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鸢尾

南陵有坟,鸢尾其上,泣血点点。每逢初夏七月常迸异音,帘无风而招,似台上云袖,时人怪之。适一说书人摆桌案于南陵之城东,方解其迷。

城内自始传一童谣,曰“南有鸢尾,血染曲水,花开陌上,盼君早归。”

(一)

永宁十二年,镇凉府中锣鼓喧天,场中早已架起高台。

“听闻他,是今天要来罢?”湘灵放下手中黛笔,督向铜镜中露出的盛世容颜,一双明眸摄心夺魄,两勾新眉付了万种情丝。

大梁王朝有一将星,御统数万戍卒镇守西凉,谈笑间啖肉饮血,醉立沙场,令十数万铁骑不敢妄下东南。圣上大悦;官进二品,爵封镇凉侯。

这位将军不喜武斗,偏偏爱听丝竹之声,今日归家,才有了自己来这府上一舞,不容湘灵多想,乐曲翩翩奏起,掀开帷幕,拖着云袖,缓步踏了出去,一抬眼便撞入一帘秋水;面如冠玉,身修八尺,眸含星月,如沐春风。

“这人就是那李将军罢?不似武将,倒像是一介文弱书生。”念及此处,湘灵拂起云袖,掩口轻笑,两眼早已弯成月牙。

“莫非,李某人脸上有花?惹得姑娘做此姿态?”李阡似笑非笑,湘灵红了红脸,和着身上红衣,更显娇媚。慌忙避开他的目光,登上台去;云袖翻舞间,好一个仙灵谪世人相怜!

“想当初我与卿在秦淮河边,朝看花,夕对月常并香肩。”话语间以袖覆面,泪下沾裳,一双媚眼携着无限愁思,望向李阡。

“热心肠早把冰雪咽,话冤业现摆着麒麟楦,俺且抱着扇上桃花闲过遣。”李阡附声唱道,尽显迟暮之意。高台上几番红壁阑珊,佳人面似娇花,眉目间秋波婉转。

一曲罢了,芊芊素手捧出白绢。

“湘灵来讨将军墨宝。”身旁早有人研了墨,奉上一支笔来。

“灵姑娘用的可是蓝陵名香枉凝散?”,不待湘灵开口,李阡提笔便书下两行大字——未启珠帘蜂自引,何须脂黛添浓香?

“姑娘还是淡雅的好,莫惹了俗气。”随即放下笔墨折身而去,衣袖翩翩,神俊潇洒。湘灵轻咬朱唇“将军若是有兴,今晚可来青月桥一叙。”

那身影顿了顿,回眸望去,眼里心里皆是情意“当不负,佳人期许。”这一眸如那初冬暖阳,化开湘灵面上笑颜。

夜凉如水,月华倾了半卷流云,青月桥边,一蓬鸢尾开的正盛。青石桥下,潺潺溪水淌过,清脆的流水声不绝于耳。

“你来了?”,一袭白衣凌寒而立,飒飒东风吹起衣袂,连皎月都为之失色,脂黛不施,一如初夏芙蓉。眉目如画,尽显似水柔情。

只此一眼,便让李阡倾了心,两道目光紧紧纠缠,此般相遇,不管是劫是缘,请你在这尘世间,与我结一段情缘。

(二)

永宁十三年

“恕末将,莫难从命。”李阡跪伏,金庭之上,群臣色变。

“难道朕的女儿不及那烟尘女子?”圣上面露愠色,两道寒光死死的锁住李阡。

“末将心有良人,还望圣上成全。”李阡再拜,铿锵有力,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如今西凉蠢蠢欲动,正欲东进,李将军便带兵去镇守罢。”圣上冷冷道,言罢拂袖而去。

皇命难违!李阡微启唇齿,终是闭了口。

一池鸢尾,盛放在相遇时节。南陵青桥,怎忍把离愁看了?

“将军此去,还望早日归家。”言罢,深深凝望一眼李阡,仰头送入一口春酿。“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定不负,佳人期许。”一字一顿,刻骨铭心。李阡琅眉如剑,那一眼仿佛要把她印在心里,再难忘记。

马蹄嘶哑,银铃悠悠,那人随清风远去,带走了她半世念想。不知何日,才能同流云归家,笑眼盈盈间道一句别来无恙?

“夫人早些歇息吧,莫伤了身子。”高烛摇曳,照出纤纤倩影。一旁侍女为湘灵披上裘衣。

“我怕,这灯灭了,他便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烈酒入喉,湘灵面上浮现一丝酡红“夫君可知相思苦,怎忍抛奴去?”

“咳咳”

“夫人,明天叫大夫给你抓几味药,你这风寒……”

不知那离乡人,是否漏看了,这一夜引路的星光?

塞外荒凉,黄沙漫天,一人伫立沙丘之上,手握大梁战旗遥望南陵,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支鸢尾,轻轻摩挲着。

四面角弓连绵不绝,偶有几声断鸣叫破思念,羌管悠悠绵延千里的情思,携着东风,吹往南陵。

数番独眠寒床,梦里,白衣女子仍立桥边,紫蓝的花絮扬满衣袖,巧笑嫣然。

“你回来啦?”湘灵歪头轻笑。

如此,甚好。

(三)

永宁十六年

仍是青石小桥,鸢尾花开依旧,一座小小的坟茔沉睡在一旁,坟茔上点点鸢尾如血殷红。无人可知,这冢中无名枯骨,葬的可是谁家青春笑颜?

“何日”李阡一如往日般沉稳。

“禀将军,是去年冬日。”身旁的侍女垂下眼帘,掩面轻啼。

“何故?”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

“相思成疾,郁结于心,又惹风寒……”

“退下罢”随即便是良久的沉默。

那消息自是被圣上压下了,这将军也在一瞬间老去了,那饱经塞外朔风的两鬓微微泛了霜,从怀中摸出一支早已干枯的鸢尾,轻轻插在坟上,斜阳洒落,红的那么凄美。

“你说,你平生最喜鸢尾花,现在花开了,你倒是看看啊!”李阡双眼通红,目眦尽裂。

“世间再无灵姑娘,世间再无李将军,这大梁将军当之何用?浑不似农家男儿,相守白头。”

这位沙场上的战神再也不能保持以往的沉稳,泪,已经止不住了。一人一坟,独立直至夜深。

“你来了?”李阡轻轻发问,身后却无人应答,唯有北风呼啸,明月高挂,潺潺溪水敲在心间,掀起万丈狂澜。

唇齿开合间“想当初,我与卿在青月桥边,朝看花,夕对月,常并香肩。”

“热心肠早把冰雪咽,话冤业现摆着麒麟楦,俺且抱着扇上鸢花闲过遣,哪成想,这书上戏文竟成了真啊,成了真。”这一夜凄凉鬼诉,李阡唱到声音沙哑。

“啪”只听醒目一响,“人不见,烟已昏,击筑弹铗与谁论?黄尘变,红日滚,一片诗话易沉沦。诸君切记看客身,曲中是非人莫问。”

这一敲不知惊醒多少听书人,放眼望去,无不泪湿衣衫,说书人正欲收了桌案,一阵清风拂过,翻开话本,露出一支鸢尾,那人就此呆住。

“我非那李将军,你亦非那灵姑娘,但余之见姑娘,一如李阡之初见湘灵。”

这人世深情,唯有付与说书人,才能坠为永恒,多少故事被流光染旧,传颂于市井坊间,檀板一拍一敲,其中个戏文迂回,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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