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一辈子，过得好吗？

由于病情加重，老人被转入了省城的医院。但他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然无多。

这是一个双人病房，另一个床位上住着一位老太太。

老人两眼昏花，已经看不清老太太的模样，但能听到她的声音，依稀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可是老人追觅不到这熟悉的根源来。

老太太是女儿陪伴着来的，老人的儿子和儿媳，只能在周末的时候，会过来看看他，平常都全权交给了护士。

老太太的女儿是个热心肠的人，时不时也会帮老人做些事。

当病房里只有两位老人的时候，往往会变得异常安静。

“你好吗？”老人终于在第三天的独处时，主动开口。

“好。”隔了两分多钟，老太太才慢吞吞地回应道。

老人以为她没有听到或者懒得搭理他。

“你多大了？”老人问道，忽然觉得这样问有点冒昧，怎么能随便打听一个女人的年纪呢，虽然这个女人已经是位老太太了。

“81了。”老太太回答。

“我84。”

“哦。”

老人不知道如何回答，病房又安静了下来。

“你哪里人？”停了一会，老太太先开了口。

“威海的，你呢？”

“我苏州的。”

“那怎么到了这里？”

“我女儿在这里工作。”

正在这时，护士敲门进来了。

“梅阿姨，你该去化验了。”护士将一个纸板夹的表格放在老人床头的椅子上，去帮老太太穿衣起身。

老人似是有意，也像无意地朝表格单上看去。

那是老太太的化验单。

“梅思小。”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了老人的心上。

老人眼中有种热热的感觉，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了。

护士在帮老太太穿鞋子，正好背对着老人。

老人望着她略微佝偻和瘦削的肩膀，心中如浪潮般翻腾。

这是他60多年来都未曾忘却过的名字。

在独处时，在深夜里，在不小心翻到以前的旧物时，时时会想起且以为永远无望的人，竟然会在这个病房里再度相遇。曾以为已经冷却的心，此刻又燃烧起来。

他并没有见过她，但他熟悉她的一切，相貌，声音，脾性，爱好，他都一清二楚。那是一段多么让人难以忘怀的爱恋，如同云端的漫步一般，轻飘飘，充满着梦幻的色彩。

老太太已经随着护士走出了病房，去检测室做检查了。

老人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老太太，护士发现了老人的目光，笑了笑。

老太太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表情。她的眼神也不大好了，看到的老人，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像。

老人心里五味杂陈，到这个年岁，不知道还能不能和她相认，错过了六十多年，此刻即使相认，又能如何呢？彼此都将入土，万事皆会成空。

但他心里又有种冲动，想要了解与她错过的六十多年光阴，这六十多年，她过得是怎么样的生活？

病房里只剩下老人自己，顿时，他觉得整个屋子里空荡荡的。

他期盼和等待着老太太检查回来，就像他以前对她的等待和期盼一样。

突然他感觉到胸口隐隐作痛，开始是一个点，然后慢慢扩大，在身体上如荡漾的水波似的蔓延开来。这是一个警示，对生命的警示。

老人有点着慌，在病房里四处寻找笔和纸，他要和时间赛跑，真的担心自己会没有时间留下一点讯号。

笔和纸都找到了，笔是签字笔，纸只能用卫生纸。

老人用左手顶着胸口，才能伏在床边的椅子上，颤抖着写字。

他写得小心翼翼，稍一用劲，就会把卫生纸戳破。

“小小，你这一辈子，过得好吗？”

老人只写了这一句，便倒在了床边。

他望着天花板，意识也开始慢慢模糊。他所问出的问题，看来是没有机会听到答案了。

“我这一辈子，过得怎么样呢？我也不知道。”老人喃喃着，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