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我和父亲沿着昨天的路,静静地朝长满栗子树的山脚徒步行走。前往山脚的路那么长,冷冽的画面里,只有我和父亲两人缓缓挪步。雪后的山上灰白驳色,喜鹊掠入栗子林,不投出一声啼鸣。

眼前的山叫麻犼岭。我和父亲昨天在这里布下钢丝圈套,今早要来捡走中套的兔子。

鲁南的山势不比鲁中。山东丘陵以鲁中为最盛,蒙山就不如泰山雄峻,向西再到尼山已是强弩之末。沂河沭河旁的土地肥沃平实,依着时令横七竖八地种满各类作物;当地人把低平的耕地称作“湖地”,与“湖地”并列的还有“山岭地”和“黄泥头”;因为地力贫瘠,山岭地上的作物最多能比湖地的早熟一周。过了沭河,越往东往北,山岭地越密,直到莒南东边的山丘,山形才恰到好处:这里作为五莲山的起势,抬眼远眺,总有一两重山峦阻滞着视线,山的线条柔和匀称,像浔河的水纹。

我跟在父亲的侧后方,看他披着军大衣的身体随步伐摇摆,像河沟里拱动的刺猬。空气凛冽生涩,冻得我脸上发麻,每次喘息,就像抽了一口冰凉的烟。路两旁的田地自秋收后就任它荒着,苞米杆在贴近地面的高度被斜着砍断,留下一个个锐利的尖刺,像父亲脸上的胡茬。田埂的沟壑处还存着前几日余下的雪,雪和田里枯烂的玉米叶缠在一起,显得杂乱肮脏。

父亲回过头来,他紧戴着护耳,脸被冻得泛红,眯眼问我:“儿,冷不冷?”

我搓搓手:“刚出的门,冷不透。”

“你该听你妈的话,换上羽绒服的。过会估计还要下雪。到时候上了山,再回去不易。”

“这件也不冷,厚得很。猎装,就是得打猎穿——昨天下套子穿羽绒服就罢了,今天可是来捡兔子的。”

“呵!”父亲皱着眉戏谑地笑了,“套兔子也算打猎?”

“那你说,在咱这片,打死个什么算打猎?你说,说了我去打咧。”

“你拿什么打?”父亲笑眯了眼。转身捏了捏我的手,又说“还说不冷嘞,手咋的冰凉。”

“你管我拿什么打?”我也笑了,抽回手,“咱这边是有鹿有野猪?还是有獐子?”

“小子,要真把你扔东北森林里,你就熊气不起来了……跟你说,咱这边有麻犼。”

“麻犼?那吓唬小孩儿的咧。你寻思,我还信这个?”

父亲裹紧了军大衣,退一步跟我并排走。他说:“这是真的啊。我小时候,夜里还能听着麻犼叫,就在山上,或者密实的苞米丛里。它不像狼那样‘嗷哦——’地嗥叫,而是‘呜!呜!呜——’这样叫。”

“所以,麻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有人说是狼,也有人说,麻犼更接近精怪之类的玩意儿,据你爷爷估计,麻犼就是所谓的‘豺’。”

“就算那时候有麻犼,现在也绝迹了吧。”

“谁知道。这两年没人出门,野兔子就泛滥了。现在有没有麻犼,难说呢。”

天空是澄澈浓烈的深蓝色。可能正是因为阳光透不进来,天才会蓝得这么不克制,让人单是看着它,就觉得冷了几分。

这样安宁的画景里容不下麻犼,比起麻犼,我更在意捉到的野兔会是什么样。

山脚满是栗子树,熟透的栗蓬散落了一片。父亲一边嘀咕道,栗蓬泡水能治咳嗽,一边捡拾了一枚栗蓬,仔细端详后又闻了闻,闻完扔在一边。我告诉他,这句话他昨天就讲过了,甚至就是在山脚的这同一片栗树林里。他直起腰来回头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轻轻地说:“你爷爷病重那时候,喝的药里就有一味栗蓬。”

我知道说错了话,闭了嘴。远处某棵树上又掉下来一团栗蓬。

我和父亲继续上山。按照昨天的记忆,这条山路先盘在阴坡,到了山腰,再慢慢转去阳坡,从阳坡一直能到山顶平坦和缓的大平台。

阴坡的雪还剩了小半,离开山脚,栗子树渐渐稀疏了,地面的松针和松果逐渐代替了栗蓬——这里最多的是松树,它们大都顶着稀拉拉的枝干和针叶,树干也生得歪斜。

昨天我和父亲走到这松林附近,父亲忽然停步,凑近坡面仔细地瞅着什么。他没说话,我趴着看——只是土面上的一个小洞,黑黢黢的比我的拳头还要小,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我问,这是兔子洞吗?父亲说,兔子洞比这个要大。这应该是什么老鼠的洞,问我想不想挖开看看。

本来我们是要布置钢丝圈套来逮兔子的,老鼠不能吃也不好玩,可它的洞就在那里,山土又松软,好像连洞口都在迎合铲子的挖掘。我同意了。

父亲抖下松垮的背包,取出包里的工兵铲,铲尖对着洞口比了两下,随后猛地铲下去,掘开山土抛在一边。几铲之后,洞里翻出棕色的团块——是栗子。父亲用铲子拨弄着栗子,说,看来真有老鼠。还要往下挖吗?

我没回应,只是拿过铲子继续挖向深处,并铲起栗子抛得很远;有一瞬间我以为铲中了老鼠,以为铲尖插入了它柔软的腹部,我急忙缩回手,冻得冰凉的指尖里好像在一瞬间涌进了暖和的血——原来是我眼花了,把板结的山土看成了老鼠——我松了一口气,接着更用力地刨土。

小时候跟着父亲去给爷爷上坟,坟地里大大小小的坟堆排布杂乱,其中有一个坟堆小得可怜,看土的颜色是个新坟,坟顶还规规矩矩地盖着坟帽子。当时我极想知道,这个坟堆里埋着谁,为什么这样小?我急切地期盼着能扒开这个坟堆,看看里面到底埋着什么,那种急切像百爪挠心,如同即将搔到却终究搔不到的痒处,正因其接近,反而使心头愈发痒得酥酥麻麻以至于痛苦万分。我只能猜测小坟堆里面的东西,会是一具小孩的尸体吗?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赶快扒开那个小坟头,不管里面是空无一物或是恐怖骇人,看一眼,让我看一眼就好。

我仍然抱着这样的心态挖掘鼠洞,一直挖到完全没有鼠洞的痕迹,才不甘心地招呼父亲离开。

父亲问,有没有老鼠?他又俯身往洞里扒了扒,做最后的检查。

我告诉父亲确实没有。父亲笑说,老鼠出门了也说不准。我说,那它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家房子没了,不得气死?父亲说,区区房子;那是畜生,又不是人。

我听说老鼠松鼠之类的东西,找不到自己攒的存粮,知道过冬无望,会直接气死。所以今天重新上山,除了捡兔子,我也想来鼠洞这边再看一眼——可是鼠洞附近并没有预想中暴毙的老鼠尸体,只有翻开的新鲜的散土覆在一缕缕残雪上。我有些失望,好在还有其他的盼头:我们布下的第一只套子就在不远处了。

父亲开口说:“前几年上年坟的时候,有次中午我跟你那些叔叔大爷们吃饭,有人讲了这么一个故事:那是解放之前,大牲口相当罕见,一个村里也就几头牛啊驴啊什么的。咱祖上的岸中村里,有个富户养了头驴。这天富户早上让驴拉磨磨黄豆,驴蒙上眼走了一小会儿就停住了,拿鞭子抽它也不走,再抽就坐地上累得大喘气。富户以为是驴老了,就让它歇了一天;谁知第二天早上驴还是累得不出力,后面几天也都是如此,富户心里纳闷。过了一两天,有几个村民晚上聚一起喝酒,其中一人在回家途中,隐隐看见路上一个矮子骑着毛驴溜达,他疑惑,是谁大半夜出来骑毛驴呢?那时候同村人基本都熟悉,他就大声问‘骑驴的是谁?’,对方压着嗓子说‘我!’那个村民心想,大晚上看不清脸,你说是‘我’,谁知道你是谁?遂不予理会。岸中村不大,有这么件事儿不一阵子就传开了,这就让富户起了疑心……哎!唉呀……”

“怎么了怎么了?”我急忙追问。

父亲快步向前走,我向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原来已经到了昨天布置第一个套子的地方。可惜,套子里没有兔子。第一眼看过去,只能看到挽成圈的铁丝泛着光,系在干裂的粗树枝上,风一刮,树枝上的碎树皮颤悠悠地晃动。粗树枝是随手从山上捡的,很重,兔子拖不动它。

父亲提着大衣蹲下检查铁丝圈,良久,他缓缓站起来,下了判断:

“走吧。有兔子,就是没逮着。”

“怎么见得?”

“喏,每个套子底下我都画了记号,这个套子被撞开了——兔子没钻进去,只撞了一下。”

“真有兔子?”

“当然。这两年兔子多得是,田里更多;也就是明面上不允许逮它,不然,咱们去田埂里下套子,肯定能逮不少。”

“那咱上山逮兔子,就能允许?”

“谁管啊?”父亲拍拍手上的土,抱着膀子笑道,“上面不去管那些拖欠工资的,偏偏来管我逮两只兔子?况且,咱是不常回老家,你问问村里的庄稼人,谁不讨厌野兔子?啊,假如上面真要管,这时候可一个个都病在家里嘞,发烧的发烧,吃药的吃药,就算搁山上放把火,谁又顾得上你?”

“也是……”

“所以,放开了玩就行!嗐,刚才那个故事,说到哪里了来着……哦!富户听说晚上有个矮子骑驴,再加上他发现每天晚上系紧的栓驴绳,第二天早上就系得松了些,疑心矮子骑的驴就是自家的驴,趁晚上打他驴的主意。于是,他在夜里拿舌头在窗户纸上舔开一个小孔,透过这小孔往院子里看——你猜是怎么回事?”

“他家的孩子偷了驴骑着出去玩?”

“不是,再猜。”

“真的有个矮子偷了驴出去骑?”

“不是,再猜。”

“矮子骑的驴真是富户家的驴吗?”

“是富户家的驴。接着猜,后边你肯定猜不着了。”父亲笑眯着眼。

“我靠!那个矮子是人吗?”

“不是。”

我打了个寒战:“是个鬼吗?”

“倒也不算。富户趴在窗户旁看了一整晚,到后半夜,发现门闩有动静,接着有东西朝着驴走过去了——是他家养的老狗!它用牙叼着绳头解开绳结,颠颠地站起来用两条后腿走路,真像个人似的。它牵着驴走出门去,待驴走到门口,老狗跳上门槛再跳到驴背上,就这么骑着驴走了。天亮前老狗又把驴骑回来,用狗嘴叼着绳子重新缠回去。驴驮着狗走了半夜,能不累么?”

“那老狗为什么能说话呢?”我打断了父亲。他走得很快,我往前小跑了两步,靴子踩在雪化成的冰晶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诶,村里人问老狗‘骑驴的是谁’,他听到的‘我’,其实是老狗叫了声‘汪’……富户发觉老狗是要成精了,就用肉引诱老狗进屋,趁它趴地上啃肉,用胳膊猛地扼住狗脖子——老狗就这么被勒死了。但它还有一窝狗崽子嘞,富户想着,狗崽子哪有什么道行,加上老狗从前跟着打猎护家也有功劳,就放那些狗崽子一条生路。可富户不知道,这老邪狗,它生出来的也是小邪狗,小邪狗出门跟别的狗生了一窝又一窝的串子狗,以至于到后来,全村的狗看着都邪乎乎的。”

“那个老狗……不会是个麻犼吧?”我提问。

“狗和豺,还能分不清楚?”

“不是!假如,假如麻犼不是豺,那它很可能就是你说的邪乎乎的狗,当然没那么夸张,是疯狗也说不准。”

“你老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继承了咱祖上的一点枪术,他有次夜里上山,遇上了一群麻犼,打斗中他受了点轻伤,但也拿枪捅中了一只,逼退了它们。嗨,恁老爷爷那时候,攒了不少钱,还有十几亩的地!”

“那得算是地主吧?”

“当时划的是富农,因为他的地并不算太多。那些地都是你老爷爷做小买卖挣了钱买的,买什么不如买田地实在,到现在也是啊。”

“当时他做生意,还有精力打理庄稼吗?”

“你老爷爷只在农忙的时候雇两天短工。那时候短工可不好雇,得求着人家干活儿。说是有一次,正好是端午节,雇人干活儿按理必须管一顿晌饭,几个短工就非得要求吃粽子。你老爷爷家那时候没有粽叶,你老奶奶问,能不能用糯米做个黏饭,配着红枣吃?短工说,哪有端午节不吃粽子的道理?不吃粽子就不开工。你老爷爷没办法,在村里偷偷捡了人家早上吃粽子扔掉的粽叶,让你老奶奶赶紧给短工包几个粽子,短工吃完粽子,这事儿才算作结。”




附:岸中往事1950(上)

1950年秋,岸中村刚刚结束了农忙时节。农户们收完地瓜种上麦子,又急忙趁着晴天晾晒瓜干。岸中村多是山岭地,依着一些和缓的山坡辟满了田;田里的小麦才出苗,远远看去还是泥土的黄褐色。

四十三岁的老卯在自家院子里练扎枪。正午院子中央没有遮荫,整齐地排满了瓜干,院子靠东墙的位置放了一辆独轮推车,推车上堆满地瓜秧子,老卯努力把它们团成球状,立在两步之外端持长枪,一下一下挺枪戳向那堆地瓜秧子。他出枪短促,每一枪都引出一声闷哼,窝嘴咬牙,瘦长而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狠相,像一头抵人的牛。

木制大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拎着一个藤筐进了门,他看了一眼背对着他正在练枪的老卯,局促地立在门口,搓着手叫了一声:“大爷……”

老卯没理会男孩,继续闷哼着出枪。

“大爷!俺,小河。”男孩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老卯忽地开嗓子“哈”了一声,朝地瓜秧子猛扎一枪,男孩吓得一哆嗦。老卯停住枪,背对着男孩说道:“噢,小河!来干什么?”

“这不,俺头午上山摘了酸枣子,想着给大爷大娘送点尝尝,喏!真鲜生……”男孩走上前递了筐子,老卯侧身瞥眼一看,酸枣子并不多,仅仅盖了筐底一小层。

“俺不吃,你拿回去吧。”

“俺家里留着嘞。恁不吃,没准大爷家俺哥哥弟弟愿吃这个,大爷你拿着吧,酸甜的,给俺小弟弟吃。”

老卯指着墙角的废磨盘座,说:“放那上边吧。等你弟弟耍完回家,俺跟他说,这是你送的酸枣子。”

“哎,大爷,从去年这时候就没见您练枪,今天咋的又练起来了?”男孩放下筐子,往前走了一步,兴冲冲地问老卯。

老卯定定地看着小河,嘴角歪了一下:“麻犼。俺练枪防麻犼。”

“大爷说话喜人嘞,哪来的麻犼?”

“有。”

“哪来?光听着它叫,没见过它的影儿。”

“有。”老卯重复说。

“俺没明白。”

“外边都是麻犼,你没见罢了。土狗模样,比土狗大点,黄愣愣的毛,会龇牙犟鼻子。可不就是麻犼?”

“大爷别吓俺啊!俺昨下午天临黑的时候,去俺姥娘家帮着晒瓜干,到今早上天亮回来的。一路俺还怪害怕,大爷这会儿又说有麻犼,以后俺更不敢去了。”男孩赔笑道。

老卯一怔,猛地向前迈了一步,扔了枪,一手指着男孩大声问:

“小河,你昨夜里真没在家?”

男孩吓得缩着脖子退了一步,怯生生地应答:“对……对啊,俺搁俺姥娘家住嘞,咋了大爷?”

“你没哄俺?你要是哄俺,可得挨揍!”

男孩急着解释道:“俺大舅昨晚上还见俺来着,俺真住姥娘家的,今早走的时候姥娘家邻居俺也见了。到底咋了嘛大爷,出啥事儿了?”

老卯闭了嘴,嘟囔说:“哦……那……应该是俺看错了。昨晚上看着有个小孩,我以为是你来着……是我看错了!好了,就这么回事,你回家吧。”

男孩迷迷糊糊地点点头,转身就要退出门去。

“哎哎哎!”老卯在男孩关门前跑两步追上他,一手扶着门,一手拢着男孩的肩膀问,“小河,你后来……有过恁爹的信儿吗?”

“哪有啊!三四年了一点儿信儿没有……”男孩说着就要掉眼泪,“大爷!你甭担心,有消息俺肯定跟您说……不管以后有没有俺爹的信儿,俺挣了钱肯定把俺爹拿走的本钱还你,跟恁家俺哥哥弟弟一样,给您养老!”

老卯安慰地拍拍男孩的脊梁,支吾一阵,挤出一句:“唉……以后再说!好孩子,回家吧。”

男孩走后,老卯捡起他的长枪,边摩挲着枪杆,边在心里冒嘀咕。

原来昨晚半夜,老卯突然醒了一阵,正好听着隔壁邻居家狗叫,又听着说话声。老卯伸长了耳朵,听见一个男人驱狗的声音,随后听见邻居家大门开了又关。当时老卯以为那声音是小河的,结果刚才知道小河昨晚根本就没在家。

老卯皱起了眉头。

之前,老卯和小河他爹庆树合伙做小生意,说是生意,其实就是“两头倒”:带着土特产去青岛卖,再从青岛提了货回村里卖,岸中村在县里也因此有了“二青岛”的称号。46年分地,老卯和庆树响应号召,把多的土地全都献了出去,结果47年来了国民党还乡团,清算县里的亲共人士。老卯让庆树卖完货带着本钱去青岛躲一躲,谁知庆树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老卯搂着枪杆一跺脚,他心想,肯定是小河他爹庆树夜里偷偷回来了!

但是老卯也明白,既然庆树偷摸着回来,就一定不会轻易被找到。现在去找他也只是打草惊蛇,不如继续等着,等哪天把庆树堵在家门口,看他怎么办。

老卯揣着手去村口晒太阳,老弟兄们已经沿着墙根坐了一溜。他们说起邻村还乡团杀人的事儿,老卯想听听,也坐在了他们旁边。庆树他叔家大哥庆海也在,看见老卯坐过来抬抬眼皮打了个招呼,老卯看他抱着烟杆叭叭地抽烟,才想起来忘把自己的烟杆带出来了。

正在说话的是老支书百茂,他也当过农救会会长,今年五十多岁,前两年戴了好几次大红花,村里人就把“大红花”当成他的诨名。

百茂说:“……可不是回来找老婆孩子的嘛!一打听,都死了,连座坟也没落下。弟兄俩上宅子边一瞅,里面是空空荡荡,他俩转一圈又从村里走了。村里人隔得远远地瞅那弟兄俩,谁也不敢上前……”

村北边的老庄头说:“那谁敢上前!血么的,那时候共产党的干部被抓着,皮都给扒下来,咱老百姓哪知道什么时候变天?还不躲得远远的……”

“就是瞎作!人家富贵是人家祖上积德,咱有什么办法?”村前的马三吆喝道。

老卯随手拔了一棵草叶,叼在嘴里。他记得这个马三,好赌又好酒,三十多岁没说个媳妇儿,当时倒是给还乡团摇旗助威。

庆海朝马三斜睥了一眼,冷哼一声说:“呵,还乡团来清算的时候,村里人你一嘴俺一舌,有些人,嘴皮子一咧就能砸死个人……”

马三梗着脖子叫起来了:“哎!你什么意思?”

“闭上嘴吧,”老支书百茂指着马三笑骂道,“你自己看看,土改前你那几分地够干点什么?”

马三说:“现在地是多了,可给俺分的地是山岭地,还是孬的山岭地!”

庆海又开口了:“行了!要我说,给你这样的分点儿就不错了。”

老卯仰头倚着墙,作感慨状,说:“那时候我也差点叫国民党砸死,唉!一句话能救人,一句话也能杀人啊!”

“就是可惜了庆树,估计是……”

庆海低头托着烟杆抽了一口,烟从鼻孔里喷出来。他说:“都估计俺弟弟是路上没了,要不然不至于三四年没个动静。俺大娘六十五了,到这还天天念叨他,可惜俺那个弟弟哟……”

老卯抠着墙缝的土坷垃,他想着要不要把庆树的事儿说出来。犹豫了半天,阴着脸张了口:

“庆树好像回来了。”

庆海张大了嘴,愣了半天才说:“真假?你别哄我!”

老弟兄们纷纷起身围过来,老卯也赶紧随着他们站了起来。

老卯解释说:“昨晚听着俺家东边有动静——像是庆树的动静。”

“不是小河弄的动静?”

“不是,小河上他姥娘家去了。”

“你看着庆树了?”

“没看着,光听着动静,也没上他家里问。”

庆海急得一拍大腿,揪着老卯的胳膊直奔向庆树家,其他人都随在后面。

推开庆树家的大门,小河他妈正在院子里翻瓜干。庆海走上前去急着说:“弟妹,你知不知道庆树的消息?”

小河妈瞪起眼说:“啊?庆树有消息了?”

“不是,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庆树的消息?”

“你这是什么话啊,我哪里知道他的消息……”小河妈瘪起了嘴。

庆海瞅了一眼老卯,老卯清清嗓子,说:“弟妹,我也不瞒你。我昨晚上听见了,小河不在家,但恁家里有庆树的动静。”

小河妈吓得脸通红通红,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众人看小河妈的反应,心里也明白了大概。

马三急着问:“庆树怎么来了又走了?他上哪去了?”

小河妈低着头,半天才小声说:“庆树……他就突然回来了,就回来一小阵子,让我别跟旁人说。我问他这两年在哪,他不说,说要在外面过几年再回村里。”

老卯心里咯噔一下,他咬紧了牙,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庆海急得跺脚:“唉呀!钱没了就没了,人回来就行!你,你……怎么不留住他!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了……”

看着小河妈坐地上抹眼泪,众人遂陆续散去。

……





(二)

我和父亲已经走上了麻犼岭的山腰。视野中的松林稀疏了,眼前开阔了许多,山底下的田地一垄垄排布得齐整,一直蔓延到下一座山脚下。我在想,几十亩地到底有多大?绕着这些田地走一圈,得用多长时间?

父亲走得慢了一些,接着说他曾说过很多次的话:“后来闹还乡团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把你老爷爷也抓走了。他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里面了,好在最后趁乱逃了出来,抓走的四个人也只有他没死。”

父亲折了路边的一根枯草,接着感叹:“人这命啊……哎!哎!那不是——兔子!”

父亲一手指着前方,迈开腿大步往前冲,黑棉鞋在薄雪里翻腾。我忙跟上,父亲已经跑去蹲下解开了套子,他起身让开视线,把兔子轻轻踢到我这边。死兔子软塌塌滚了一圈停下,轻巧得像一团枯草,它同样有一种接近枯草的形态和颜色,好像它天然就不是个活物;兔子眼半闭着,露出一点死白的眼球,张嘴龇牙,嘴边带血,脖子附近的毛已经被铁丝圈磨得杂乱狼狈,拴紧铁丝的地方被勒得渗出了兔子血。

“真死了?”我问。

“真死了。”父亲背着手,颇为得意地说。

我拎着冰凉的兔子耳朵,把它提起来看。它的腿不是蜷起的,这说明它不再需要蹬地跳跃,而是蹬得异常笔直,居然像对人腿,整只兔子的形体就好似一个新出生的婴孩。

父亲从包里拿出大布袋,把死兔子丢了进去。他提着布袋说:“好赖今天有点收获了。能逮到这一只,肯定还能逮到更多。继续走吧,趁着大雪之前下山。”

我看向树枝之间露出的天空,想起布袋里的死兔子,畅快地长舒一口气。

回收了几个空套子之后,我和父亲沿着山路,从山的阴面走到了阳面。阳坡的坡度更缓,山腰以上不长树、不攒雪,只有低矮的树丛、成团的干草和裸露的山石,视野完全开阔了。

我远远走在父亲前面,眼睛搜寻着套子和兔子,因为没有树碍眼,远远就能看见系着套子的粗树枝,或纵或横,突兀地卧在坡上。前面又是两处套子布在草丛外侧,我自远处粗略瞥一眼,没瞅见什么异样,等走近才发现草堆里吐着舌头的小小一团——兔子!我回头兴奋地喊道:“爸!兔子!”

父亲边走边低头看手机,敷衍地应答了一句。然而在他应答的同时,我才发现相隔两米左右的另一个套子里,也圈中一只兔子,这一只更大,毛色也鲜亮,趴在那里像一块黄石头。我立马又喊:“又一只兔子!”

父亲还在看手机,他低声说:“听着了!这就来。”

“你听着什么了?我说这里的两个套子逮了两只兔子!两只!”

这时父亲才抬头说:“两只啊!我过去把它们的套子解开。”

等父亲走过来,我问他:“手机有消息?”

“对。”父亲把手机揣进兜里。

“你单位里的消息?”

“不是。”

“那是什么事儿?”

“没啥事。”

“哎呦,到底啥事儿?”

父亲蹲下解着兔子脖子上的套子,背对着我,没说话。他解开套子后把死兔子扔进布袋里,拍拍手上的灰土,站起来说:“又要交房贷了,银行发短信提醒来着。”

“咱钱有点紧巴?”

“不紧巴。等过两天单位发一个月工资就绰绰有余了。”

“单位还欠着你几个月啊?”

“快六个月了,”父亲走过来拍拍我肩膀,“没事儿。主要是刚才想着,要是以后单位里每过几个月就得一茬病毒,休整一茬,那可太磨人了,挣不着钱还受罪。”

父亲背后是山下广阔的耕地和远处的村庄,从麻犼岭的阳面看向南方,那里比北边的烟火气更浓,但因为看不到人和炊烟,那些齐整的红瓦平房给我的观感其实也就和山石草木无异。

父亲解着另一只兔子身上的套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兔子巨大的体型,我总感觉它和前两只兔子不一样。

父亲拽着兔子耳朵一提,我目睹着,那大兔子在空中被电击一般浑身颤动起来,癫狂地扭着脑袋和身子,两条长长的后脚一缩就要往上抓,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呆呆地杵在原地,父亲“啊呀”一声缩了手,把兔子扔了出去,他自己没掌握好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睁大了眼睛冲我大喊“逮着它!逮着它!”到这里我才明白:妈的,这兔子居然是活的。那大兔子掉在地上稍一停顿,立马撒开腿跑起来,但身上受了伤,跌跌撞撞地跑几步又没了劲,加上阳坡毫无遮蔽之处,它无处可藏。我跑过去猛地单手扑住它,因为担心兔子抓人,又马上以脚换手,死死踩住大兔子的脊梁。大兔子扑腾着没被我踩住的前爪,发出尖细的惊叫;那叫声让人联想到切割钢管的砂轮,过于刺耳,而且带有一些晦气的意味。

这时父亲也赶过来了,他看了看我脚底下的大兔子,又问我:“没被挠着吧?”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他又懊悔道:“不该让你去逮兔子的,它跑了就跑了吧。我也差点被兔子挠着,要是因为这只兔子去打几针狂犬疫苗,那咱可亏大了。”

“兔子怎么办?”我瞅着脚下的兔子问父亲。

“放了也行。反正它活着带不走。”

“带走就得弄死?”

“带走就得弄死。你还能养着它?”父亲俯身打量着兔子,从旁边的干草里揪了一根枝条,戳了戳它的头,“本来以为顶多套一只兔子,没想到这就三只了。怎么处理,你决定吧。”

“弄死。”

“弄死?咋的这么狠。”

“这畜生刚才差点挠着咱俩,”我指着兔子脑袋说,“而且,一般中了套子的兔子都想逃跑,挣扎的结果就是被勒死;怎么这只就这么精明呢?不会它也要成精吧?那趁早弄死得了。”

父亲皱着眉头,半天挤出来一句话:“这个不是理由……不至于……”

他话音刚落,我已经微微挪脚露出兔子的耳朵,一把攥住,就宛如握住刀柄,兔耳上的绒毛就像刀柄上细软的缠绳;我松开脚用力提起兔子,手臂甩开画个大半圆,把兔子狠狠往地上一惯,就像完成了一次素振。接着再摔了一次后我撒开手,仿佛丢掉了一个包袱;我看见兔子的三瓣嘴里流出血来,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知道它这次绝不是装死。

“儿子,你有怨气。”父亲扔了手里的枝条站起身,面色凝重地望着我。

我没有说话。其实我想说,我就是想发泄,就是替你觉得委屈。我自己也觉得不应该摔死兔子来发泄,但是习惯性产生了“不应该发泄”的想法,本身就越发使我委屈。所以我直接告诉父亲:“因为我委屈,我替你觉得委屈。”

父亲叹了口气:“儿,你不用替我委屈……其实我也不累。你就在大学里好好学习,别当兔子,当只逮兔子的麻犼,我说这比什么都强。”

我背过身去,心里逐渐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愤怒,这股愤怒坚硬、笔挺、旗杆一样竖直指向天空;可它毕竟戳不到高天,所以就压抑着,慢慢变质成被驯服的惶恐;每当我想起这份惶恐,就仿佛摸到了后腰上的疥疮,周身便过敏一样的酥痒,于是就想要跺脚,于是就想要挥拳拔刀。

我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只点点头表示答应。手上还粘了不少兔毛,我悄悄往裤子上擦了一把。

天更阴了,风鼓动了一层干草,又在山缝里尖啸。我抖开布袋,它被风自然地灌满,像一面旗帜;扔进去的三坨毛茸茸的肉球挤得满满当当,我仔细扎好袋口,招呼父亲继续走上山去。




附:岸中往事1950(中)

回家后的老卯左思右想,总疑心小河妈没说实话——哪有亲爹回家不见儿子的道理!不可能庆树挑着小河不在家的时候回来吧?回来的不是庆树也说不准!

想到这里老卯攥紧了拳头。

老卯搬到离庆树家仅有一墙之隔的东屋去住,对家里人,他掩饰说东屋僻静,睡得踏实;每晚睡前他都紧靠着东墙,以便随时被隔壁的谈话声惊醒。长枪就杵在床头,一翻身就能摸到。

关于是否能逮到庆树,老卯心里也没底。他光知道,地被分了就分了,现在的地也足够养活全家;但做生意好不容易攒下的本钱可是半辈子的血汗,如果这笔钱再没了,他这半辈子就真是白干。能否逮到庆树另说,难得让老卯心里有点奔头,他也算得到些宽慰。

可老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真快。

过了俩月有余,听三儿子说,小河又去他姥娘家住了。老卯长了个心眼,靠墙坐着睡觉,仔细留心庆树家的动静。

夜里老卯被隔壁的人声惊醒。

老卯一骨碌爬起来,悄悄地穿戴好了棉衣棉裤,拄着长枪踮脚摸到自家大门口,抓了一盘麻绳挂在肩上,伸长了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同时一点点地抽开门闩。

已经过了冬至,夜里冷得紧,老卯缩在门后避风。月亮亮得吓人,悬在天上一大团,月光照在院子里的推车上,拖出界限分明的影子。

等了许久,直到老卯听见木头摩擦的声音,他知道,庆树家的大门被打开了。

门外月光地里一片白凄凄,忽地冒出一个影子来,好像黑兔子跳进了麦场。

老卯攥紧了枪,脚趾头死死抠住草鞋,北风冷得紧,他心里却好似揣进一把点燃的洋火,燥得他浑身疼痒。门外的影子已经走远了两步,他心一横,提枪踮脚走出了家门,睁大了眼睛,借着月光仔细往前瞅:前面确确实实是个人,揣着手蹚着步,低头忽忽地走。

老卯想跑两步扑倒他,又怕扑错了人:万一是小河有急事半夜回家又出去呢?还是偷偷跟着吧,看看这人走到哪里去。

老卯始终跟前面的人保持十几步的距离,都快走出村了,他急着看前面的人到底是谁,就往前窜了两步。但就是因为这两步,惹得前面的人有所察觉,那人惊恐地一回头,立马看见身后猫着腰撑着枪的老卯,吓得他鬼叫一声,撒丫子死命往前跑。老卯也忙追上去,边追边大声喊:“庆树!别跑了,庆树!”那人不听,依旧莽莽撞撞地逃。好几次老卯快要抓住他,却总是差了一根草叶那么宽的距离,又被他躲了过去;老卯多次想扎他一枪,又始终下不了手。两人就这么追赶出村,跑进麦场,跑进田埂,跑过一道山谷,又跑向远处的山脚。

看见前面密密麻麻的栗子树,老卯才发觉,居然已经追到麻犼岭脚下了,他追得筋疲力尽,不觉就放慢了脚步。前面那人却好像愈发有力,猛然发狠钻进前面的栗子林。老卯心里暗叫一声“坏了”,等他追进栗子林,哪里还看得见前面那人的影子。好在栗子林的地上满是干栗蓬和落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老卯就跟着那沙沙的脚步声,朝大致方位追去,直到脚步声戛然而止,老卯也住了脚,他知道那人就藏在附近。

老卯停下来仔细听周围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到。他忽然感觉背后有声音,但那声音不是离他而去,反倒是奔他而来。老卯急忙扭头闪躲,却还是难以回避,左肩膀受到剧烈的钝击,疼得他大声喊叫,痛觉在身体里“嗡”地一声炸开,全身都是疼痛的碎屑,手里的长枪也险些被振落。他立马扭身护肩,后撤回避,隐约看见那人两手抬着一块大石头。老卯右手拢住枪杆,朝着袭击他的方向挺腰出枪。在长枪行进的末段,老卯透过枪杆感觉枪头没有扎空,它如同刺进某种松软的泥土,这种泥土比地瓜秧子更厚重绵密,恰到好处的滞涩让老卯感觉兴奋又陌生,他心头一颤,却着迷一般试图再次发力。

“啊——大哥!别杀俺——”

林子里的鸟被惨叫声惊飞。老卯停住手,抽回了枪头。

林子里太暗,老卯只能勉强看见他的枪扎伤了那人的大腿。他用枪头指着那人的胸口,逼问他:“你是谁?是不是庆树!”

“老卯?老卯!是俺,是俺!”

“庆树?庆树!”老卯兴奋到头脑恍惚,仿佛他的本钱已经回到了他的手上。

“大哥!放了俺吧……”老卯又分明听着这声音不是庆树,却那么耳熟。

“你不是庆树!你说,你到底是谁!”

“俺!俺是马三……老卯你饶俺一命吧!”

那一瞬间老卯的心沉入谷底,他知道找回本钱的希望渺茫了。

“马三?”老卯把长枪转过来,拿枪杆狠狠夯在马三身上,“你他妈是马三?你凭什么是马三?你凭什么是马三呢?俺操你妈!你半夜去庆树家干什么!”

“俺……唉!饶了俺吧!马三给你磕头了……”

“哼,俺饶了你?你还是想想庆海饶不饶你!回去他要是知道这事儿……非得砸死你不行!”

“给你们磕头了……”马三趴在地上咚咚地磕头,边磕边哭号。

老卯听着哭声心烦,一脚踢翻了马三,大声吼道:“站起来,跟俺回村!俺要让全村人都看看你这贱样!”

“我起不来,哎哟,腿伤了,走不动路……”

“一只脚蹦回去!快走!”

“大哥,俺真走不了路,你背俺回去吧。”

“给你脸了!那我就把你栓树上,带着村里人过来!”

马三知道装无赖没用,于是佯装埋头哭喊,趁老卯没留意,猛地跳起来,伸手就要夺老卯的枪。老卯被吓了一跳,但枪杆已然被马三抓住,马三单腿站不稳倒向一边,老卯也不肯撒手,被带着一起倒在地上,两个人贴着身争夺长枪,撕打成一团。紧捏着枪杆的马三伸嘴咬老卯的手,老卯疼得扭身子,翻过身正好压住马三的伤腿,马三吃痛,嗷的一声撒了手,老卯这才脱离马三的钳制,抱着枪滚向旁边,麻利地站起来,起身又使劲抽了马三一枪杆。

马三见事不成,只得继续嘶吼着:“俺日你妈!你杀了俺吧,到时候你就是杀人犯!你也得死!”

“所以俺不能杀你。”老卯压着嗓子说。

“你已经伤着俺了!”

“俺要把你交给百茂,让百茂书记评理。”

“是啊,让百茂书记评理!富农死性不改,欺压俺这个贫农!还想杀了俺!”

“你!”老卯气得咬紧了牙,却不敢对马三有动作。

看着老卯被吓住,马三讥笑说:“俺现在就是恨呐。还乡团的时候怎么没砸死你!”

“你妈了个逼的,你不提俺还不想说这个事儿,还乡团那时候,是不是你咬的俺!”老卯气血上头,眼睛发热。

“是又怎样!俺就是看着你们难受!”

“咱村里刘石匠,就是被你们这一伙儿人害死的!咱村谁家生小孩,刘石匠都去送瓢小米送瓢面,就这样——也给砸死了!你们心里黑不黑呀?”

“那你杀了俺吧,反正俺是光棍,不怕死;你不一样,你有老婆孩子,自己掂量去吧。”

老卯犹豫着,又想起自己的本钱,暴怒地一脚踩在马三胸口,拿绳子捆了他的手和脖子,牵狗一样牵着他上山。马三跪在地上呜咽着爬行,脖子上系了麻绳,勒得他说不出话来。

马三被扒了衣服,捆在半山腰的一棵松树上。老卯阴着脸告诉他:“你不是很能吗?俺就把你留这里,看看你是先让麻犼啃死,还是先被冻死。”

“俺死了你也得偿命啊,快放了俺!快放了俺……呜呜,求你了,放了俺吧……”

老卯全然不顾马三声嘶力竭的喊叫,扛着枪自顾自走下山去。

……




(三)

前面剩的钢丝套子不多了。因为山顶最贫瘠,很少有兔子往山顶聚集,昨天我们索性只把套子布置到山腰一带,等着今天收完套子再一并登顶。

我和父亲又沉默地爬着山,我渐渐走在他前面很远,忽然听见他费力地迈开脚跑过来,我回过头去,他说:“兔子给我拿一会儿吧,你拎着兔子走了这一段也挺累。”我还没有说话,他已经把布袋接过去了。

“你老爷爷那时候家里还有猎枪,农闲了他也去山上打猎,当然打不着什么大货,也就打个兔子野鸡什么的。说是有一年,他打了一只兔子,带回家做肉汤吃,做熟了端上桌,用筷子一戳那兔子肚子,还往外呲奶咧。给全家人瘆得不行,最后也没吃。”

“咱逮的这三只不会也那样吧?”

“说不准。那样的你敢吃吗?”

“不敢。”

“我也不大敢。还是吃野鸡一类的比较安心。处理方法和家养的鸡也差不多。我小的时候,你爷爷带我去山里抓野鸡。你猜用什么抓?用的是铁猫,就是带弹簧的铁夹子,放进去一点谷子,吸引野鸡来吃。其实严格来说,我们逮的不是野鸡,而是土话叫“酸鸡”的一种野鸟,野鸡是花羽毛长尾巴,而酸鸡灰扑扑的,像是小一号的家鸡。”

越靠近山顶,裸露的山石就越多。一块低矮的黑石头上倒着两条灰白色的粪便,像是黑板上的粉笔,格外扎眼。我把石块砸在上面,那灰粪块也像粉笔一样碎开了。

“这是什么东西拉的屎?”我指着碎开的粪块问父亲。

父亲蹲下看了看,说:“不太熟,记不得了。看颜色有可能是老鹰拉的屎。有的山顶的石头上一片片一摊摊都是灰的白的,那就是鹰屎,估计这个也是;但是这一条一条的……看形状像是狗屎。”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还在小学呢,咱们去爬虎山,快到山顶就看到老鹰在天上盘旋,两个山峰之间的鞍坡上还有一棵灵芝形状的树!”

“是不错!哎,想想那时候也真好。”

“比现在好。”

“各有各的好,”父亲回头笑了,“现在也很好,儿子已经成人了,过两年都要成家了,也很有奔头。”

“那时候繁荣得多——也不对,那时候都很乐观。”

“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你挣钱太轻松的。你老爷爷那时候可挣了不少,结果本金没了,田又都分出去了,诶,他照样活得长寿;这就是命。”

忽然我的脸上像被刺了一下,摸上去的同一时刻也明白过来,原来那是落在脸上凉丝丝的一片雪。

我抬头了,以我的视角为原点,天空遍及全部视野,我目睹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的轨迹,像一团团从星海里飘荡的星云。其中一片雪硕大如鹅毛,它飘忽到我眼前,又乘着风倏忽远去,直到融进山的背景里,从此和土石长存。

“下雪了!”我提醒父亲。

“下雪了!还想上山顶吗?”

“到山顶也就还剩两步,上去看看呗,反正今天不用下套子,从南坡下山容易得多。”

“好啊。”父亲伸手像是在抓天上的雪花。

我们往山顶走了没两步,身前的树丛里“扑棱棱”飞出去一只大鸟,花羽毛,长尾巴,飞进另一个树丛里,是只野鸡。父亲指着野鸡的方向,兴奋地对我说:“野鸡!逮不逮?”

“逮不着吧,会飞嘞。”

“试试。你从左边上去,我去右边绕;你把野鸡扑出来,我逮它。”父亲扔下手里装兔子的布袋,跃跃欲试的样子。

父亲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致,我麻利地跑上前去。野鸡钻进一棵低矮的山枣子树里,山枣子树枝枝杈杈扎人得很,没法扑进去,那就只能把野鸡给吓出来。可惜我刚刚走近两步,野鸡猛地飞了出来,拼命扇着翅膀,朝山下飞远去了。父亲试着挥了挥手,作捕捉状,可也只能看着野鸡的长尾巴飞走。我和父亲对视一笑。

“它飞起来很好看。”父亲说。

“是,很少见这么好看的鸟。”

说完话我回过头,就看见靠近山顶的一丛山枣子树旁闪着黄影儿,距离我们十几米,那是个什么东西?我仔细看去——是两条狗;我疑惑了,问父亲:“山上哪来的狗?”刚说完心里就一怔,目光正正地撞上父亲严肃的声音,他用不可辩驳的语气说:

“操,麻犼。”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我被震得头脑发懵,胸口发紧,立刻大口大口喘起气来,身体里的血液仿佛也凝固了。我费力地看向那两只所谓的“麻犼”,比土狗体型要大,黄褐色的皮毛,四肢粗实嘴部细长,像狼,耳朵却比狼耳圆大——原来这就是麻犼。

两匹麻犼显然也看见我们了。它们把前爪踏在山枣子树前的石头上,警觉地看着我们。

父亲没说话,揽着我的肩膀,悄悄往后一步一步地倒退,我紧盯着眼前的麻犼,雪飘到我的眼眶位置,融化成水,我感受到了液体的流动;我祈祷着就这样一步步退出麻犼的势力范围,就这么下山。但两只麻犼却反而钻出了树丛,往前走了几步,又在十米左右的距离并肩停住,来回轻蹈着步子。

“跟上来了。”我提醒父亲。

“没事儿,”父亲把工兵铲递到我手上,“帮我盯紧麻犼。”

我双手掐着一臂长的工兵铲,死死瞪向麻犼,虽然看不清它们的眼神,但我能听见它们嗓子里的低吼。父亲卸下背包,从里面掏出地质锤,又忙把包拉好背上。他一手握着锤柄,镐头朝前,一手提着布包,压着嗓子说道:“两个人打两条麻犼,打得过。”

我已经分不清额头上是融化的雪还是我流出的汗。我和父亲一直在退后,两只麻犼却反而越发活跃,越发步步紧逼。

眼下跑是跑不掉的,两条腿毕竟跑不过四条腿;报警求援也来不及,就不浪费时间了。我问父亲:“它们吃死兔子吗?”

“肯定吃。”

“扔给它们个兔子?”

“好。”

就在父亲低头解布袋口的时候,其中一只麻犼往前猛地窜了一步,但仅限一步;我被吓得大叫了一声。前面那只麻犼龇牙皱鼻子,打了一个颇有威吓意味的响鼻。这时父亲已经解开布袋口了,掏出一只兔子,拽着兔子耳朵使劲朝麻犼的方向投掷出去,兔子落在了它们身后不远的位置。后方的麻犼走过去嗅了嗅,叼着死兔子放在山石旁边,继续撑直了身子紧盯着我们。

我心里气恼又惶恐。给了一只兔子还不肯走,看来真要死斗一场了。我仿佛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视线里只有那两团棕黄,盯得过于用力以至于有些恍惚,一时间忘记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忘记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处境。

父亲又扔出去一只兔子,大声吼道:“给恁俩一人一个!”但两只麻犼只是躲了一下,谁也没有管地上的兔子。

对峙的场面过于煎熬。我不禁开始回想从小到大打架的经历,却发现类似的记忆寥寥无几——我根本不会打架,连斗狠装样的小打小闹都没有过,现在居然要面对着角逐生死的战斗,我咬着嘴唇几乎要哭泣,腿在颤抖,铁锹柄上满是手汗。父亲好像看出了我的恐惧,低声说道:“别怕,豁出去打,打得过。”

这时前面的麻犼“呜”的一声窜上来了,迈开四爪咧开嘴扑向我;我眼见得我和麻犼之间的距离从十米左右到只有两三步之遥,我能看清它的三角眼泛着凶光,看清它鲜红的舌头和牙龈。无路可退的我大吼一声握着铁锹劈砍出去,父亲也冲上前一步挥出地质锤,麻犼停住冲锋,将腰一扭,灵巧地躲开攻击,之后又退回去几步;另一只麻犼悄悄跟了过来,这次,我们和麻犼真成了面对面。

雪下得更大了。

刚才的劈向麻犼的那一下给我壮了胆,我大喘着气,胸口像是烧了起来,连带着山里夹雪的风,把怯懦都烧成了愤怒。那瞬间我想起了很多,关于忍让和无奈,关于羡慕和谄媚,关于疾病和下岗,关于带暖气的房屋和一氧化碳中毒,关于一个个一个个一个个的冬天,都让我呼吸急促血气上脑,麻犼们的长脸在我眼里好像渐渐缩短了,渐渐表露出人像,渐渐具象了之后又变得抽象,以至于变得错乱难言。

我张大了嘴巴,每次喘息都呼出白气。我冲麻犼们大声喊道:

“操你妈!操你妈啊——”

山谷里的回声立刻荡了起来,

我嘶吼着冲了上去,一心只想把铁锹锃亮的铲尖用力杵在麻犼枯草丛般的脖颈上。父亲喊了我一声没叫住,只得跟着我往上跑。两个一百三四十斤的男人搏命般的喊杀,沿着铁锹的刃,我看见麻犼也有像土狗的一面:它们扭着身子惊惧地转过头去,迟疑了片刻,撒开腿朝山的另一侧飞奔着逃走了。我跟着跑了两步,眼见得它们棕黄的身影遁入东侧山坡的松林里,才如释重负地坐在了干草上。


附:岸中往事1950(下)

远处的某座山上传来了麻犼的叫声,虽然不如狼嗥尖锐,但在这样的晚上也足够让人胆战心惊。抛下马三独自走出麻犼岭的老卯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他跟着别人第一次去连云港,再从连云港坐船去青岛;青岛真是个大城市,楼也壮观人也洋气,走在里面几乎要看花了眼;在青岛做完买卖提货返程,快回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玉米稞子里麻犼“呜,呜”地叫,老卯走在旁边提心吊胆,手心里死攥着挣来的三块大洋,祈祷麻犼别来伤他,好让他顺利回家;他多怕死在离家几里路的地方,多怕挣来的大洋送不到家里,多怕再也看不到老婆孩子。

但如今,四十三岁的老卯听见麻犼叫也无动于衷。长枪在手,哪怕对付三只麻犼也是绰绰有余。假如真有不要命的麻犼来咬他,那临死前念叨老婆孩子的,不应该是老卯,而是那不长眼的麻犼。

想到这里,老卯停住脚步。没有犹豫,他转身径直折返上山。

哭喊累了的马三闭上眼睛休息。当他再次睁眼时,眼前是如天神般立着的老卯。

老卯提着枪,一言不发。

马三继续哭号着自己的罪过,祈求老卯的原谅和拯救。

老卯提着枪,仍一言不发。

细密的雪花飘下,像盐粒子。

哭喊声戛然而止。

那只闪亮的、总被老卯细心擦拭的、精锻过的钢制枪头,如同穿越过无数次地瓜秧子一般,熟练地、利落地、轻盈地戳碎了马三的气管、血管和喉结。

马三首先感受到温暖。因为血淋在他冻得冰凉的胸脯上。

随后是和枪尖一样锐利的痛。

他看见老卯又出手了。因为枪头上映着的月光闪动了一下,在黑夜里格外惹眼,像极了多年前复查大会上彻夜跳动的烛火。

第二枪钻向了马三的心窝。但不够走运,枪尖和马三心脏正前方的肋骨相撞,寂静的夜里,撞击声大得吓人;撞击的瞬间,肋骨的变形把枪尖引导向肋骨之间的缝隙,尽管受到些阻碍,但枪尖终于到达了老卯预想的目的地,它捅破了马三的心脏和左肺。

月亮慢慢躲在云后了,天黑得更沉,飘下的雪花大如鹅毛。

老卯把马三的尸体拖上山去,埋在一处陡峭隐蔽的山缝里。他给马三盖上一层土,老天又给加了一层雪,任谁也想不到这里面还埋着个死人。

老卯回家时天刚蒙蒙亮。他指着衣服上的血渍告诉妻儿,他刚刚击退了一群麻犼。

村里人疑惑马三的去向,但他没爹没娘,又没成家,村民也只疑心了一个冬天。开春之后,马三于1946年分得的几亩田地,又被几户邻居平均着分了去。




(四)

驱赶完麻犼后,父亲已经捡回了兔子。他招呼我快点下山,以免遇到更多的危险。

我对父亲说:“刚刚想到,其实还有一种解围的办法。”

“怎么解围?”

“我兜里有打火机。咱可以把干草给点着。任他再凶猛的野兽,总归要对火存有畏惧。火隔在咱们和麻犼之间,这样它们就不敢窜过来。整个南坡都是干草,边烧边下山也来得及。”

“确实是好办法,”父亲眼睛亮了一下,小声说:

“那,开始烧吧。”

我一愣,以为父亲在开玩笑,我说:“麻犼都走了啊。”

“万一回来呢?”

“我亲眼看着它们钻进东边的松树林子里去了。”

“你看错了。它们没走。”父亲轻轻地笑着,蹲下开始聚拢枯草。他从下层开始扒草,因为底下的草更干爽。

“怎么可能没走呢……”

“就在那边石头上蹲着呢。过会儿它就要扑过来,咱得抓紧时间。”

我看向父亲指的方向,山石上空空如也,旁边只有干瘦如骨架的山枣子树,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真假?真要烧?”

父亲直勾勾地看着我说:“咱是为了自保,麻犼这东西可不通人性。抓紧吧,趁雪还没把干草弄湿。”

“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咱是为了自保!方圆几百米没有人,况且雪大,烧不了整片山。”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明白之后不由得精神亢奋,我感觉即将搔到那个由愤怒而引起的痒处,这一次是真的。

其实我想说,即使烧了整片山也没有关系。

我把打火机递给父亲,告诉他:“那抓紧吧,麻犼坐石头上看着呢。”

他蹲下点火,一手按开打火机,一手护住火焰防风。打火机里跳动的火苗和父亲肃穆的神情,让我想起每年回老家去山里上坟的情形。

点着了。

火引燃了草叶,从草叶的尖端开始像液体一般包裹它,随后是草茎、一整棵草,全部浸没在流动的火里,如同从水中跃出的鱼再次投入水面,静默着沉入它在水底的归宿。起先跃动于干草叶的一滴火苗,逐渐变成一丝火,一团火,一片火,迅速烧出了三四个坟头那么大的范围,我心想,我从未上过这么大的坟。

干草被烧得毕剥作声,不时有草灰升腾而起。雪在向下落,灰在往上飘,各自纷飞,互不相扰。烟被风刮向南方的天上,抬头看天,烟弥散在空中,风是烟的凭依。

在火光和雪花之间,我看向父亲:他痴痴地背手看着跃动的火焰,露出满足的神情;父亲的头发在雪天愈显花白,腰板却挺得很直。他转头也看着我,笑得灿烂而和蔼。

我们带着兔子,沿南坡慢慢走下山去,火焰始终跟在我们身后蔓延,一路吞噬了无数山石和山枣子树。火海是很贴切的比喻;当火遍及到视野之外,看不清也找不到它的界限时,确实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日照看到的黄海。

回头再看,火凭着草木四处侵掠,火光和烟尘在飘雪的山坡上舞动,很美;我又想起那只在山顶扑腾着飞远的花野鸡。

从山腰蜿蜒而下的山火像一条水波荡漾的长河,水面波光粼粼,翻着一层又一层浪花,把倒映的日光一次又一次打成碎金,染遍酡红色的晚霞。

麻犼岭火光熊熊,散发出一种庄严宏大的神性。我和父亲像是走在这片火海的海岸,和无数体面的游客一样,朝着漫天红光的海景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后记

下山之后的一个月里,我一直待在家中不曾出门,这期间整理了和父亲捉野兔的故事。我把这个故事拿给几位朋友看,其中一位南方的朋友对“麻犼”极富兴趣,并想了解更多。

我解释说,“麻犼”其实是根据当地方言的音译。华北多地都有类似的传说,有的地方称“毛犼”,也有的地方称“麻虎”,据说这个名字源自给隋炀帝修大运河的开河都护——麻叔谋,名祜,民间传说他喜食小儿,后世遂用“麻祜”为恐吓使小儿止啼;再后来,凶恶如狼的“麻祜”真的成了对豺狼的称谓。在流传“麻犼”传说的这片土地上,有时历史稍作转身,排错队的人们就被甩在后面;而失意的普通人心底压抑着的暴戾,比麻犼更为凶恶。

几个朋友又七嘴八舌地问开了。一个问,你写的捉野兔的经历都是真的吗?

我说,小说嘛,肯定不全是真的。扑野鸡之前的故事确有其事,后面的就真假参半了。

朋友立马追问:那,遇到麻犼和上山放火,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我笑着摇摇头:一真一假,你慢慢猜去吧。




老卯自那以后过着平淡朴实的生活,并以亲善温和为人称道;他的三个儿子都当了教师,却没有一个继承家里的枪术。

八十年代,庆树回村。这时人们才知道,庆树在1947年被卷入到国民党军队里,跟着国民党军东奔西走,后来迷迷糊糊就被挟去了台湾。在台湾他重新结婚生子,通航之后执意回老家再看一眼,可惜物是人非。他的妻子早就离世,儿子也离开了岸中村。再见面的老卯与庆树相顾无言,两人都垂垂老矣。

庆树给了老卯二百美金,当作那时拿走本金的补偿。老卯毫不推辞,坦然地收下了钱,却存进银行坚持不用。

老卯最终活了八十多岁,到死也不肯花掉那二百美金。

而在他去世的十年之后,他的重孙子出生了;再往后二十多年,老卯杀人的那片山头被一把大火烧了个黢黑。

这场自1950年起的大雪终于告一段落。但可以预见的是,麻犼仍然会惊扰未来的孩子,而隐匿的暴戾也将在某个历史的盲区露出爪牙,它会传递下去,并且万世不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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