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诗品》讲记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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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清奇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屟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清奇”写道:一排排碧绿的青松,下面有潺潺的细流,雪后初霁,乾坤一片白色,在阳光照耀下,雪溪中有一只小舟在荡漾。一个装束高逸的隐者,想象中应该穿着红色衣服,脚着木屐,在雪国中悠然前行。他边走边看着雪天寒水,感觉到天地一片空悠悠。他神情幽淡的清澈情志,就像清晨挂在天上的月,就像秋空里浮动的气。景很清奇,人亦清奇;清奇在境,那是由人的心中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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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奇”一品,是清与奇的融合,以清为底色,以奇为远引。清在离染,它是中国人美感世界的理想。心如冰壶澈底清,如“洗炼”品所说的“空潭泻春,古镜照神”,这个清清世界,这个映照人清澈灵魂的世界,被置于审美的最高境界。

柳宗元《江雪》小诗和马远《寒江独钓图》最得其意。马远的这幅作品将《江雪》的诗意搬到了画中。静谧的夜晚,淡淡的月色,空空荡荡的江面上,有一叶孤舟静横,小舟上一人把竿,身体略略前倾,凝神专注于水面。小舟的尾部微翘,旁边则是几丝柔痕,将小舟随波闲荡的意味传出。夜深人静,月冷天清,寂寞的秋江上悄无声息,气氛凄冷,一切喧嚣都远去,一切人世的苦恼都在冷夜的屏障抵制下退出。

苏轼的“时时出木石,荒怪轶象外”,是清奇之境;苏轼那首“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缥缈的孤鸿影,也闪烁着清奇之魂。清董国华《清梦庵二白词序》一段论述非常精彩,可得清奇之韵:“琅然清圆,一唱三叹。如冷风过林,自协流徵凉月晖席,都成秋痕。摅芬芳悱恻之怀,极哀艳骚屑之致,雪涤凡响,棣通太音,万尘息吹,一真孤露。度以横竹,当飞奇声;和之弦桐,居然流水。”

在中国艺术中,清奇之境表现为一种冷艳之美。明陈洪绶的画就有这样的气息。他画中的铜瓶,总是在暗绿色的底子上,有或白或黄或红的斑点,神秘而浪漫。这斑点,如幽静的夜晚,深湛的天幕上迷离闪烁的星斗,又如夕阳西下光影渐暗,天际上留下的最后几片残红,还像暮春季节落红满地,光影透过深树,零落地洒下,将人带到梦幻中。陈洪绶最具匠心的布置,是色彩的点提,石案下高士露出的红色的鞋底,案头上香炉下红色的垫子,而假山旁有红色立脚的凳子。几点红色,虽不多,但却艳艳绰绰,从幽冷的画面中跳出。梅清冷高洁的宁静和吟梅者欲出未出的内在汹涌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冷调子中,一点红色闪烁,给人惊艳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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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玄,作为日本美学的重要概念,与中国哲学尤其是禅宗哲学有密切的因缘。所谓幽玄者,乃在洞见实相、证得幽深的生命之理。天台宗师隋智 《维摩经玄疏》卷一:“心源妙绝,万法幽玄。”五代宋初延寿《宗镜录》卷九十二:“夫幽玄之道,无名无相。”日本天台开宗之师最澄(767—822)《一心金刚戒体诀》说:“得诸法幽玄之妙,证金刚不坏之身。”幽玄成为日本艺术至高的审美规范,其显现颇似日本的枯山水,也是一种“观念艺术”,前者通过乍生乍灭的生命事象展现幽玄之理,后者通过沙海组石等表现恒河沙数的永恒之思,都是归之于冥思。

而在中国艺术中,虽然没有类似这样的“观念艺术”的特别表现,但幽玄之思却潜藏在其艺术传统中。它将对幽玄之道的冥思转化为一种活泼的生命感悟形式。就像上举《红楼梦》中妙玉栊翠庵的“白雪红梅”意象,显然不能简单从色彩对比强烈的美感方面去体会,它包含着一种生命的顿悟。“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世界中,有几点殷红跃出,带有凄厉和忧伤,更包含真与幻的觉悟。“雪白”中总是裹着“血红”。曹雪芹的“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的描写正是此意,那是带着“血色的花”。生命是如此灿烂,又如此短暂,如此脆弱,然而,幽玄就是不因生命的局限而放弃灿烂和浪漫。当然,这灿烂和浪漫终究是天上飘来的一片云、大海中忽起的一朵沤、大地上乍生乍灭的几枝花。

松尾芭蕉有俳句云:“雪融艳一点,当归淡紫芽。”小诗的冷艳清绝令人一读难忘。芭蕉的另一首俳句同样精警:“蛙跃池塘中,静潴传清响。”芭蕉非常重视这自得之妙,尝言“得‘古池’句,此生可休矣”。他甚至将“古池”彻悟喻作“破颜一笑”,使人不由不想到禅宗所申言的“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故事。芭蕉又有俳句云:“一声禅寂中,蛙声透山岩。”“蛙跃”——一声打破了千年的静寂。一如《二十四诗品》中的“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一个当下的鲜活突然切入过去的纵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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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悟,是忽然的跃动,是切入,突然的强力将生命从迷妄中拉出。飘起的浪花,下有茫茫大海;泛出的几点胭红,背景是白雪茫茫;一丸冷月落在浩瀚的大海(所谓“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突起的声音飞出千年的静寂,当下黄昏的光影戏弄万年的苔痕……当下和永恒,隐匿和跃起,真与幻,一个独立的我与绵长的历史,就这样照面了。这幽玄,这古怪的清奇,是人命运的转捩点,人生命的惊觉。突然的点醒,突然的转向,蓦然回首中,截断众流。中日艺术推崇的这清奇凄绝的美,蕴藏着幽深的生命感叹。

禅宗和中日艺术都非常推崇的“红炉点雪” ,就是此清奇幽绝之境。拾得红炉一点雪,却是黄河六月冰,化为五代北宋以来审美的魂灵,成为昭示千年以来中国美学的一种重要思想。禅家有云:“我法从来一字无,有语须知法转疏。昔日青原提正令,红炉点雪月轮孤。” 禅宗以“寒影对空,红炉点雪,如如不动,全体相呈”为体悟之至高境界。熊熊之红炉,一点白雪落之,冰融雪化,触着便醒。就像大慧宗皋所说:“桶底脱时大地润,命根断处碧潭清。好将一点红炉雪,散做人间照夜灯。”下面的这首偈语也说得好:“惟佛与佛,等无差别;量比太虚,面如满月;真相无生,妄见有灭;一念万年,红炉点雪。”有一位禅师上堂说这样的法:“有时提起如倚天长剑,光耀乾坤;有时放下似红炉点雪,虚含万象。”

红炉点雪,是一朵开在寂中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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