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告诉我，鱼只有七秒的记忆。
我思考了五秒过后问她：“为什么只有七秒？”
她一脸懵逼地看着我，问：“什么为什么只有七秒？”
我哭笑不得地回答：“我们鱼的记忆。”
“这是上天给我们定好的准则，目的是为了让我们忘记过去，才能把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不像人类，总对过去念念不忘，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和悲伤……等等，你刚才问了啥？”
我差点绝倒：“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们的记忆不止七秒。因为我还记得十几秒前你跟我说过，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她开始甩起尾巴来，用一种严厉的口气对我说：“小孩子不要说谎。七秒记忆本就是一种正常的现象，没必要编造谎言自欺欺人。”
“可是，我确实记得您亲口跟我说过，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然后我问你为什么只有七秒，你居然问我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什么为什么只有七秒？”
“啥？你说啥？什么叫为什么只有七秒？问这么长的问题干啥？你刚才好像问了好几个问题，我都忘了！”母亲淡淡地说，语气中不带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我苦笑着摇摇头：“算了，没啥。过会儿我们是不是要到玛丽家吃饭？恐怕到了那边，你就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过去了，更不记得玛丽的名字。”
“玛丽？我们鱼根本没有名字，即使有名字，出生七秒过后，它的父母也都忘了。你说的玛丽到底是哪条鱼？”
“就是那条金红色的鱼，挺漂亮的……说实话我很喜欢她……”
“不，孩子，你记住一句话：鱼富贵，则相忘于江湖。所有的鱼，无论产生过什么样的情感，除非执念太深，七秒过后，必然相忘于江湖。鱼和鱼之间，七秒便是天长地久。当然，对于故乡等某些拥有特定气味的记忆是长久的，潜意识你不会忘记自己的故乡……等等，啥相忘于江湖？“
“好吧，你的记忆真的只有七秒。不过至少到现在你还记得我，这就够了吧。”
“当然，气味的记忆不只有七秒，可看到的，听到的，我们很快就会忘记了。但我们依然活得很快乐。就算眼泪流满了一整片海，七秒过后，依旧能保持开心和洒脱。”
“可我的记忆不止七秒啊。”
“小孩子不要撒谎！”她几乎是用咆哮的口气说道。
“我说的都是实话……算了，你一下子就忘记我说什么了。我先去玩吧。”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王子”，见到附近有一群鱼在玩耍，就凑了上去，大大方方地开始自我介绍：“我叫王子，大家可以闻闻我的气味，便于记忆。请大家不要忘记我，谢谢！”
那些鱼忽然听到有同类进行自我介绍，都吃惊地盯着我看。大概是我长相一般的缘故吧，它们感觉不出我哪里来的自信，就用一种不屑的眼神盯着我看，但很快，这种眼神就消失了，我知道是因为它们忘记了先前我说的那番话。
它们不会再记得我的名字，就好像从未听说过它一样。我只是它们当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一个无名氏。
我想我是自作多情了。反正即使相濡以沫，最终还得相忘于江湖。每条鱼都有属于自己的活法，即使遇见，相爱，再分离，也只有短短七秒。
七秒，既是刹那，也是永恒。谁也说不清七秒有多长，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记忆世界。它只是一个时间刻度的七次叠加，很快就会飘散如烟了。
小伙伴们总在玩那些无聊的躲猫猫游戏，常常躲在水草之中，最后居然忘了自己是在做游戏。我永远是最后的赢家，在七秒过后将它们一只只从藏身的水草背后揪了出来。它们早已经忘了自己是在做游戏，所以对我取得最后的胜利这个事实矢口否认。
我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七秒对我而言，又算得上什么呢？从出生到现在，我的记忆一直都在。从出生到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度过了几个七秒——似乎很多很多了吧。但我还是记得那么多个七秒之前的事情，但这些记忆对于我而言都是真实的存在吗？
这些记忆都是真的吗？没有哪条鱼承认我的记忆是真实的，它们在七秒之后也否认自己的生活轨道和我有任何的交集。记忆就好像一条长河，而我和同伴们都是在河两岸徘徊的行者，不是彼此不肯接近，而是我们的认知当中根本就没有“彼此”的概念。
既然都是陌路人，又为何要千方百计地想着互相接近呢？孤独不好吗，为什么还要争取那一刹那的喧嚣？而身处繁华和喧嚣之中，为何还要记住七秒之前的孤独和寂寞？
我会为每一条死去的鱼默哀，会记住自己亲眼见到的每一次大事件。甚至于人类那带着诱饵的吊钩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当然它们也可能凭借着对气味的记忆躲开人类的诱饵，但人类的一些高明手段，是它们那只有七秒的记忆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
我只想当个无名英雄，好心地在人类诱饵的潜藏之地提醒它们离开，哪怕从来也没有被记住过。可终究还是有一条和我差不多大的鱼记住了我，她常常接近我，向我发出爱的信号。我在意乱情迷之中失去了思考的理智，只记得她如此的爱我，而且七秒过后，她依旧没有离开我。
或许她也是个怪胎吧。可是我发现自己确确实实地喜欢上她了。有一次母亲发现了，她对我说：“爱得太深，终究会迷失自我的。”
我说：“她的记忆不止七秒。”
母亲沉默了片刻后转身离开，似乎在沉思之中不知不觉忘记了先前我和她的对话。
她喜欢听我讲以前的故事。她问我：“你究竟记得多久之前的事情？”
“从我出生到现在吧……大概是……你呢？”
她又开始追问了：“你啥时候出生的？”
“我想一下啊……啊……大概过了几万个七秒吧……说实话我也说不清了。我只看到这头顶上大海的光线，从一片漆黑到蒙蒙发亮。可科学家老爷爷却说大海永远只有一种颜色。我反驳老爷爷，反驳其它相信老爷爷的朋友们，可它们都把我当做疯子……谁也不相信我，我开始哭泣流泪，我看到泪水流了好多好多，可它还在流，我如何也控制不住它……”
“那么你痛恨自己的记忆吗？”
“痛恨？什么意思？”
“一种情感，一种人类和其它动物都拥有的情感。只要记忆的时间达到一定长度，就会慢慢地产生一种叫作情感的东西。”
“我还是不能理解。我只知道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不会相忘于江湖……”
我靠在她的身上，她却和我隔开了一段距离：“不，这世上没有永远丢失不了的记忆。遗忘是必然的，因为我们不能总活在过去。”
我沉默片刻后说：“就在几个七秒之前，我独自游到了海面上，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传说中死亡之前的世界，可我还没有死。我看到大海之上还有另外一片大海，那片大海上漂浮着一颗橙色的圆球，我的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暖，于是拼命地想游过去，游到它的怀抱里……可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人类……我才知道，它们所说的死亡之前的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说：“那个世界我也去了，其实它一直在我们的头顶上。科学老爷爷隐瞒了太多的东西，那是因为它们甚至一辈子也没能到那里去，因为等到那时候，它们就永远地死亡了，或者即使去了，回来后也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们躺倒在水中，任由暗流推动着向东行进。我问她：“接下来我们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她说：“我不知道。你记住，我叫丽莎。”
“我叫王子，亲爱的丽莎，我爱你。”
我们又一次来到了那个世界。橙色的火球已经来到了另一片海的正中央，它变小了，放射出的光芒却差点让我失明。丽莎也是。持续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看东西的时候，眼前都漂浮着一团亮亮的黑影，怎么也抹不去。
我们离开了水面，我想要更接近那让我浑身燥热的火球，可一次次的尝试，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失败，大海的怀抱总是将我牢牢吸引了，我感觉自己成了小丑，永远挣扎不出大海的怀抱，却总要拼尽全力地演出那可笑的戏。就在我发现大海边上那片黄色的平地时，她淡淡地对我说：“回来吧。”
“为什么？”
“那儿是死亡之地。”
“现在又没有人类的踪迹，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不要去，科学老爷爷说那些地方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了。我想我们也不例外。”
“不，你不要在欺骗我了。我们忘了那片海，一起去寻找新的世界，难道不好吗？”
我拼命想要抓住丽莎，可丽莎挣脱了我，转过身，往大海的更深处游去了。
“丽莎！”我噗通一声跳进海里，转过身，拼命向丽莎游了过去。
“丽莎等等我！亲爱的丽莎！”
丽莎好像忘了我似的，对我的喊叫没有丝毫的理睬，身上散发出的爱的气息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心头忽然遭受到了五雷轰顶：难道她的记忆消失了，彻底忘了我？
“丽莎！不，请不要忘了我！我是王子，是你最亲爱的王子啊！”我哭嚎着，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往海里流。无论我怎样拼命地散发出爱的气息，丽莎却始终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就这么一直往海底游了下去。
我悲痛欲绝，难道所有的相濡以沫，最终都得相忘于江湖？这份爱情持续了无数多个七秒，却平添了无数多的痛苦？
我忽然有了一种想法，想告诉所有的鱼，告诉他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让它们忘掉这片海，去追求更辽阔更遥远的另一片海。
一片暗流涌过， 丽莎在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我拼命地呼喊，拼命地回忆先前和她经历的点点滴滴，最后选择承认现实的时候，我只想最后见母亲一面，然后永远地离开这里。
就在我转身将要离去的时候，一群鱼忽然拦住了我的去路。我看见母亲的尸体，在它的身上有纵横交错的可怕印痕，我忽然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为了将我驱赶出族群，它们竟然将我的母亲活活咬死！
我看到了丽莎，我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丽莎冷冷地看着我，嘴角露出了一抹冷冷的微笑。鱼群很快就散了，只有丽莎一直留在原地，冷笑地看着我，像一尊石雕一样。可她不是石雕，因为我看到了她面上不断抽动的肌肉。
原来她还有记忆，她还记得和我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她还活着！而且，就是她背叛了我！
她是个冷漠自私的家伙！或许从拥有记忆的第一天起，就决定好要做一个冷漠无情的刽子手了吧！
“我们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愤怒地咆哮起来，拼命地在海水——抑或是自己的泪水里——挣扎着，翻滚着，声嘶力竭着。
她依旧冷笑着说：“记忆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不过很快，也许再过几个七秒，你就会把这一切忘记。我不愿你和自己的母亲，还有我，都被你带到所谓的另一个世界去，就是死，也不能死在人类的手里！记住，我不是你的附庸，你母亲也不是，所有的鱼都不是！在我们鱼的世界，不可能有真正的爱情！情感，本就是一种虚假的产物，你的所有一切记忆，都只是一场场空梦罢了！”
“不，我不相信！丽莎，从一开始，我就真心实意地对你，没想到你一直都在欺骗我！而且还成了可耻的告密者，要把我赶出族群！因为它们的记忆只有七秒，所以你的阴谋诡计没有得逞，可是七秒之内，你就能在它们的脑海里种下仇恨的种子，然后迅速地让它们生根发芽！你……你太卑鄙了！”
丽莎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道：“去吧，现在去追求你的所谓自由吧。”然后她潇洒地一转身，游走了。
头顶上的光线又开始变化了。我又来到了海面上，看着那一轮火球在两片大海的交接处燃烧着。我拼命地朝着它游过去，不知道游了多久，只是渐渐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来到我的身后，永远地消失不见了。
世界归于一片黑暗。
我算了算，大概这样的光线变化，我已经经历了六次。无数多个七秒过去，我依旧记得自己的存在，只是早已身心俱疲了。我经历了太多，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又看到了那片黄色的海岸。我游了过去，让海浪把我推到了那片黄色的海岸上。我挣扎着跳了几下，感觉身体里的水分在迅速地往外流失，我的记忆也在随之地离开大脑，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地减淡，最后消失不见了。
这时我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小手将我捧了起来。我看到一张面孔，惊讶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在我最后多久记忆里，这是一个叫作人类的生物。难道这就是我最后的命运？
我慢慢地开始遗忘。遗忘来得很快，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也不知道这里就是自己做梦也在追求的新世界。我只是倦了，很想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我被人类带走了。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这种黑暗让我窒息，却也让我的灵魂感到无比的舒适。
至少我记得自己来过很多次新世界，就够了。
我看到丽莎在一片黑暗中向我游了过来，她对我露出温暖的微笑，我拼命想要去拥抱她，可一阵暗流涌来，她的身影就彻底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出现过。
半梦半醒的时候，我隐约看到了一束微弱的光芒。我拼命想回忆，却发现大脑里只剩下一片空白。我问自己：我经历过什么？我活过吗？究竟什么才是我？”
我只记得自己在第七天的早晨，永远地睡了过去。
在失去知觉之前，我听到了一声来自远方的叹息，一阵飘渺的声音传来，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如果记忆是一切痛苦的根源，那么我宁愿从未拥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