涳濛馆

钱塘自是从不曾失却了繁华的。纵使是皇城不再临安于此处了,这西湖却是搬去不得的,只要是在无纷乱的年月,歌舞总是不会断的。

想来这世人受了程朱的教化深了一些,往往只是谈欲色变,但是、总归这门买卖从来不会绝了买主,便想要取个雅致的名字代了它,如此就有了涳濛馆。

许是占了这好名字的便宜,或是仗着享有湖畔的好光景,上下三层的小小涳濛馆,名气竟也扬了出去,似是成了杭州城的一块小小招牌。可笑这涳濛馆也是从不择客的,单单开辟了一楼卖些寻常饭菜,俨然做成了一层散座招揽些个无钱坐雅阁的客人。也不管你是平头百姓偶忆起涳濛馆厨子的好手艺,或是乞得些钱的叫花难得吃口好饭菜,但是来了的,便会有受过老板娘好调教的堂倌笑盈盈地迎将进门。

打出招牌的终不能是个散座饭店。但凡知道一些些涳濛馆细里的,谁不知道这涳濛馆原是叫做青衣楼的,曾纯乎只是一个瓦舍勾栏,如今珠黄色衰的老板娘瓷玫瑰曾也是这行里的人,是个经不住老鸨打骂劝说的败落门户家闺秀。但虽然是甘当了风尘女子,却也舍不得冷落之后将自己好身体弃在乱葬岗叫野狗吃了,便是勾搭了一任知府大人弄些手段夺了青衣楼。仗着肚里原是有些墨水儿,却又陷在市井多年早学得些做俗人生意的道理,便如公孙大娘舞剑一般,将青衣楼改出了涳濛馆。但饶是改头换面又做出了饭馆子,这青楼的里子终是不改的,瓷玫瑰自己便又做了老板娘又做了老鸨。

一座勾栏,有的若只是庸花俗粉,引来的客人便也只能有些小人物,总是挣不到大钱的。涳濛馆偌大的名声,一半靠的是那位头牌姑娘,小阁主。

算来也是有些儿缘分,小阁主与老鸨出身颇是相似,也是个遭了卖了的大家闺秀,只是性子更是坚且烈了,起初任凭好言歹语劝还是沾了水的皮辫子抽,也不哭闹,只是要寻死,总算是手下人看管的紧方才稳住。老鸨子搬出了自己的往事却是更加遭了小阁主的一番唾骂,这也就不再打骂,只怕有些个伤损折了自己的本钱,只是央请各家姐妹前来劝说。如此旷久,才不知道哪句话松动了姑娘的心神,叫姑娘答允了见客人。

别处的头牌,纵然多是有些个傲气的性子,但归结还是个烟花的女子,但是花足了银子便可以随心所欲。只是这个小阁主,虽花够了价格要见一见也是不难,却不但是傲,还有些个自家的规矩,只与弹琴唱曲,饶是达官贵人还是富商大贾,若是想要近身便势比登天。老鸨瓷玫瑰也是无可奈何,算来便是如此也挣银子多过别的货色,便也由得她去了。

时时总偶有些个路人恭恭敬敬叫一声十二爷,却从问不出这不过二十来岁的少年是什么来历。往来看十二爷手中只是一把素面寻常竹子作骨的折扇,衣着也只是普通,虽然日日不同一件,却一向只是皂色的衣裳搭着素白的衬里,也不带着什么美玉宝石。自三月初九日,十二爷便日日在下午尚无多少客人的时光来到涳濛馆,也从不上三楼,次次只是径直向二楼望得见湖的一个包间踱去,边是让堂倌上一盏茶,待的坐下却才吩咐要小阁主来。

显是十二爷也知道小阁主的规矩,每每点了姑娘的名,也无什么要求,无非只看她唱一个曲子,待曲罢便一拂手让她自去,只独一个人望着湖饮茶,饮尽三泡才唤堂倌结帐,然后起身转去,日日如此。

一直到得四月廿八日,十二爷依素常握着扇儿踱上了涳濛馆。如今却再不用吩咐了,自有堂倌恭恭敬敬端了茶来。十二爷揭开了盖儿撇了撇浮着的叶子,看着茶叶茶汤问了声:“今日与我换了茶叶?”却也不让堂倌张口奉承,紧接着一递扇子,吩咐道:“把这扇放在琴桌上。唤她来罢。“便抿了一口,望着湖中的亭子,不再言语。

今日的小阁主只是如平常一般,绝不肯利利落落立去见客人,直是搪到十二爷将将喝尽了头泡的茶汤待要堂倌续水的时候,方才懒懒地抱着绿绮走入十二爷的包间中,从也不问安施礼,只是径自在琴桌前坐了布起琴来。待的安排妥当,姑娘这才一抬脸微微皱着眉冷冷地问一句:“十二爷今朝听什么?“眼睛却只是盯着身前的琴。

人皆知道小阁主很大脾气,何况十二爷日日前来,早是看惯了姑娘的举止,自然也不会因为她无礼而恼怒,只是冷着素常无一些儿温存的眼望着湖中的亭子,淡淡地问了句:“《迷仙引》,能唱么?“

“能可是能,要哪一阙词?“

“柳七的《才过笄年》,可知道?“

姑娘听见“迷仙引“三个字心中便已经是有了起伏,便推称不曾知道这个词

“词在扇上。“

姑娘这才知道什么缘故这个扇子今日放在琴桌上,将这扇子一展开,原本素面的扇子有了用隽秀欧楷小字写的那一阙《迷仙引》。饶是性子傲,也是十二爷花了银子点的自己,既然是点了曲子,连词也送到面前,终不成耍了性子不肯唱。只是今日格外的,十二爷只是望着湖中的亭子,不曾回头看姑娘一眼。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一曲唱罢却也用不得多少功夫,姑娘只以为还是照着往日,待十二爷一拂手自己便得回转屋里去,就要收拾起琴,却被公子一声叫住了:“且慢,过来坐。堂倌,再来一盏茶。“

“你!“姑娘听得逆了自己的意思,有些儿恼。

十二爷终是这才回了头,说道“我早知道你的规矩,你且放心。只是我买你陪我,要你坐着喝盏茶,该是没坏了你的规矩罢?“

姑娘却被说得无可奈何了,只得挪着步子到了十二爷面对坐下,却也不拘谨,端起茶碗来,也似十二爷先前一般撇去了浮着的叶子,微开檀唇抿了一口便搁下了,只将头向里一偏,似是盯着墙头的锦鸡图,不看十二爷。

“这么些日子我也不知晓,你是个烟花女子怎生如此傲性?“

姑娘“哼”了一声,也不答话,静了半晌,又觉着难得有人问起心事,说说也无妨,冷语答道:”我是好人家遭了难被卖来此处的,要我唱曲尤可答应,要动我身子却是休想了。我只盼着有从良的日子,若是不成,受此干净一身死了也就罢了。“

小阁主虽然盯着画,却也瞥见了十二爷微一点头,又“哼”了一声道:“想来十二爷也是走惯了烟花柳巷的,何必日日来点我自讨没趣。”

素向冷着脸的十二爷听了这话竟是笑了:“也是,来往了一个多月,确实也算是走惯了烟花柳巷了。”又端起茶碗。此时的茶叶再不会浮在水面上需要撇去了。十二爷饮了一口,便就放下,起身去琴桌上拿了扇子合起,同来时一般踱出了小间。

姑娘仍是坐着,思量着十二爷的话,直听着脚步渐渐向楼下去了,方才要起身回自己的屋中,只见那堂倌托着那把扇子进来:“姑娘,十二爷吩咐,将这扇子送你手中。”

“知道了。将琴收了,连这扇子一齐送我房中来。”姑娘再三眨了眨眼睛,深吸了口气,便走出了这个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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