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北生活之七:岭上老王家(6)
穿过山门,高耸逶迤的寺庙红墙进入眼帘。登上笔直向上的甬道,再过一道门楼,红墙之内的殿院便落脚底。
见到了尘和尚。“你表哥去了桂平。走了几天了……”他从东侧厢房走出,行过布施礼后说到。
其它人在法殿, 从里面传出唱经声。午课还在进行中。我坐来南面的凉亭,这里望见桑江水。
“又是好些天没见你上来了……有事在忙?”了尘在为我沏上一壶茶后就问到。
“回了一趟老家……”
“哦——”
他忽然拎出个茶叶罐给我瞧——是铁观音! “准是有福建人上来了……” 心想、并问,他点头
喝着它,香气四溢,味道不错。前面多喝普洱,再就当地的土茶。到他离开,便是我一人在喝。
这座寺庙倚岭而居。大殿三楹,大雄宝殿居中,东、西殿分次法堂、藏经阁。僧侣们的起居室分布去西面临沟的一侧。东面是丈高的赫色火山石堆起的屏障。南面交由一条环绕的朱红长廓,构成庙宇正面院落——从这里望去县城,麻麻点点;从城区穿过的桑江水,也宛如了一条青色罗带。大殿的背面是更高的岭及密密的林子。
初来乍到,就山者之峻奇、建筑之奇巧,便生感慨——是谓始建者之用心矣。
过去一片刻,传来大悲咒的独唱声,听到了一口永州腔,被吸引去,遂神思逸飞了。
我想到了,应是道天和尚的声音,寺庙湘籍僧人就他是永州人。他是湖南永州江永人。他属瑶人。瑶人的土话不好懂,不过,当地也只有老一辈人才用土话交流,那一辈人怕也余世无几了。
“是他永州的土话加重了的味道?”
我心嘀咕。道天年轻过表哥很多,唱经声听着却如同表哥一样苍老。这正如一个声嘶力竭者的高吭!听着并想去一个驮着经书的老人出现在前方,正走向天国之路:前后山路崎岖,四周山峦起伏,远方金光灿灿……
我问自己:“多么奇妙啊!公元前的五百年中,鲁国的都城曲阜诞生了孔子,提出“克已复礼”,向春秋七国兜售他的“天下大同”——而西马拉雅雪山另一端,尼泊尔一个蓝毗尼的地方,有个释家牟尼的人,提出心灵极乐,令世间苦难者趋之若鹜……
洎今二千多年过去,二位古人仍在影响着世人!这不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吗?”
了尘又过来,我思绪中断,看到他两支手水沥沥的,可能事情忙完。分明很高兴的样子,与我面对着坐下,我饮着茶,他絮叨,这才明白,几天前,表哥答应了,他死后会将他掩埋在他师父坟旁,并为建一尊塔。寺庙背后的山上就有数十座古塔,最早的到了宋代。为死去的僧人建塔,是住持或高僧才享有的殊荣。我为他高兴,说:“这是你应得的!”他听到,手中的茶杯搁下,一张尖嘴向上咧开,笑得更开心的样子。
了尘是前任住持的弟子,他师傅叫明志,已不在了,表哥与我说到。说到庙,历史上经历了太多苦难,最近的一次是五几年,寺庙砖瓦木料被拆去山下建学校……现在的建筑复建于八十年代,建在原址。了尘正是那个时候跟着师傅过来,他们来自香山寺。
虽了尘与表哥年纪相当,已是古稀之年,但气色有天壞之别:一个很瘦,弱不经风……表哥印堂发亮,两耳下垂,气宇轩昂。
了尘还患有痛风。山上湿气重,一到春季,望其痛苦,廋弱见皮的脸部,惨白无色。并且他肠胃化食不好,一天只吃一餐,形神枯槁,心生怜悯,唯一所能,捎些易消化的饼干、或风湿药膏之类上来给他。
这三年中多见他忙于一些杂碎的身影:扫院子、清理香炉、给大殿灌油灯、去后山上种菜……——当然,僧人礼佛之余也多是这些的事情。心无傍鹜是他带给我的感觉。我还深记得初次上山遇到:他让道、合掌、鞠躬。当时他并不知我与住持亲故,并问,答:“佛礼布施礼规所诫,从佛者都会如此。”在他的老家的桂北全州乡下,还有些什么人?不知;表哥也不知,因为出家人是不问前世的。
到午课的《经文伽蓝赞》唱出,我知道午课就快结束了,这时午后三点还末到。
了尘又走开了,因为有人穿过门楼,朝殿院走上,他过去迎候。很快传来问答:
“师父,我没携香来,这里可有买不?”
“有香……随意施主,不用买。”
“那香火钱可有捐处?”
“在大殿神案一旁,多少随意!”
香客是一对年轻男女,看去三十上下。我心想:“非本地人。不然是不会问这些问题的。”
少顷,大殿就无了一点声息,静悄悄的。但周边的林子里,叽喳的鸟呜声、以及夏蝉切切声,仍在。
骤然,喧嚣声又响起,是午课结束了的声音——只见从大殿走出一堆的人……寺庙的几个僧人、以及每天都来的那些居士,我熟悉外,其余陌生了。我知道着灰色长袍的是女居士,男居士的长袍呈赭石色,僧人黄色;没着长袍的是香客。道天僧人出来最后,那件披在他身上的红色袈裟格外打眼;跟着他的还有几个没着长袍的人。
这里每天都有人上来,就好像墟市赶场子,来自乡下的则会挑着箩筐上山,里面放有米呀、油呀、面之类。也有远道来的……三年中我见过一个从广州来的,给寺庙捐了一百万。问之,告:从事茶叶生意,是地道的广州人。后来得知,他是表哥在广东的信徒。
也有冒称居士投宿的小偷,天不亮走人。早课时发现大殿的功德箱被撬开。三年中发生过二起。以前不相信,小偷竟会光顾萻萨的香油钱,拙拙怪事来这里见着了。
还有一个日本人来到,住了三天。居士们提到对方没捐一分钱,三天中等于白吃白住。寺庙本身靠供养,于是他们议论此事,表哥听到,说:“这不要紧!寺庙因纾困、释惑而立。施主施舍是能力所及,不施是能力所困。”
我心想:“说得也是!”
道天僧人陪着几个人到来了。了尘先我起身向对方示意;到我起身,道天把我介绍,又介绍他们。与我握手的是一位年长的林姓老人,跟他一起的几位看去岁数小于他;都从福建来,是福州人,昨天下午到。
“估计铁观音是他们所送!”我心想。
我们就围着茶桌一同坐下。道天冲茶,他想用铁观音填壶,被林先生拦住,说:“用土茶?还是土茶好!”土茶味涩苦,喝后微甘,是山里人所送,属野生茶来的。福建人称赞土茶有劲道,我们就一边喝它一边聊去其它。
聊去以前的事。三十年前他们来县城做木材生意。但又走了,是在二十年前……说到县城人口不足三千人——可现在三万人了。巴掌大的城区,人口密密麻麻。过去由分布岭上的木楞屋,到现在的钢筋水泥的栋楼;岭上岭下、河道边上,全都被它占满。站在桑江水的风雨桥上眺望四周,总感觉屋子大过了山——因为群山被瞄到的只是屋顶的一撮撮。
“几个人才能合围到的古树,那时岭上比比皆是,成了一道风景。”
那个年长的林先生说到。一旁的居士吴医生陡生感叹:“唉!现在就寺庙团周的二十几顆,老街上的还有没二十来颗?”他有种伤感,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乱了,都乱了……”
“公路不及的深山,比如蓝田乡、龙脊乡……那还是蛮多的。”林先生望去吴医生,接着说去当初没砍原因——是因当时砍了运不出。
我就插嘴: “还好没砍……深山里的林给砍了,只怕桑江水都不保。”
他们认同这个理:没有了林木山川就会干涸。换言之,县城周边的林木得益于这二十年间新生。不过这些新生林要么杉树、要么桉树——后者有毒,污染水源;而整个树种单一,多样性贻尽,生态岌岌可危。吴医生道去他小的时候,桑江水是现在的二倍之大,那时河里的鱼随处可见。
他们曾向庙里捐过钱!为了证实捐钱的事,年长的林先生领着我,几个居士也跟去看,在亭子外,我们找到那块记载当年捐款的石碑。青石上刻有十几个捐款人的名字,排在第一个就是他:写着17万。
“这在当时可是笔不小的数!”我心想,“87年的那会正是我离开部队。那时一个连长的工资也才百元多点。”
赞美之辞并从大家嘴中溢出——“大气!有担当……”我也这样称赞他,兴奋劲到了他脸上。回到茶台边,他学着当年县长的语气说话了,“林老板啊,你们福建人来这里砍树多年了,做点善事哟!给寺庙捐笔款。萻萨会保诺你们发大财的……”
他们捐款时正是庙寺在筹建大殿,缺钱!住持与县长的父亲同村同亲,就让做儿子的找企业化缘来了。林先生的二家木材加工场开在当地。他屏声去看了尘,可了尘已走开了。他说:”当时捐这个钱与了尘的师父说好,10万写到他父亲名下,我名下只写七万。可后来都写在我名下……”
林先生满了65岁,我问及,他介结;跟他一道来的另三个人,相差三五岁不等,看去都气色不错,红光满面,只是林先生的衣着普通了点,是一件罗汉衫搭件米白色休闲长裤,看不出他老板派头。
他们现在的成就呢?絮叨中能听出今非昔比。他们的伐木集地在非州!二十年前离开这里即转去国外。“……那时国内的林木资源已经枯竭。”林先生说到。但“很记得这里!”的话被他重复了好几次。他说:“第一桶金就是从这里赚取的!自然不能忘记。”并又说到:“当初大殿落成时,我们几个在萻萨面前有许愿,‘日后运盛,一定再来给萻萨烧香、给庙捐钱。’”他一边说,一边朝去道天僧人合十掌点头,“后面很顺……这多亏萻萨的保诺!”
我明白到他们此次赶来的心意。在我以为,香客与信徒取向是不一的。信徒皈依佛门,四大皆空;香客索愿而来,释然而去。庙是人与神灵沟通的窗口!在香客心中,灵验固然倚重。之所以灵验,是因住持的道德高深并才让寺庙得以萻萨的眷顾?那之前的住持呢?从了尘身上,我仿佛看到他师父的影子……
——总之,去灵验的庙寺许愿,还愿!还从来就被香客视作一件神圣的事情去做。
这让我想去故乡长沙,一到每年七八月份,就会见到来自周边及远地的香客,源源不断,稍作休整、汇合,前往南岳——以徙步、或跪拜的形式。从长沙到南岳的二百多里公路上,尽是这些人的身影,如一股洪流般。这与青藏公路上那些前往拉萨的朝圣者极其相似。香客心中深信,以虔诚方式去向萻萨烧香,许愿并才会灵验。而那些得到应验的人,次年或者若干年后,就还得去还愿(所谓还愿,就是再去给庙里捐出一定数量的钱物)。
“有恩必报!”好象是这个意思。
几个居士竟然当着他们讨论起急需要这笔捐款的派用:神情异常,透闪喜悦。“是有意想让几位香客听到不?”我心想。可香客捐钱也讲缘由。前年那个捐一百万的:给萻萨塑金(是他指定);新建了十二间房子的一幢二层楼(他同意的);余下的钱用去了给饭堂修缮。
居士谢老师提出想重建一个洗手间。她闪烁着泪晶的眼让人动情。“还有淋浴房也得重修。”她说,“若是大型法会召开,远道来的宾客会很不方便。”
这个能容纳上百人的庙,可就两个小小的冲凉房。不过这三年中,我还没遇上大气场的法会在这里举行到。
居士吴医生却提议建个观音殿,用后岭上移动废弃的发射塔楼来改造,面积也够大,并且二楼还可做个藏经阁,那么主殿的藏金阁就改作它用。我知道他说的那个三层塔楼,并且,经过他简单布置,第三层己成了他的书房与棋室。我时会去那上面对弈上一二局,但总杀不过他,原来在地区围棋竟赛中,他已是入流的棋师。
这种提议也不无道理的。主殿弥勒佛道场,再增加一个观音道场,保平安、保发财皆有庙就全了。并且建殿又是香客们热衷的事,因功德大,是福佑子孙兴旺不绝的事。几个福建人提出上后山看。吴医生便起身带路。道天也立起身,说陪一起去。
到他们返回,看表情,已动心了的。二位居士的提议,都有可能采纳,因为对方约好明天上午再上来,拟定捐款数目的事。
几个福建人寄寓的酒店就在山下。他们离去后,大家仍在兴奋中谈论。有人愿捐一大笔钱为庙寺改善,这的确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这个寺庙的管理有些特别,是有当地人的参与——谢老师与吴医生:一个会计、一个出纳,代表了当地的管理者。表哥刚来时疑惑,后来理解了。他说到:“佛佗可以舍身喂虎。出家人本四大皆空。寺庙虽说是僧人的领地,仅因支出,非意识形态的介入管理,也未尝不好。”
谢老师退休前是民中老师,每天都参加山上的早课、午课。她家就在山脚。邻居(她妹妹)说到她很早就离异了,仅有的一个小孩(女儿)也去了广东工作。我心想:“她信佛是否因这所起?”
她还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信徒。一次偶遇更加见识到了就她这种品质:
那天下山去,远远望到山道中停伫一身影,高桃清瘦,我知是她——那身衣服太熟悉不过,几乎一成不变的穿着。到我走近,看到不远横亘着一条手指粗青蛇被,我心想:莫不蛇挡道了,受了惊吓?在此诵经求助神来?
我便去身后找来一根粗树丫,想去撵。她拦住,说: “别这样!我叫它离开!”她转而念叨出: ”蛇儿,蛇儿,快快走喔!有人要过道的……“很是奇怪,蛇听懂似挪动了。再瞅时,蛇一头扎进了路旁草丛,就不见了踪影。
“看来万物都有灵性?” 我语道。就见她连声说: “对的!对的——”与她身长相似的细脸也露出喜色。我这才明白到她对蛇念经的另一层意味。
我很敬重她,因为她与另三名女居士义务兜揽了寺庙的一日三餐的活,她们都在快乐的做着寺庙的事情,能感觉出庙在她们心中的地位。
吴医生却是回族人,做过县中医院医生,可笃信佛教。曾经剃度出家,入庙仅三年,父母找到宗教局,宗教局找他师父(明志和尚),他并就还俗——因他是独生子!父母得依他送终。
很多人议论他跟唐僧一个模子,我第一次见到也这样吃了一惊。他身材高大;园鼓鼓的脸,是一张稚嫩相,为人敦厚,行止慢条斯理,无半点威厉气息。了尘说若他当时不下山,这个庙现在的住持就是己。我已感觉到他的不简单:四十几的人,仍单身,不近女色;与我讨论佛学的伟大,言论飞鸿,说去儒、道二者被佛义襄括了的事实。
我在五点前下的山。可到山下、天又下起了雨。我与老伴说: “山上没淋到,山下淋到了。唉……”进家门如同了一个被淋透的落汤鸡,她赶紧去烧艾叶水。用艾叶水泡澡驱寒气,是山里瑶人的做法。
之前在山上,天就降过一场暴雨。正在凉亭喝着茶,天蓦然黑魆魆的一片,头顶像被扯过来一张黑网。“大雨马上要来了!”大家惊呼,往屋子里撤,有人将灯扯亮,风跟着扯叫,树叶乱窜。须臾间,雨倾注而至,屋外的树枝晃得厉害,地上、屋顶被打得砰砰作响。 我对他们说:“还好,几个福建人先已下山……”
借躲雨时机,我提去老王家,在问坐堂的是年轻人还是老人,谢老师告诉了我。“老爷子上午坐诊,下午休息;下午看病的是他儿子。老爷子有四兄弟,他排老二,其余三个也在帮忙,在药房帮抓药。”
“那王家几代行医?”我又问。
“他们祖辈是明代迁来,祖籍是山东。是否那时就行医了?不得知……“
谢老师说去了民国的事。县城有四家私人药房,王家最大。五十年代公私合营,成立县中医院,王家的老爷子当院长。老爷子退休,现在的老爷子接替院长。现在的退休,他家没人接替……王家在家行医是近十年间(其它三家没做这事)——对外说行义诊之举,不挂牌、不办证、不交税。
有个姓秦的居士插嘴,说义诊是沽名,卖药是真。他一五一十算起王家每天卖药收入,得出结论:王家一年收入至少过百万。
他是按每付药二成的利算计。“有这么高吗?”我提出异议。可好几个人众口同声”有“。说拿过他家方子去县中医院比较过,虽低过县医院二成,而县医院的利润有四成。
“这么赚钱,那……他家的房子咋还旧呢?”我提出置疑。因为不能不置疑,哪个富足人家愿窘迫的。
“有些人就喜欢住旧房!“
有人戏谑起。吴医生却用了狡黠、谨慎的字眼说王家。他甚至学着王家老爷子的声音在说话。”没法子哟,乡里乡亲找上门来,不能拒之。我不收诊脉钱,就收点草药子本……“随后他讲述了老王家在民国年间竟将他太公医死的事。我问:
“那王家不负责任?”
“对方怪我太公吃药后喝酒,还吃狗肉……说与䓍药子相冲。责任不在他!”
”有这等事?“我心嘀咕。“中药相冲是有。比如中医的‘十八反、十九畏’歌诀就是讲这些。”
“王家曾不提示?”一个姓尹的居士追问。
“人死了,咋对证!”
尹先生从板凳上噌起,溅沫跟着声音一齐飞出:“——医者之道,哪有不向你太公说清之事!”
“你这不擂堆……是说哪会去吃的!”
俩人还在较劲着。一旁有人悄悄扯着我的衣角细声说出内情:他的老寒腿是王家医好的;并且与王家的长兄同在林业局工作,住同一大院。我明白了:一个替王家说话;而吴医生呢……——可能也是事实。“医生失手,医院出医疗事故,传闻太多,好象在所难免。身体的奥秘不是一直在探索着?非有意就好。”我心想。
这时屋子外的雨停了。但乌云并没有走远,天域的灰亮只是在山顶一团周。俨然,雨后的空气特别清新,树木油亮:我已感觉到了。并且餐厅在张罗饭菜,我闻到了沧人的辛辣味,我想到离去。我通常不吃庙里的斋饭,除非大年初一,来给庙里派利是,就得在山上吃上一餐或二餐,并有与表哥团聚的意味。平日里,一想到是几个还长过我年纪的女居士在辛苦张罗,家在对岸、个人没出力、陡生负罪感——若是吃了庙里的斋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