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罢了。时日长久,他与母亲的争吵就日渐频繁了起来。当时的我已经自认很是成熟,家里的光景自然也看在眼里,总想帮助家里做些什么,但自小父母就不舍得让我做家务,所以也无非是帮忙在菜摊上照看一下,亦或是在他们繁忙时煮碗饭。但我对他的行为也是日渐不满,争执时总是站在母亲的一边,有时候还帮着母亲数落他几句,气得他总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那时的我却觉得很是快意,一个父亲,如若不能担负起家中重担,还算上是个父亲么?却不曾想他的身体当时已经不好了,很多事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早年繁重的生活,到底让他落下了不少病根,不再是那个一顿饭可以吃两大海碗的汉子了。

他开始得病之时,只是不间断的低烧,我也不曾在意,以为只是偶尔的生病,过几天自然就会好。于是回家之后照例是看自己喜欢的体育新闻,或是匆匆扒过饭后赶到学校,以免误了和友人们的玩闹。生病之后的人大概心也变得柔软起来,他竟然在我每天回去后,都要不厌其烦地问我许多,内容也无非是今日学习怎样,吃饭胃口如何等诸如此类琐碎之事。那时我总觉得他啰嗦,回答之中敷衍居多,非但不明白他只是想借此与我多呆片刻,竟也未曾注意他日渐消瘦的面庞。现在想想,真是悔之晚矣。

这样约莫又过了十余日,他的病情不仅未见好转,反是日见沉重起来。原本红润的面色变得有些灰败,说话也总显得中气不足。之前几次我都劝他去医院检查,他总是说没什么大碍,不必去检查。现在想来恐怕也是担心在医院中花费过重,让原本拮据的日子更捉襟见肘。母亲当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坚持要陪他一起去医院检查。谁料去后医院就要求他立刻住院,先诊断为肝炎,后来又说是血液上也有问题,恐怕是血癌晚期。知道病情后我早已没了主意,倒是母亲显得尤为冷静,在医院安顿好父亲后,先嘱托我切莫在他面前乱说,又安抚我安心读书,照顾自己就好。

那段日子跑的最多的就是医院与家中,每晚自修下后我都要再去医院,为他和母亲送一些必需品,周末时需在医院一起照顾他。有次半夜两点,我从医院回来给他取被子,夜色幽静而晦暗,医院氛围显得愈加诡异,而我当时也不曾害怕,应该是心里太过惶急,早已忘记了恐惧。在医院中,他倒又恢复了原来对我横眉冷对的模样,呵斥我不该天天跑来医院,这样学业恐怕荒废过多。母亲那时应该是最辛苦的人,不仅要照料他的病情,还要操持家里的事务,更要四处求人借来治病的费用。当时亲友四邻都借了不少,少不了看人脸色。看着母亲和他,我忽然觉得自己以往太任性了些,对他的呵斥也宽容了许多,总捡些学校里的趣事说给他听,希望能减轻他的痛楚。

坏消息最后还是来了,医生告诉母亲,他的病已无能为力,最好回家早日准备准备,以免到时候惶急。说来也怪,他病危的那几日,我总觉得上课的时候他在叫我,喊着我的小名。我回去告诉母亲时,她总是劝慰我想得太多。可是消息是瞒不住的,知道实情的我当时竟然变得异常冷静,按照一个本家叔叔的安排和母亲一起和他寻找墓地和安顿后事。他临终时,已经很难说出几句完整的话,只是拉着我的手嘱托我照顾母亲,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怔怔地低头答应。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死亡就是你每天都能见到的人你再也见不到了,再也不会有人因为你的顽劣而呵斥,再也不会大着嗓门喊你吃饭,再也不会笑着和你下棋,带你跑步,每日回来,再也不曾有人在家等着你。

纵使一切摆设都照旧,可你知道,有些东西,没有了没有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母亲在他去世之后哭了好几场,哭他不负责任丢下孤儿寡母,哭他一走了之不负一点责任。但又能如何?世间不如意常十之八九,不管怎么怨恨,他毕竟已经是走了。

于是我也记起他诸多对我的好,小时候他在外帮厨,总会带回来很多好吃的东西,有时是香甜的糕点,有时是将要融化的雪糕,满眼欢喜地看我吃完;去外面的时候总是想要带着我,如果我不去,总是要不停的念叨,尽管我当时早已过了跟着他的年龄;有时候为我买来我喜欢的书籍,尽管他的钱也是从口中省下来的.......如今,再多的回忆也只是回忆罢了。

一晃十三年,我早已从当初的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个父亲,母亲也由当年坚强变得苍老。但每逢过年的时候,她总要伤心一阵子,念叨着父亲没福气,不然现在的房子也盖了,儿女也成家立业了,孙子和孙女也可以跟着后面喊爷爷了。虽然我总是安慰母亲,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但子欲孝而亲不在,这始终是我一生的遗憾。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转眼又是清明时节,我和母亲妻儿一起去看他,十年前栽的松柏已是郁郁葱葱,转眼已经阴阳相隔数十载。

父亲,家中诸事皆好,愿你在地母的怀抱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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