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村民的日子难熬,因为邻近年关,四处找不到活干。也因为连着年关,总得把春节半个月的口粮省下来,尽量让一家人好好过个年。
小桃是不管这些事情的,只一心盼着穿新衣过新年。李氏看着她每天叽叽喳喳跑进跑出的样子,有时烦得直咬后槽牙。
这天,天刚蒙蒙亮,李氏还在烧火熬粥。小桃就从被窝里爬起来,对煤油灯起了兴趣,下巴放在桌子上,两手抱着煤油灯,两只大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直在那瞧。
点燃煤油灯以后有一股特有的气味,她也不觉得难闻了,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娘亲,灯芯好可怜啊,把自己都烧焦了。”
“你还可怜它?我们人不也一样?哪一天不是在火上熬煎着过日子?你也不读书,点着灯干什么,就不能给家里节省着点。”
李氏说话的音调一拔高,小桃就吐了吐舌头,吹灭了灯。想着今天还是躲出去得好,对于这个想法,小桃觉得自己很聪明。
慌慌忙忙喝了一碗粥,小桃摆摆手不要李氏递给她的馒头:“娘亲,你和爹爹吃吧,你们多吃点有力气干活。我又不用干活,就不用吃啦。”
往嘴巴上抹了一下,小桃笑嘻嘻的拉开屋门跳了出去,瞬间不见了人影。
李氏对着林宏昌苦笑了一下:“该说她懂事呢?还是说她太淘气?”
林宏昌还不及答话,吱呀一声门口大开,突然冒出小桃乱蓬蓬的头,笑眼弯弯的说:“当然是懂事啦,哈哈!”
小桃的笑声是很感染人的,天空也被她感染的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小桃双手抄在袖中,摇摇晃晃的走出家门,看看天看看路上的行人,看看桃林里那几棵桃树,像头顶着积雪的怪物,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跟身边走过的邻里街坊一个个热情的打招呼,心情真好啊!
小桃知道自己出门太早,找不到人玩,就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又晃到了那晚那个街角,脚步就停住了,眼睛定定的看着。那块空地当然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不要怕,不要怕。一鼓作气昂首挺胸的就从那个街角走过了,小桃觉得,这又是一件开心事。没什么可怕的是不是?
小桃一路走到白源家,看着他家大开的大门,犹豫着,不敢进去。怕遇见白天赐,怕他,也讨厌他。
来回踱了几次,小桃失去了耐心,伸着脖子轻轻问:“张婶,张婶,你在家吗?”
片刻,白源高兴地从家里跑出来:“小桃,快进来。”小桃看见白源眼睛里的快乐闪闪发着光。
“源哥哥,你爹他……”小桃拿眼询问着他。
“他今天不在家,你放心吧。”
小桃跨进屋门,看见张氏正弯腰坐着,在洗一大盆衣服,袖子挽得很高,露出的胳膊冻得那么红,冻疮一个连着一个,一双手上也是,让人不忍目睹。小桃心里抽痛了一下,只当没有看见,甜甜的叫:“张婶,你今天身体好点没有?”
张氏抬头看着小桃,疲惫的脸上露出笑意,伸手拢了一下散落的头发,温和地说:“小桃,来,吃早饭了没有?”
小桃一直觉得张氏有一种柔弱美,是跟她娘完全相反的气质。小桃知道她身体虚弱常年吃药,因此来找白源玩,从不在他家里多留,也从不闹腾。
小桃看见张氏的眼睛里总是笼着一层水雾,就像是雾蒙蒙的大雾天,也像是漫天漫地的小雨,看得人心里也是湿漉漉的。
小桃没来由的担心张氏会随时哭出来,她也不明白自己这种心思。小桃觉得张氏也是有理由哭的,自从知道白源的身世,知道这一家人的故事,知道白天赐的所作所为,她就深深同情这对母子。尤其是张氏,那么柔柔弱弱如风中花一般的女子,总是将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的女子,见了人总谦卑的垂下头,走路也是规规矩矩踏着小碎步,唯恐打扰了别人似的。小桃在村里没有见过别的女人如此走路,心里还感叹了一回。
小桃两步走过去蹲在大盆旁边,笑着说:“张婶,你每天洗这么多衣服,我来帮帮你。”说着双手已探入水中,刺骨的冰水激得她暗自咬了一下牙。
张氏立马拉起小桃的双手,裹在粗布里擦干,心疼的说:“傻小桃,不用帮我做这些,你看你这小手都有冻疮了。我不是每天都如此,你放心,我马上就洗好了。”
然后回头看了眼白源,微笑着说:“难得出那么好的太阳,你和小源出去玩会吧。”
白源摇摇头:“娘,我在家帮你干一些活。”
张氏有丝无奈的起身,拿起一个包袱把她晾晒好了的衣裙,小心翼翼的叠得整整齐齐,再认真把包袱系好结。
“要不然,你帮娘把这些衣服送到高员外家吧。记住,不要去他家正门。他家西北角有个小门,你敲敲门,交给刘妈妈即可。她会给你把这个月的月钱结清,好好带回来。”
“娘,我以前去过,一定会把事情办好的。”
白源和小桃走过院子的时候,白源又回头看了一眼张氏。此刻她已重新坐回去,佝偻着腰,一下一下地揉搓盆里的衣服。看不清她的脸,她肯定又换上了一副愁容。阳光隔绝在屋门以外,在白源站的地方看去,好似黑暗渐渐将张氏吞噬。
他害怕了,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娘!屋里太冷了,你待会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张氏听见了,摆摆手示意儿子离去。
走出去直到离家很远,白源都抿着嘴不吭声。外面是熙熙攘攘的烟火人间,却好似丝毫不能打动他。
小桃却忍不住了,看看白源的脸色,轻轻的说:“源哥哥,我每次看到你娘,看到她的手,我心里都不好受,等开了春咱们去找杨半仙要个法子看看治一治吧。”
街边有一个小贩正在扯着嗓子叫卖:“刚烤好的红薯嘞,南来的北往的客官看一看嘞……”
白源在叫卖声中终于回神,嘴角微微一笑,拿手揉一揉小桃的发心,轻叹一口气说:“好小桃,都听你的。不过有一件事,你得听我的。”
小桃看他严肃的小脸,好奇的看着他:“好的,源哥哥,什么事?”
“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可得牢牢记住。曾经好几回我爹要打我,或者他们欺负我,你力气小,却冲过来护着我。我满心眼里感激你,可是……”白源低下头坚定地说:“可是以后再也不要这样。遇到麻烦,你自己找个机会脱身,不用管我。如果实在没法子,就想办法藏好。”
此时灿烂的阳光照在白源身上,照得他整个人焕发出一种神采。小桃看着高她半头的白源,只有满心疑惑。
小桃拉住他的衣袖,着急地问:“为什么?源哥哥,有人欺负你却要我自己逃跑?这事我不干,我得帮你不是吗?”
“小桃,你是这世上除了我娘以外对我最好的人了,你比我亲妹妹还要亲。你既然叫我哥哥,你就要听我的,是不是这个理?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做哥哥的都是要保护妹妹的,所以我不要你受伤。我现在是弱了点,可我不会屈服他们的,不会一直这样窝囊下去的,总有一天,我会长大,我会变强。我会好好保护你和娘亲,我到时要让他们好看。”
白源的长篇大论让小桃有点发蒙,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小桃看见他紧握的拳头,噗嗤一声笑了,她伸手拍拍白源的肩头:“有志气!有志气!原来你这么会讲道理,我都被你说服了,好厉害呀。好,我等着,等你把他们一个一个都踩在脚下,痛扁一顿……”
“好你个小桃,还学会打趣我。”
“打趣你又怎么样?反正你玩游戏就没赢过我,哈哈!你说你笨不笨?”小桃跑快几步回头冲着白源伸伸舌头扮鬼脸,“咱俩还玩官兵追强盗,看见那边那块大石头了没?我要是先跑到,就是你输了,你没追到强盗。看这次你能不能追上我?”小桃双手叉腰一扬眉,示意白源马上开始游戏。
这边白源身子动了一下假装去追,跺了一下脚,就吓得小桃尖叫着转身飞快向前跑去,惹得白源在后头哈哈大笑。
荒凉的大道上,人影稀少,积雪未散。一前一后一跑一追的人影,他们奔跑,他们欢笑,他们尖叫,他们天真的快乐让天上的太阳也笑红了脸。日子再苦,再难熬,终有老天爷赏赐的这一点点甜,让人甘愿把这苦吞下去,把日子熬下去,让人的心不至于长出一片荒漠来,总有一丝缝隙透进阳光,让人生有大道可行。
白源因为熟知路线,和小桃很快就到了高员外家小角门那里。小桃还在四处张望,惊叹的看着这家房屋的精致,青砖红瓦的高墙,从院内伸到墙头的积着残雪的老树虬枝,可想而知春暖花开之时该是何等热闹繁华的景象。墙根下种着青翠的几百竿翠竹,还有一片四季常青的青松翠柏,在冬日里也显得生机盎然。
小桃用手摸摸青砖,一块块一行行砌得整整齐齐,心想这样的房子真坚固啊,还这么漂亮。刮风下雨打雷闪电住在里面也不怕,安安稳稳的住着真是幸福。
看到小桃的小动作,白源似是察觉到她心中所想,勾起嘴唇默默笑着。
白源弯曲两指轻轻敲门,看门小厮打开门看了半晌认出他来,领他到游廊一角站着,小厮拐过几道弯去找刘妈妈。
“源哥哥,这些衣服就是刘妈妈让洗的吗?”小桃压低了声音问道。
“不是刘妈妈的衣服,她一个老婆子哪有这么大的谱?也不是这一家主子的衣服,我听我娘说是这府里得脸的大丫鬟们的。”
“丫鬟的?”小桃瞪大了眼睛。
“嗯,她们每个月月钱不少,哪里再肯大冬天的自己洗衣服呢?”
听了这话,小桃咂咂嘴摇摇头。两人正贴在一起咬耳朵,白源首先听到刘妈妈沉重的脚步声,立马朝她躬身作了一揖。小桃见状,也有样学样屈膝行了个万福礼。
“白家小子,今天你娘怎么没有来啊?”
小桃闻声抬头,只看到了一堵宽宽的人墙,再往上看,看到了一颗肥大无比的头,发髻随随便便歪在一边,胖得几乎都看不见眼睛。声若洪钟,走起路来地动山摇。小桃收起直勾勾打量的眼神,低头装作温顺。
“刘妈妈,娘亲让我来送各位姐姐的衣服。”
“拿来吧。”说着一只肥手就伸过来拿包袱。
白源握紧包袱往怀里带了一下,神色更加恭敬:“刘妈妈,娘亲还说刘妈妈已备好了这个月的洗衣钱,让我一起带回去。”
刘氏出乎意料的抓了个空,本就心里不喜,再听他说到钱,嘴就撇得差点挂到耳朵上了。“
“哎呀,你这小子,不早点说,我现在去给你取去,等着啊。”
拧着水桶腰走远了,小桃才抬头呼出一口气:“这样装模作样真难受,这个地方也觉得没那么好了。”
白源轻轻地说:“刘氏很不好打交道的,我娘说她在府里年数久了,主子又待她宽厚,到现在吆三喝四的,好不威风。”
“哼,她也不是主子,横什么呢?”
“我也不懂,咱们不惹她就是了,拿了钱咱们走人。”
刘氏磨磨蹭蹭去了很久才回来,手里拿着几块散碎银子,故意搓手让它们卡卡作响。
“衣服拿来吧,银子给你。”
白源双手将包袱递给她,看了一眼手里的银子,愤然地说:“刘妈妈,这钱不对。我娘说一共是二两三钱,现在少了三钱。”
刘氏不耐烦的打开包袱:“鬼喊鬼叫什么?没见过钱啊?你不得让我看一看,衣服洗坏的话要你赔钱。”
白源和小桃紧张的看着她粗鲁的翻检衣裳,干干净净的衣裳被她油腻的胖手摸过,小桃看的直翻白眼。
突然,“刺啦”一声,她极快的在一个长裙上撕下来一片裙角。“好哇,我的裙子被你们洗坏了,看见没有?你娘真够笨的。”
“明明是你!不是我娘弄坏的,你怎么睁眼说瞎话呢?”白源气急了,脱口而出。
刘氏毫不费力的拧住了白源的耳朵:“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猴崽子,你娘也没胆子这么说话。你娘没教你吗?孝敬我几个钱吃酒,亏不了你们。”
小桃见白源实在挣脱不开,跳起来就去掰那只可恶的胖手,不断拍打着,嗓门也嚷的很大:“你个老肥婆,钱给的不够,还要欺负人……”
三个人闹得动静不小,路过的小厮和丫鬟们只当看不见,垂下头悄悄走远了,远远还有几个人站着捂着嘴偷笑。
刘氏肥硕的身体不比这两个小家伙灵敏,被缠得心烦。气急败坏地说:“猴崽子,当初我是看你娘快饿死了病死了,才可怜你们,把这活给了她,以后要是不想做了,尽管使劲在这打口舌官司。”
这句话白源听进了心里,沉着脸拉住了抬手打人的小桃。
刘氏见状,拉了一下衣领,冷哼一声:“乖乖地拿钱滚蛋,洗破了的衣裳老婆子也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以后识相点。”
白源暗暗咬咬牙,一言不发拉起小桃往门口走去。
身后响起刘氏刺耳难听的声音:“还看热闹呐!刚才都是死人呐!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等他们关上大门,小桃拿脚尖踢了一下大门:“哼,一个老婆子这么横,又凶又丑的老妖怪。”
小桃紧跑两步追上白源,白源自顾走着并不开口,小桃也识相地闭上了嘴。
太阳渐渐高升,眼看要到正午。一路走来,小桃已把这点不愉快抛在脑后,又开始蹦蹦跳跳的东张西望。
白源看到了香气缭绕的包子铺,咽了口口水,回头问:“小桃,你饿不饿?我给你买个豆沙包吃好不好?”
小桃两眼放光的看了看,然后抿了一下嘴唇,笑着说:“我不饿,早上吃了饭来的,不要买了,把钱都给你娘。”
她的肚子适时地咕噜咕噜响起来,惹得白源哈哈大笑。来往的行人都回头看他们,笑得小桃十分不好意思,拉起白源飞快的跑得老远。
“你跑什么呢?走,回去给你买豆沙包。”
小桃拉住白源的胳膊,想了想说:“源哥哥,不要花钱买了,我回家吃饭就好。那老妖怪已经克扣你们的钱了,剩下的钱回去交给你娘。你看,咱们马上不就到村口了吗?”
小桃一句话说完,白源的眼眶就红了。他的心里十分难受,比刘氏打骂他的时候更让他觉得难受。
他揉了揉眼睛,颤着声音说:“小桃,我很没用,什么事都做不好,回家我娘该伤心了。”
“是那老妖怪不对嘛,又不是你的错。你娘要是伤心,你好好哄哄她。”
白源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
点:“你都不让我给你买东西吃,可你有了好吃的老想着留给我。”
小桃满不在乎的摇摇头:“我是女孩家嘛,平时吃不了多少,吃不完不就白白浪费了?好啦,别想啦,明年夏天帮我卖凉茶还债好了,到时候我想要什么你都得给我买!”
白源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终于也开心起来:“一言为定。”
小桃弯下腰,贼笑着说:“我走不动了,老规矩,背我一段路吧。”
白源弯下腰,拍拍肩膀:“上来,我背你回家。”
背上的小桃也十分不老实,逗着白源学她唱歌。白源心里明白,回家以后娘亲是一定会伤心的,不是因为钱没给够,而是这钱到不了她手里,就会被白天赐抢走挥霍一空。他得想个办法,把一部分钱藏到更隐秘的地方,否则都让白天赐抢走,他娘俩这个年就只能喝西北风了。她娘的伤心事太多,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哄开心的。他的心何尝不是一样?
虽说他和小桃一向亲厚无话不说,可这些难过的事白源并不想告诉她。某些事自己默默承担就好,他只想看着小桃快快乐乐的发着她的光。
小桃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切地说:“那天其实我偷偷拿了一个玉米馒头想给你吃的,可是我走到半路……”
小桃又想起那个老乞丐,想起这事不能说。懊悔自己嘴快,伸手打了两下嘴巴。
“哪天?半路怎么了?”
小桃仗着趴在白源背上,他看不见自己神情,就骨碌骨碌转着眼珠想了个理由:“就咱们去私塾那天啊,走到半路雪下得越来越大我就没去找你了。”
“小桃,编故事也得编的像你做得出来的才行啊,你怕下雪?哈哈!你现在是不是又乱转眼珠子想法子糊弄我呢?”
听到白源调侃她,小桃恼羞成怒,直接上手拍他的头:“我就是糊弄你了,怎么着吧?走到半路我饿了,自己吃了然后回家了,就是没给你吃,哼。”
见她如此,白源更加乐不可支,背着小桃飞快地跑了起来。
远远地见到人影,白源就把小桃放了下来。还是有眼尖的小孩看见了他俩,又开始拍着手起哄:“白源,和你小媳妇这是又去哪儿了呀?”
白源刚想说不要理他们,可是还是慢了小桃一步。她已经在地上捡了一根枯枝,大叫着冲进他们之间追着要揍他们:“叫你们乱说,叫你们乱说话。”
人群立马被冲散,场面一度混乱。腿脚快的小孩已跑了很远,嘻嘻哈哈的各自回了家。小桃以胜利者的姿态在洋洋得意,在冲着白源乐,然后挥挥双手:“我回家咯!”
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灿烂的笑容,在此刻深深印在白源心上,乃至于追随着白源的一生。这是白源的秘密,他没有告诉给一个人,哪怕是小桃。可是有些话不用说,他俩自能心领神会。
此时的白源当然没有想得那么长远,他只是微笑着摆摆手回应小桃。
白源轻轻推开自家的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与街上的熙熙攘攘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看着院中绳子上已经晾好的衣服,轻手轻脚的走进屋门,环顾四周,发现张氏侧身向里躺在床上。
他悄无声息的坐在床前小凳子上,张氏听见响动就扭过头来看到了他。
白源把包好的银子递给张氏,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轻声说:“娘亲,你怎么躺着了?又不舒服了吗?这是刘妈妈结的银子,不过她没给够。”说到最后一句,白源不敢看娘亲的眼睛。
张氏虚弱的笑了一下,拍拍白源的手:“没事的,以前也总是这样。你饿了吧?我起来给你做点饭吃,你把钱藏起来一些,别让你爹看到。”
白源扶着张氏艰难的起身,觉得张氏越发瘦削,轻飘飘的脚步似乎一阵风过来就要吹倒似的。
一阵猛烈的咳嗽让张氏的身体蜷缩如小虾,她无力的靠在白源身上,大口的喘着气。
白源握着娘亲的胳膊,难过的说:“娘,这些钱我们去抓药吃好不好?你看看你现在白天也咳,晚上也咳……”
张氏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她摇摇头,用手摸摸白源的脸,眼角有一滴泪,有气无力的说:“孩子,那钱是咱们娘俩的保命钱,你爹是什么也指望不上他的。我的病没事,休息休息就好了。娘真是难过,让你跟着我吃这样的苦。”
白源和娘亲的眼泪混在一起,打湿了白源的心。白源坚定的抱着张氏:“不!娘,我不苦。”
张氏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我好恨啊……我这辈子已经毁他手上了,熬一天算一天罢了,死了我倒也是解脱,只是剩下你一个怎么活呢?我可怜的孩子……”
张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睁大了双眼看着白源:“小源,娘知道你就小桃一个朋友,小桃也确实是个好姑娘,可是,你还是少和她来往吧。”
白源不可思议的问:“为什么?娘亲?你怎么和他们说一样的话?你也觉得我不配和她做朋友吗?”
张氏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空洞无神的眼睛,看不到一点光亮。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娘没有读过书,也知道这个道理。我现在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反正娘都是为了你好。你们这辈子无缘,为什么还要跟天争呢?谁又能争过命呢?”
白源不等张氏说完,就截住了她的话:“娘,我不知道什么是命,我也不信命。既然能认识小桃,就不能说,没有缘分。我摊上这种爹,这是我倒霉,我认了。其他的,我不认,我不认我一辈子都是烂泥被人踩在脚下!”
张氏挥手一耳光打过去,又心痛的抱住白源:“孩子,你这样以后会吃苦头的呀……”
白源抱住颤抖着的娘亲,止住了泪水,因为他已经看到白天赐大步走了进来。难得是他没有喝醉,他阴沉的脸瞧了一眼这娘俩,看到了小桌上的银子,两眼放光的走过去拿起来用手掂了掂,满意的笑了笑。
“大白天的,你们就这么鸡毛子鬼叫的也不嫌晦气。”撂下这么一句话,他转身就晃出了大门。
自始至终,白源一直拿眼瞪着白天赐的一举一动。张氏却连头都没有抬,两根手指使劲揉搓着自己的衣角。
白源搀扶着张氏站起来,娘俩自去烧火做饭不提。他们没有看到的是,走出大门口的白天赐又折身返回来,静静的站在那里就那么看着他们,白源似乎又长高了,张氏又瘦下去了一些。他把原本放在门外的一块腊肉拿进来放在院子一块石头上,仍旧用纸包好。做好这一切,他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又看了两眼他们,伸手替他们关好家门,一甩头扬长而去。
阳光无声照耀在那个小小的纸包上,在静谧狭小的院子中显得丝毫不显眼。
再晚些时候,张氏和白源终于发现了它。白源拿到手里,他看见娘亲没有笑,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门口。她想让白源去找他回家吃一顿饭,可惜,这天大地大,她不知道去哪里寻他。
小桃饿得心急火燎的跑回了家,大声叫着娘,发现家里空空荡荡。到水缸里舀起来灌下去一大口凉水,还是不解饿啊。眼尖的小桃发现了桌子上爹娘给她留的一个馒头,扑过去掰下半个塞到嘴里。爹娘还是疼她的嘛!她心里乐开了花。
走到灶台那里,生火先烧热水,自己笨拙的洗了头,不小心又弄湿了棉衣前襟,小桃开始慌了。手忙脚乱帮娘亲坐上一锅水,她拿了块布擦着头发就往门外走,趁娘亲发现之前还是晒太阳把自己烤干吧。
小桃不敢乱跑,乖乖坐在墙角跟一群老人一起晒太阳。这回她学乖觉了,只竖起耳朵听他们说,不再开口。垂着头把头发全散到身前,一下下的擦干,她发现头发还挺好玩的,长长短短的抱在一起,就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分分合合,两只手插进头发里玩得不亦乐乎。
“那不是白家那个混蛋吗?看来手里又有钱了,笑的嘴都要裂开了。”
听到这句话,小桃猛然甩甩头发看过去。还真是他,一副欠揍的贼兮兮的嘴脸,头发乱的也不梳,衣裳也脏的看不出来颜色,听见别人议论他还笑。小桃撇撇嘴,毫不掩饰的对着他哼了一声,成天打鸡骂狗赌钱喝酒还有脸笑?
白天赐也看见了小桃,看见她小小的一团坐在那里义愤填膺的模样,今天他心情好没跟她计较。弯腰对着那群老人作了个揖,拖长了腔开口说:“各位大爷大叔们,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一群人正纳闷面面相觑,只听他笑嘻嘻又开口:“不理我啊?没关系,各位好好的活着长命百岁,我还想听你们多骂我几年呢。那出口成章的,听着也是一乐,哈哈……”
急的老李头拿拐杖要打他,皱着眉头地说:“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白天赐灵巧的避开了,哈哈笑着跑得老远,他的声音依然传过来:“告辞,告辞,惹不起,惹不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