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28

红叶舞

        时节已是深秋，南山一片火红。从山脚的高崇寺一直到山顶，清幽的青石板路两旁，是一片红枫林。刘生到达高崇寺时天空中正下着倾盆大雨，高崇寺内站着几个躲雨的游人，有两个少女，少女穿着短裙。有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两个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依偎在妇人身旁，女孩在一旁独自玩耍。刘生从他们旁边走了过去。

        刘生没有在寺内停留。走过坑洼的地面，越过寺门，径直向着山上走去。没有人他为什么要在雨中行走。红叶或许知道答案。雨水落在红叶上，又落在青石上。青石支离破碎，构成了一级级残缺的台阶。刘生走在台阶上，雨水落在刘生身上。雨水浸湿了他的衣服，浸湿了他的头发，可他无动于衷。身旁的红叶耷拉着脑袋，犹如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段属于小孩的时光，或许那是我们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那时的我们学着走路，学着说话，高兴的时候大笑，伤心的时候大哭。刘生不是小孩了，可他还是不会走路。他把脚放在青石板上，走着拙劣的步伐，路在哪里，他完全不知道。雨水更大了，刘生离高崇寺越来越远，那座金黄色的寺庙终于消失在视线中了。

        刘生当然看不到这些，他的目光中只有红叶。红叶更低了，雨水打在上面，又从红叶上滑落，最后落于尘土。刘生紧紧的注视着这一切，如同看一个妙龄女子洗澡。刘生没有女朋友，但他却看过很多女孩子洗澡。女孩子洗澡，都是这样的。她们把水当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任凭水的抚摸，而她们一丝不挂。水流经她们的每一寸肌肤，留下一道道看不见的痕迹。她们与水共舞，水花飞溅在空中，她们的笑声萦绕在空中。水很快乐，女孩们也很快乐。唯独刘生不快乐，因为刘生不是水。眼前的红叶也正是这样，雨水划过每一道筋络，显得是那么的真实，刘生看着它们，想到了虚无之中水中嬉戏的女孩。雨水落入了刘生的睫毛上，又顺着睫毛滚落，划过眼球，最终混同于雨水不见。刘生猛的惊醒，这何曾是沐浴的少女，这是红叶的眼泪。

        红叶也会哭。因为在它们漫长的一生中，美丽总是那么的短暂，美丽之前，它们经历了无数的磨难。想到这里，刘生也哭了。他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落泪，在他准备哭的时候，雨停了，天晴了。阳光刺破虚空，照射进了树林里。树林里很静，静得只有鸟叫声。刘生已经到达半山腰。红叶擦干了眼泪，太阳出来了，总是好的。红叶有了轻微的浮动。最后一滴泪水落下。起风了。风很凉爽，红叶在风中起舞。红叶，是天的舞者，却不是天生的舞者。它的舞姿是那么的凌乱，凌乱到看不见它的影。它们自树干上起舞，和着秋风，舞着不知名的舞蹈，最后在空中落下，落入凡尘，又或者落入刘生的手心。刘生看着手中的红叶，它依然是那么的美丽，美丽得让人心动。可是下一秒呢，或许就是零落成泥。自然就是那么的残酷，红叶为了这一天，不知准备了多长的岁月，一年?又或者是一辈子?它的一生，经历过无数次的风吹雨打，太阳的暴晒，飞虫的侵扰，尘埃的停留。它们在逆境中一次次的起舞，舞了无数次，就当它准备最后一次起舞时，一个孩童的手，就可以轻易将它攀折。晶莹的泪落入手心，落在红叶上是红叶在哭泣吗？

        刘生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声的哭了出来。他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他上次这么哭时，还只是个孩子。那年，他十一岁，奶奶七十三岁。奶奶满脸皱纹，躺在床上，疾病使奶奶睁不开眼。他坐在奶奶身边，奶奶伸出她枯柴般的手，像他的脸摸去。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份灼热感，可是奶奶再也认不清他。奶奶问到：你是谁啊？四周的人回答道：这是你最疼爱的孙儿。奶奶笑了，虽是笑得不明显，他也笑了，可是很快他又哭了。奶奶在笑意中永远的闭上了眼。他哭得很大声，一滴滴的眼泪落在奶奶枯竭的手上，顺着一道道沟壑，流向奶奶的每一寸肌肤。父亲将他拉了起来，拉到了房屋外面。房屋外面没有奶奶，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奶奶了。两天后，奶奶入了土。一抔抔黄土落在奶奶身上，直至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土丘。

从那一刻起，他就暗地发誓，一定要做一个奶奶希望他成为的人，成为一个像奶奶一样友善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土丘已经跟大自然融为一体，但他的路走得并不平坦。他在一条漆黑的路里走着，走走又停停。他原本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父母家人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可是当无数优秀的人混合在一起的时候，他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下等的普通人。他在这群人当中成了垫底的存在。他也没有朋友，他不配拥有朋友。他也曾苦恼，苦恼自己看不见人生的曙光。每当这时，他都会遇见一个人，这个人做好吃的鸡蛋面给他，还会给他最甜蜜的糖果，她用她的手抚摸着他。可是梦一醒，这一切都会不见，每一次在睡梦中醒来，他都会有一种失落，但更多的是力量，他在黑暗之中走得更坚定了。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片片红叶，红叶随着风起舞，舞姿优雅，若惊鸿，若游龙。他伸出了他的手，一片落叶落入他的手中。忽然，恍惚间那片红叶变成了奶奶，奶奶在对着他笑。他惊叫一声，向奶奶冲去。奶奶不见了，刘生扑倒在地。红叶飞舞着，一片，两片……如身姿绰约的仙女欢快的舞蹈，或快，或慢，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红叶是那么的密，遮蔽了天空，不见了阳光，犹如红色的稠密的雨。刘生站了起来，落叶红了一地。落了地的红叶不再起舞，恍惚间成了一具具沉睡了上千年的僵尸。叶雨依旧下着，天空越来越明朗，阳光照射在刘生身上，于是刘生不见了。他变成了一片红叶，比任何一片红叶都要红的红叶。风吹来，他狂傲的起舞，天也不在那么高了。风停了，他混同于红叶，再也找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