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流淌

我翻到族谱第42页就停下了。我决定放弃追溯。因为在这里我找到了事情的源头,我指的是在我祖父、父亲和我身上共同存在的一些东西——我们都有一双大而温和的眼睛,说话前都习惯先送一张笑脸,都一样的心思单纯,与世无争。而这眼睛、笑脸和与世无争的态度就来源于族谱第42页的这个人。他叫陈荣光,一个教书先生,是我祖父的父亲,我的曾祖。

他生年不详,卒于1911年春。我不想赘述他的生平,一个老实无用的教书匠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但他的死值得一提。100多年来,他之所以还能偶尔被族人提起,就是因为他的死亡。由于年代久远且口口相传,事情的真相已相当模糊,大致是流寇抢盐,他在混乱中被盐警误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具体细节。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死后的故事——族人状告了官府,以他褡裢里的几本旧书为凭,替这个老实人讨回了公道。官府给了笔安家费用,还附送了一口松条棺材——一场平民的胜利就这样流传下来,人们叙述的重点是族人的胆识和智谋,顺便也会提他几句。他的角色无足轻重,换成别人故事一样精彩。

没人说起安家费被他的兄弟分了,并没有孤儿寡母们的一份。好在他实实在在躺在了棺材里,这于他已是天大的幸运,因为按他的能力,即便活到八十岁,也未必能混得上一口松条棺材。

我不止一次想象当时的情景,以他留在我身体里的温软性情和天真好奇去还原1911年的那个春天。他走在路上,春天的原野让他心情舒畅。他脑子里不断蹦出一些诗句,他重新琢磨古人的意思,觉得又有了新的体会。当他专注思想的时候,他的耳朵自动屏蔽了远处的嘈杂。直到有人从他身边跑过,接着子弹飞过,他才疑惑地停下脚步。这是刚被春天唤醒的寿北大地,遍野的花籽柴在微风里轻轻颤动。我的曾祖父在令人愉悦的春光里惊奇地看到了一场官匪混战。他没跑,也许是吓呆了,但另一个更大的可能,是他以为眼前的战斗与他无关——这是我们性格中的致命缺陷,危险来临时,我们总是看不到最坏的一面,我们盲目、迟钝,且过于相信,以为打击只会指向坏人。

直到子弹洞穿他的身体,他的思维大概还停留在那些春天的诗句里。

我当然没见过他。但我从祖父的照片中猜到 了他的样子。据说几乎是原版复制——消瘦、寡言,眼里满是静默的温和,像是洞察了一切,又像是无力追究。当他生命完结的时候,他儿子的生命正在抽芽。他们都有一双马一样的眼睛,都是那么长久地一眨,再一眨,让人以为,躺进墓地里的他,仍在透过儿子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

祖父没读过书,对自己的父亲印象模糊,但这没有妨碍他秉性上的传承。祖父结婚后甚至也学着拿起了毛笔,每到过年就写一副“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对联贴到灶墙上。字是进过学堂的祖母教他的。那时候,祖母在炕上哼着歌缝补衣裳,祖父就在一旁默默地抽烟。这是他一生中过的最好的日子。他把自己藏在烟雾里,烟袋锅一闪一灭,热腾腾的全是心满意足。

可惜祖母给他生完第五个孩子就死在了逃难途中。那时抗战尚未结束,饥荒仍在蔓延。求生成了穷苦人的唯一念想。也因此,僻静蛮荒的乡间土路上有时会忽然多出一队身影,他们推车挑担,默然前行。行进的艰苦无望让他们有了一副近乎死人的表情。如果真的有人死了,他们也只是就地掩埋。逃难不仅让他们表情从简,连悲伤也省略到无。

但我祖父没有为祖母掘土刨坑。他决定把她送回陈家坟茔。这是他能给自己女人的唯一厚待。他去苇荡深处割回芦苇,连夜搓绳打箔,第二天一早,祖母就被苇箔紧紧卷起,躺在了自家的独轮车上,另一边则捆上了他们的全部家当。一同逃难的族亲疑惑地过来,问:你们是要回去?祖父说:不逃了,回家!族亲一下有了表情,显然他认为祖父的决定太不明智。他仗着比祖父年长几岁,仗着这家人从来都温顺可欺,仗着他认为他和大部分人选择的是趋利避害的最好途径,忽然就想张狂一回。他手指点着祖父的头笑起来:陈玉珍你阴天下雨不知道,你家没钱还不知道!——陈玉珍,没错,这个略带女性色彩的名字说的就是我的祖父。祖父站起身,一定有铿锵的言语潮水般激涌到他的嘴边,但他用艰难的沉默把它们一一过滤了。等他开口,依旧是平日里的温和语气:三哥,我不能让孩子们将来找不到他娘这把骨头……

我不知道在推车回家的三天三夜里,这个叫陈玉珍的男人都想了些什么。我只知道,他的克制力到我这里已没那么完好。我会突然暴怒起来,仿佛几代人受的委屈伤害都存到了我的身体里,随时都会溃堤决口。我只在多数时间里和他们一样,温和柔软,只要不超限度就凡事好说。

我同样没有见过祖父。他1966年3月8日离世,而我数年后才降生到由他一手建造的院子里。但这不妨碍我们之间形成默契。我从他留下的照片和父亲的零星回忆里还原着他的生活,慢慢成为了他的知己。我看着他一路忍受、退后,直到把自己压成薄薄的一片,心里全是理解、理解。这个为了孩子甘愿到“脚行”卖苦力的男子,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笨拙缝补破旧鞋子的男子,在把最小的孩子送人的一刻又反悔抱回的男子,就这样留在了我的生命里。好几次我看他根本撑不下去了,但一肚子的柔情又让他奇迹般坚持了下来。他给孩子们的爱丰足又细腻,甚至在那样的艰难时刻,他还有心抱着哭泣不止的小儿子编造梦想:等我老了,你就开着小轿车来接我……

我父亲在这样的日子里长大,简单、方正,一腔善意。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辈子都在对别人好——他连续多年给一位孤寡老太太挑水,把母亲新做的棉衣转手送给衣衫正单的同事,至少有十几个除夕夜陪着单位里的外地工人度过,每天把附近街巷扫得干干净净……他的善意漫无目标,又无处不在,因为和日渐精明的人群背道而驰,难免遭到或明或暗的嘲笑。十五年前我建议他写写家史,只读过两年书的他开始伏案疾书。他写着写着就痛哭起来,那些小时候不懂流的泪,不敢流的泪,还有太多被懵懂和困苦压抑了的悲伤,都在他晚年的回忆里渐渐苏醒过来。他终于找见了自己行为处事的心理源头。他记起某年黄河发水,祖父拉着孩子们仓皇奔逃,等他们爬上高坡,刚刚还在睡觉的小屋已被洪水瞬间吞没。他记得那是一个早春,草还没有发芽,祖父牵着他们,脸色惨白,簌簌发抖。当他用成人的目光回望那一刻,他一次又一次想给张皇无措的父亲一个拥抱,告诉他,有他在,不用怕。可是,父母已去,爱无可爱,他为爷娘存起的好心,只好回身奉予他人。

如果时空浓缩,四代相聚,该是怎样和悦的一幕。你会看到我们像一群温和无害的软体动物,亲柔相待,对一切凌厉伤害视而不见。我们这样走过来,还将这样走下去。不必试图探究我们的眼睛,那里全是空明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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