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下院

话说乔宁那日领了侯君集将令,来至土也浑查探军情。他一路追随眼线留下的线索,径直来到土也浑都城伏歧城外。见城门戒备森严,守卫士兵如临大敌。乔宁不敢贸然上前,只在远处观望。他从前也多次来过伏歧,今天守备士兵竟足足多了两倍。城墙上立着几个奇人异士,看装束非僧非道,倒与朴弥教人相似。正看时,见城墙外一支骑兵自东向西从城门前缓缓开过,应是巡逻兵。乔宁心想城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竟摆出如此阵仗,眼线失联或是与此有关。正待上前探听,突听一阵栾铃声响,自城门内缓缓传来。接着一名红袍少女映入眼帘。那少女身披一领红色斗篷,漆黑的头发如流水一般铺在雪白的毛领上。她牵着一匹枣红马,远远望去就像从天宫瑶池走下来的仙子一般,乔宁不意这西域不毛之地竟有如此佳人,竟瞧得痴了。只见那女子同守城官交谈几句,那守卫便打开鹿砦放行。

乔宁见那少女正向自己方向走来,心想她自城中来,说不定知道城中发生的事情,何不问她一问。待少女走至身前,乔宁上前施礼道:“姑娘请了。请问这城中出了何事,为何守卫竟比往日多了这么些人?”那少女不答,看了乔宁一眼,对乔宁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啊,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乔宁此刻才仔细端详面前的少女,见她白皙鹅蛋脸上透着几分天真烂漫,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好奇的望着自己,眼角隐隐似有几分泪痕,忙说道:“我是唐朝来的客商,本想去城中做点生意,因看到城内戒备森严。姑娘自城中来,想必知道城中之事。”那少女道:“现在进城肯定是进不去了。过两天就是国王祭祀朴弥教的日子,教主还要亲自为国王加冕,所以城内城外处处警戒,莫说是你这样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鸟也不许飞进去。”乔宁闻言一惊,想不到朴弥教主竟然要为土也浑王加冕,有了朴弥教做帮手,土也浑恐怕更难对付了。

少女见乔宁发呆,以为他正在为进城发愁,说道:“你不要怕,过不了几天就是祭祀大典,大典结束之后可以进去了。”乔宁见她独自一人出城,守卫并没有怎么为难她,心中奇怪,不禁问道:“姑娘又如何出来的?”那少女浅浅一笑,说道:“守城门的大哥认识我,我跟他说一声自然就出来了。”乔宁心中一喜,说道:“姑娘能否带我进去呢?实不相瞒,我有几个要紧的朋友困在城中,不知吉凶如何。我想要进去看看他们。”那少女摇摇头,说道:“不行的。我不会再回去了,再也不会回去了。”说罢轻轻叹了一口气,彷佛触动什么心事,眼眶也红了。乔宁听她口气决绝,似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问道:“姑娘可是遇到什么伤心事?”那少女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乔宁见状不忍再问,见她孤身一人,不放心就此离开,何况说不定她能回心转意带自己进城也未可知。乔宁俯下身子,柔声道:“你有什么麻烦事,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呀。”那少女摇头道:“你帮不了我的,没人能帮我。”乔宁不知该如何劝说才好。那少女哭了一会,渐渐平息下来。转回头见乔宁还在这里,说道:“你怎么还没走?”乔宁道:“江湖险恶,姑娘孤身一人,不知想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少女道:“想不到你心肠这么好,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乔宁微一沉吟,说道:“姑娘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如何 ?”那少女摇头道:“我没有家了。我母亲死了,父亲不要我了,我不要再回去了。”乔宁见她可怜,本想设法进城再打探一个切实的消息,可又不愿把她抛在这里不管,说道:“姑娘如果无处可去,不如和我一起去大唐怎样?等你哪天想回来了,我亲自护送你回来。”少女闻言,将乔宁打量一番,说道:“可是我们初次见面,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乔宁刚想报上姓名,忽然想起,土也浑国多有人认识自己,乔宁这个名字,确有不便,便拟了一个名字道:“我姓高名安。”少女嫣然一笑,说道:“我叫慕容婉,你就叫我婉儿吧。高安大哥,你不进城找朋友了吗?”乔宁道:“听你一说,我的朋友当无危险。或许大典之后,他们就可以自己回来了。”婉儿道:“那好,我还没去过大唐呢?你要带我去哪里,长安吗?那里好玩吗?”乔宁见她心思单纯,毫无城府,初涉江湖便如此信任自己,不由得生出一种保护之心,说道:“眼下先不去长安。我们先到凉州。如果你愿意,以后我一定带你去长安完。长安城里热闹极了。”婉儿拍手叫好,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

婉儿牵着那匹红马,跟在乔宁身后,两人一马,就这样向凉州走来。走了两三里左右,乔宁瞥见那匹马遍体通红,如一团火焰一般,显是一匹骏马。说道:“婉儿,你这匹马看上去神骏非凡,不知是何处得来?”婉儿听他夸赞自己爱马,开心的抚了抚红马的额头说道:“这匹马名叫烈焰,是父亲送给我的。”说到父亲,她又想起心事,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乔宁察觉她心中不快,便讲些长安城中的趣事与她听,不多时婉儿便又重开笑颜。从伏歧到凉州需要横穿茫茫戈壁,从祁连山脚下绕过。二人走了一个时辰,乔宁对婉儿道:“你累了吧?不如到马上歇会儿。”婉儿走了许多路,的确觉得两腿有些酸麻,便跃上马背,乔宁接过马缰,牵着烈焰继续前行。婉儿缠着乔宁,要他继续讲大唐的风土人情,一路上欢声笑语,不知不觉便将伏歧城远远抛在身后了。

二人又走了两个时辰,渐渐走进戈壁边缘。时为深冬,西域本就是苦寒之地,此时日头西垂,更是寒冷了。乔宁脚下踩着粗沙砾石,耳边朔风呼啸,不时送来远处的几声狼嚎。婉儿坐在马上,只觉风吹如刀,身子战栗。乔宁见她弱质难挡风寒,便道:“今天不妨先走到这里,明天我们就能穿过这片戈壁,凉州就不远了。”婉儿实已忍耐不住,颤抖着点了点头。乔宁见状不忍,将身上外衣脱下为她披上。婉儿不肯,说道:“你怎么办,你会冻死的。”乔宁一笑,说道:“我体健如牛,不会轻易冻死的。”说罢将衣服放在马上,又去捡了一堆枯草,在背风处燃起篝火。二人围坐火堆旁边,立时暖意融融,婉儿也不再发抖了。乔宁取出食物,二人吃了一些,乔宁又问了一些伏歧城中之事。忽听得远处一阵狼嚎,此起彼伏,过了好一阵子才停息下来。婉儿说道:“这里这么冷,狼又不懂得生火,怪不得到了夜里它们都要哭叫一番。”乔宁暗笑她天真,只听她继续说道:“这些狼经常成群结队出来咬我们的骆驼、牛羊。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不敢在这里过夜。幸好遇到你,要不然吓也要吓死了。”乔宁心中一暖,一时二人无话,婉儿轻轻地唱起土也浑的民歌,歌声悠扬,却又透着一阵悲壮凄楚。这民歌在土也浑中流传甚广,乔宁在边境也常常听到土也浑人唱起,只是不解歌中之意。便问婉儿,婉儿说道:“这是我们部族古语,讲的是一位古代的英雄。这首歌翻译成你们汉语的意思就是:‘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不落长江不起飞,要说起义的格棱多泰

是为了大家的土地;天上的鸿雁从北往南飞是为了躲避北海的寒冷,造反起义的格棱多泰是为了我们人民的利益;天上的鸿雁从南往北飞是为了寻求太阳的温暖,反抗王爷的格棱多泰是为了我们人民的幸福’”。原来土也浑部族的草原曾经被匈奴王侵占,后来有一位叫格棱多泰的年轻人奋起反抗,英勇就义。婉儿把格棱多泰的故事对乔宁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格棱多泰虽然死了,可是他一直活在我们的心里。正是因为有他,才有了我们土也浑国这些广阔的草场,我们的百姓才没有饿死,他是我们的英雄。”说罢又轻轻的唱起这首歌,乔宁见她说起格棱多泰时眼神坚定,隐隐泛着泪光,满是崇敬之情,不由得也对这位异族的英雄起了几分敬意。

婉儿又说了一会儿话便觉困倦,连打了几个哈欠,终于忍不住睡了过去。乔宁怕她受寒,便将篝火烧旺一些,找一些干草铺在地上,然后将她身子轻轻放在干草之上,又脱下一件衣服给她盖在身上。看她沉沉睡去,轻轻的呼吸声在深夜中格外清晰。他也无心睡觉,默默想着自己心事,在篝火旁不住加些枯草。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发白,天渐渐亮起来。婉儿醒过来,看到身上盖着乔宁的衣服,篝火正旺,乔宁正站在不远处,才知他一夜未眠。乔宁听她动静,知道她醒了,将一块烤兔肉连同一袋水交给婉儿,那兔肉正是乔宁昨晚打的猎物。婉儿接过食物,心中感动,不禁鼻子一酸,急忙转过头去,双眼模糊了。

二人重新上路,不出几里,乔宁突闻婉儿喊道:“快看!”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乔宁顺着婉儿所指望去,只见前面的地上竟然开出一朵朵鲜花,五颜六色,煞是好看。那野花正在从砂石之中破土而出,向上生长,不多时,绿叶便铺满了前面好大一块空地,鲜花在风中摇曳,引得一群蝴蝶在花朵间翩翩起舞,鸟儿在花香中呢喃软语。正是:东风吹散梅梢雪,一夜挽回天下春。从此阳春应有脚,百花富贵草精神。婉儿开心跑上前去,乔宁也从未见过如此奇景。寒冬时间,这塞外苦寒之地竟突然出现了江南春暖之景。他心中疑惑,婉儿却开心异常,忍不住在花丛中起舞。乔宁仔细端详,查看四周是否有什么蹊跷。果然,花开的尽头一道金光缓缓落在不远处的巨石上。须弥金光褪去,一位神祇在巨石上现出身形。乔宁心知有异,带着婉儿走上前去,见那人稳稳立于石上,如渊停岳峙,须髯灰白,丰神秀逸,青袍飘拂,湛然若神。乔宁心知戈壁花开,必是此人仙法,不敢怠慢,一揖道:“前辈请了。在下同舍妹途经此地,冒昧冲撞,还请恕罪。”那人哈哈一笑,飘然落下巨石,对二人说道:“居士何必多礼。贫道偶经此地,见二位衣衫单薄。前面不远处便是敝舍,贫道妄请二位驻足一游,暂避风沙,不知尊义若何?”乔宁不知他底细,未置可否,婉儿见他法术,觉得十分有趣,听他相邀,拍手叫好,对乔宁说道:“反正凉州也不着急去,我们先去这位神仙住的地方看一看岂不是有趣?”乔宁见婉儿开心想去,便说道:“承蒙前辈抬爱,只好叨扰了。”

那青袍客在前面带路,乔宁牵马与婉儿紧随其后。乔宁自这青袍客出现之后便苦思其来历,只是不好直接相询。三人一前两后,乔宁只觉青袍客步履之间似有一种魔力,令人忍不住要去跟他的脚步节奏。乔宁本该迈出左脚,但见那青袍客此时正迈右脚,竟不自觉顿了一下,直到青袍客右脚落地,左脚迈出,乔宁这才迈左脚,与青袍客步伐相同。乔宁奇怪自己为何如此,竟似控制不住双腿一般,欲待打乱步伐,却又十分沉浸于这节奏之中,不忍破坏。少时,乔宁耳中突然又听到一人呼吸之声,一呼一吸之间相隔极长,几乎听不出分别,虽然声音极轻、极缓,却在耳边悠然不觉,他知道必是法力极高强之人所发,常人呼吸不过至喉,而修行高明之人呼吸至踵。这种呼吸之法自己从未见过,绝不是婉儿,必是这青袍客所发。于是又忍不住去学他呼吸,只是他修为不够,只学了一两次,便觉呼吸不畅,胸口烦恶,正待调息,那青袍客呼吸又突然变了,竟变得与乔宁一致。乔宁只觉全身舒泰,犹如溺水之人将头露出水面,说不出的痛快。正欢喜间,突然心中一惊,只觉这青袍客轻易间就控制了自己步伐呼吸,不知他是有意是无意,欲待停下脚步,可又十分适意这种步履一致的感觉,实在忍不住不去跟随。婉儿见他脸色忽红忽白,以为他昨晚着了风寒,关切道:“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乔宁支吾了几句,正说话间,一座牌楼映入眼帘。青袍客转身揖客,说道:“两位请,这便是寒舍了。”乔宁见这牌楼三间四柱,壁上镶嵌黄绿二色琉璃砖,上书冲天门三个大字。三人走进牌楼,又行了一二里路,来至一座宫殿前。但见朱红色的宫墙依山而起,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乔宁估摸着宫殿虽不甚大,但极为精巧别致,在这大山脚下,宛如乱石中嵌了一颗宝石。及至宫门前,见门上匾额高高悬起,上书“九黎宫”,乔宁越发觉得这青袍客来头极大,只是不知是敌是友,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了。

宫门外几名侍从上前,跪倒在地,青袍客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进门内。婉儿此时也发觉异常,喃喃自语道:“这里的气派竟然比皇宫也差不了多少了,只是不如皇宫大些。”三人走进宫中,又有几名侍从拥了过来,青袍客对乔宁二人说道:“两位请宣文殿暂座,贫道去去便来。”言罢一名侍从接过乔宁手中马缰绳,另有几名侍从便引着二人来至宣文殿前。婉儿悄悄说道:“这人好大的气派。”约盏茶时分,那青袍客从屏风后转出,已褪去青袍,换上青衣红裳,腰挂革带玉钩,两肩分绣日月,对二人拱手道:“怠慢佳客,失礼失礼。”乔宁起身,说道:“在下二人见前辈回春妙术,心中佩服。不知前辈高姓大名,异日回归中土,愿向世间俗人传先生妙法。”那人摇头笑道:“相逢既是有缘,又何必定要通名相识呢?如今二位远来是客,贫道即为东道主,如此便好。此处地处唐朝与土也浑边境,若姓名相通,恐你我是敌是友不易说矣。”乔宁不语,暗想这人难道知道自己的身份?婉儿道:“你这老道士说话倒是有趣。你这座宫殿里面还藏着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请给我们看看吧。”那道人将手拍了三下,屏风后便又转出四名妙龄女子,一抱琵琶,一携瑶琴,另两名紧随其后,朝三人盈盈一拜,那老道说道:“寒舍地处蛮荒,惜无雅乐,只此村音聊以飨客。”说罢琵琶声起,嘈嘈切切,如间关莺语,又如冬泉流冰。未拿乐器的两名女子便在殿中起舞,身姿婀娜,舞态曼妙。忽而琵琶渐低,琴韵泠泠,若玉锤击磬,又若空谷回风。婉儿听的如痴如醉,似云端漫步,忍不住也要跟着起舞。乔宁也如同置身仙境,只觉眼前一切朦朦胧胧,像是做梦一般。看那奏乐起舞的四人,只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哪有什么妙龄女子,竟是四具骷髅在殿中弹唱。白骨抚琴浅堪低唱,骷髅弄姿闻声起舞。他身躯一震,“哎吆”一声喊了出来。婉儿回过神来看向乔宁,那老道也转过头来,对乔宁道:“你看到了?”乔宁道:“看到了。只是不知尊驾何意?”婉儿听不懂他们两人对话,老道士右手轻挥,四名舞女皆现出原形,正是四具白骨。婉儿吓得花容失色,忙向后退出几步,站在乔宁身后。老道右手轻挥,四具骷髅施礼退下,老道冷笑道:“闻声色则喜,见白骨则惧。岂不知世间皆不过一具白骨,故我教众人以白骨观万象,惜众人不悟。”言罢又冷笑几声。

乔宁听他说出此言,忽然想起一人,说道:“阁下莫不是朴弥教主?”那老道转身看了乔宁一眼,奇道:“想不到你竟能猜到我身份,看来还不是无药可救。”婉儿闻言又是一惊,朴弥教在土也浑极受尊敬,如今这位教主竟站在自己眼前,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乔宁道:“阁下适才讲白骨观象,我虽孤陋寡闻,却也知道这是佛门与朴弥同修之法。”朴弥教主哈哈一笑,说道:“我教修行有四万八千法门,此其一种耳。我还有四万七千九百九十九法,你若肯拜我为师,我可一一传你。”乔宁在凉州久闻朴弥教主神通广大,想不到在此处得见。朴弥弟子许多在土也浑军中,乔宁也曾与他们交手数次,知道朴弥教多半是敌非友,今日无意中竟陷入这龙潭虎穴,只恐脱身不易。此时听他要收自己为徒,虽知他本领,心中却是万般不愿,只觉朴弥是旁门左道。

教主不待乔宁回答,又说道:“你猜到了我是谁,我自然也知道你是谁。你是镇守凉州的唐朝将军,她是离家出走的土也浑公主。可笑你们同行一日夜竟不知对方底细,哈哈,哈哈哈。”他哈哈大笑,乔宁和婉儿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神中知晓朴弥教主所言不错。婉儿见他说穿自己身份,默默低下了头。乔宁虽觉婉儿天真高贵,却只当她是富贵人家千金小姐,万万没想到竟是邻国公主。一瞬之间,两人似乎划了一条鸿沟。教主对婉儿说道:“你的父王四处派兵找你不到,只好苦苦哀求我出手相助。公主殿下,和我一起回宫如何?”婉儿道:“他逼死我母后,还找我做什么。我不要回去,从此以后我不再是她女儿,让他不要再找我了。”教主道:“你自己的家事还是你回去亲自和你父王说吧。你的父亲明天就要拜我为神,受我加冕,这点小小的要求我怎能不满足他。”原来婉儿的母亲本是土也浑王后,早年颇受恩宠,诞下一女便是婉儿。只因生婉儿难产,伤了元气,再不能生育子嗣。国王初时尚且好言宽慰,后来王后年老色衰,渐渐疏远冷落,更起废后之心。婉儿之母在后宫中屡受其他宠妃排挤,便自缢而亡,婉儿心中难过,深责父王无情,便趁众人筹备加冕大典之际逃了出来。此时听闻朴弥教主要抓自己回去,急忙说道:“我和高安大哥早就说好,要去凉州、长安游玩一番,等玩得倦了自然会回宫,便不劳教主大驾了。”说罢又退了两步,只缩到乔宁身后,她此时只知乔宁是唐朝将军,却不知乔宁真实姓名。乔宁见状便迎上两步,挡在婉儿身前,对朴弥教主说道:“婉儿此刻既然不愿回宫,教主又何必强人所难。不如暂去凉州,过得几日等她想通了,我必定亲送她回家。”朴弥教主冷冷地道:“我说过的话几时更改过?既然来到此地,莫说是她,就是你也休想再回凉州了。祭典之后,你便行拜师之礼,从此便是我教中之人。此事就这么定了。”乔宁忙道:“拜师之事,只恐恕难从命。”朴弥教主闻言不悦,冷笑道:“难道你是嫌弃我教旁门左道,不屑拜我为师?”乔宁见他说话处处透着一种蛮横霸道,早就心中有气,闻说此言,哼一声道:“我只知道名门正派绝不会以强凌弱,强人所难。”那教主大怒,双眉一竖,咬牙切齿说道:“我平生最恨这些自封的正人君子,名门正派。”说罢右手凌空一抓,乔宁眼前一花,婉儿竟不知怎么直飞出去,带乔宁看清,只见婉儿已落入教主手中,方知适才教主以隔空取物之法已经婉儿擒住。乔宁大怒,忙取出腰中宝剑,一招耿耿星河,直取朴弥教主。乔宁手中宝剑本是蛟龙筋所化,宽不过寸余,剑身柔软,却极为锋利。乔宁为此剑取名青芒,平时束在腰间,此时宝剑出手,剑尖乱颤,嗡嗡作响,剑刃隐隐透出青光,宛如一道青龙向朴弥教主飞来。那朴弥教主不闪不避,笑道:“萤火之虫,也放光芒。”左手拇指搭在中指上,向空中轻轻一弹,那青芒剑竟在空中停滞不前,如鱼儿黏在网上一般。乔宁想要收回青芒却已不能,欲待弃剑猱身而上,忽发现自己如被嵌在墙中,又如深陷淤泥,双手双腿竟动弹不得,世界仿佛在慢慢凝固,此时方知朴弥教主法力高深,自己实在相差太远。正苦思脱身之计,殿门外闪进三男一女,面向朴弥教主跪倒在地。教主对乔宁道:“这四人是我座下弟子,你们在凉州应当见过的。”乔宁转头看那四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朴弥六健将中的四人,那女子名叫妙云仙姑吴珮娘,其余三名男子分别是风雷手万剑辉、金刚太岁庄三志、圣手君子白炎。这四人久在土也浑军中,乔宁与他们也交过几次手,只在伯仲之间。只听朴弥教主继续说道:“以后他们便是你的师兄师姐,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不在时,便由他们负责你的安全。”又转头对那四人吩咐道:“我在殿内已布下五行离,你四人只需在殿外,祭典之后,我便回来。他是修行之人,也不必与他饮食,我正要磨一磨他的傲气。”说罢带了婉儿飘然而去。四人退出殿外,将殿门紧紧关闭。

朴弥教主一去,乔宁便解了束缚,只觉浑身无力,瘫倒在地。他挣起身子,欲待驾云去追,哪知刚到殿门前,便被数道紫光挡了回来,那紫光一现即逝,乔宁知道定是朴弥教主布下防止自己逃走的,不甘心就此束手待毙,又试了几次皆是如此。他怒极便使青芒剑四下乱挥,那剑光撞在四壁便消失不见。乔宁见状不由得焦急万分,殿门外一阵哂笑,吴珮娘声音妖娆地说道:“师弟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这四方六面皆布下了师父的五行离,五行之内任你何种法术,皆不能逃脱。”庄三志见同门师兄弟们皆跟随朴弥教主去伏歧城参加土也浑王加冕大典,自己兄弟四人只能在这清冷的九黎行宫陪着从前的仇人,如同坐牢一般,不满道:“都是为你这小子,害得我们四人不能去伏歧城观礼。我教加冕土也浑王,这是何等威风之事,只苦我们四个还要陪你在这里耗着。”万剑辉沙哑着嗓子呵斥庄三志道:“师父既派我们四人在此看守,就要小心谨慎才是,你怎么还敢抱怨起来?”庄三志又道:“师兄也太谨慎,这宣文殿布了五行离,便是一只蚊子也别想飞出来,何况这样一个大活人。”万剑辉道:”虽是如此,也不可大意,否则走了乔宁,师父回来你我四人如何交代。”白炎一旁听了阴阳怪气地说道:“师父他老人家也真是奇怪,偏偏看中了这个人要收为弟子,我们和他也交过几次手,也没看出有多了不起的的地方。”万剑辉道:“师父他老人家自由他的道理,诸位师弟休要多言,小心师父知道回来罚你们面壁。”白炎果然住口,四人一时无话。

乔宁在殿中发愁,只想着如何脱身,悄悄救了婉儿出来。想起朴弥教主乃是受国王所托寻回爱女,婉儿当不致于有什么危险,心中稍觉宽慰。他又用青芒剑试了几次,想要砍断五行离,只是徒劳。看样子除非是朴弥教主回来,否则自己别想出去。殿外渐渐日头偏西,殿内无人掌灯,越来越昏暗。乔宁知道殿外四人遵从教主之言,不会给自己送水送饭,好在自己修行多年,也不觉饥饿。他在大殿盘膝而坐,潜运功法,只待朴弥教主来时,便要出其不意逃出去。待到中夜,忽听得殿外脚步声响,似是蹑手蹑脚,正向殿门走来。乔宁听声辨人,知道必定不是朴弥教主,也不像看守自己的四人,乔宁飞身来到殿门前,凝神细听,那脚步声突然停住,门外那人口中似是念念有词,少顷,那人低声喝道:“开。”殿门便开了一条细缝,一人从这细缝之中闪了进来。乔宁借着门外月光看着人却并不认得,不知是敌是友。那人进门却匆匆拜倒在乔宁身前,说道:“恩公在上,不知是否还记得小人?”乔宁急忙扶起来人,仔细端详,见他二十出头,眉清目秀,忽想起是这九黎宫中一名侍从,白天曾为自己牵过马的,只是不知为何竟称自己恩公。那人忙道:“恩公或许不记得小人,事在紧急,看守你的四人此刻在前殿饮酒,恐怕不久就要回来。恩公先跟随小人早早远离这是非之地。”说罢拉着乔宁向殿外疾走。

二人边走边说,原来这人名叫司徒青,凉州人氏,早年曾赶着一群牛羊在凉州城外放牧被沙匪所劫,正值乔宁领兵经过,把他救了下来,后来机缘巧合,司徒青被朴弥教主收来洒扫九黎行宫。今日见乔宁失陷于此,便趁着四健将在前殿饮酒作乐之时,冒险将乔宁放了出来。乔宁问道:“你是如何破了这五行离的?”司徒青道:“我也是无意间听教主说过,五行离只有血神咒可破。只是血神咒极难修炼,我背地里见万剑辉练过几次,隐约记得一些,没想到今日竟真的派上了用场。”二人见前殿灯火通明,便转身向后山走去。九黎宫本是依山而建,除冲天门外,其余三面环山。这时司徒青领着乔宁离了宣文殿,直奔后山,对乔宁说道:“出了宫门便是祁连山,恩公驾云,片刻可至凉州。小人还要留在此处,不能远送了。”乔宁道:“你放我回去,朴弥教主怎能饶过你?不如跟我一起走吧。”司徒青道:“恩公放心,你我不说,此间无人知道恩公是我所放,若我跟随恩公同去,反而不打自招。”乔宁心想他说的不无道理,只好作罢,便拜谢司徒青,独自出九黎宫来。

乔宁出得宫门,却见眼前云雾漫天,看不清去路。他心中暗想:“出宣文殿时明月皎洁,怎么突然间大雾漫天而起,莫非又是朴弥教主法术?”欲待别寻他路,又恐惊动了四健将,自己未必能逃得出去。此时四人在宫中畅饮,朴弥教主未回,若想脱身正是绝好时机,又岂肯后退。想到这里,便取出腰间青芒剑,涉险向前。此时雾气越来越浓,乔宁将剑上青芒催出丈远,方勉强见得前路。再走几步,白雾似团似絮,将宝剑青光裹住,乔宁目不能视,心中一横:“我只管驾云向前,何惧前面是悬崖峭壁还是崇山峻岭,先出了这鬼地方再说。”想到这里精神一振,以飞剑探路,凌空而起,虽看不清前面去路,却听得耳后风声虎虎,直道九黎宫已被甩在身后,谁知飞行了一个多时辰,仍是走不出这片云雾笼罩。乔宁心知有异,急忙停了下来。他暗想,以自己脚力,此时便是凉州也该到了,何以连这片白雾都走不出去?前路渺茫,不如重回九黎宫,找机会依旧从来路出去。他转身欲回九黎宫,可来时道路早已找不见,正焦急处,忽见左侧隐隐有光芒透出,心中大喜,急忙向那团光华奔去。行不过里许,方认出那团光华原来是天边彩云所放,五颜六色,炫人眼目,只在头顶上滚来滚去。天幕越来越低,乔宁陷身云霞之中,只觉天地茫茫难分,如置身混沌,霞光变幻,一时间头晕目眩,渐渐站不住脚,似听得耳边响起一声佛号,再也支持不住,昏晕在地。

待乔宁再醒来时,见自己正躺在一张矮床上。回想前事,头痛欲裂,只得作罢。打量四下,才发现竟是置身于一个山洞之中,这山洞极为宽敞,石桌石凳,一应俱全。不远处石几上密密麻麻放了各种药草,阵阵药香在空气中弥漫。正待起身,一个老僧从洞外走了进来。乔宁见这老僧白眉低垂,背上背一个药篓,乃是采药方回,便知道是这老僧救了自己,忙挣扎着下床叩谢救命之恩。那白眉僧见乔宁已能行动,忙搀扶道:“施主病体尚未痊愈,且休多礼。”乔宁坐回原处,白眉僧方缓缓取下药篓,对乔宁说道:“施主是否还记得昨日情景?”乔宁凝神思索,只记得自己从九黎宫出来,周身被彩云所笼,似是天旋地转,最终摔倒在地,便将前事说了。白眉僧道:“这便是了。贫僧法号善融,此地是九黎宫后山,朴弥教主在这山中布下魇宫幻云阵,你我现在正处阵中。”

乔宁原以为自己已脱离险地,不曾想仍未走出朴弥教主罗网,这幻云阵从前更是闻所未闻,心中不免暗自担忧。善融禅师继续说道:“这魇宫幻云阵,相传乃是上古之神所创,涿鹿之战中蚩尤曾摆下此阵,后被应龙所破。此阵内秉九宫,外设八门,乃是死生晦明,迷相休囚。老衲昨日见你在迷门盘桓不定,时辰一久,难免发疯而死,不忍见你就此殒身,便将你带到此处。”乔宁重又谢过救命之恩,问善融禅师道:“大师可曾知道破阵之法?”善融禅师一声苦笑,摇头道:“贫僧在此处已参了三百多年枯禅,莫说破阵,便是出阵也休提起。”乔宁闻言大惊,心想难道自己要终老此地不成?微一定神,问道:“大师如何至此阵中?”

善融禅师道:“三百年前,我经蜀道入藏访友,不曾想那朋友云游未回,便沿路向北,本是要去看一看祁连山景。行至此处,见一人打扮得非僧非道,在密林中设祭台收取活人魂魄,淬炼妖法,这人正是朴弥教主。我见祭台上盘坐二十四人,皆已奄奄一息。朴弥教主所练妖法极为厉害,名叫血魂魔功,要用九百九十九人鲜血,再加九百九十九人魂魄,祭炼一颗血魂珠,那时节他不知已伤了多少性命。遇见此事,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与朴弥教主争斗起来。他法力当真了得,一交上手我便自知不是对手,勉强支持一百招,朴弥教主忽然停手,哈哈大笑,说道:‘想不到世间竟还有人能接我百招,我就放你一次,你去吧。’我还挂念着祭台上几条性命,不忍就此离开,便劝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何不施一念之仁,连这些人一并放了?’朴弥教主似乎十分不屑,对我说道:‘你们佛家一直说离诸相,无所住。我今日正是要帮这些人超脱身相,救赎魂魄,你为搏一个自己世俗清名便在此阻我,岂不是有悖佛祖教诲?’我听他强词夺理,不得不与争辩道:‘施主收人魂魄,取人性命,使生魂不能转世,永世不得超生。我佛慈悲为怀,岂能容你牵强附会,毁僧谤佛?’朴弥教主道:‘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何况世间一切法,终不过教唆杀人。今日你要救这二十四人,也非不可,只是我要同你打一个赌,不知道你敢是不敢?’贫僧心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本非朴弥教主敌手,正愁无法相救祭台上无辜性命,听他此言正合心意,便说道:‘不知施主要赌什么?’朴弥教主道:‘我在这山中摆下一阵,你若能走出阵去,我立马放人,且勒令我教中人,自我以下永世不再修炼血魂功。你若走不出去,我便要皈依我教,我封你做传功长老。你看如何?’我当时年轻气盛,正是血气方刚,虽知道他法力高深莫测,却还有一侥幸之心,何况牵连这么多条人命。若我能走出阵来,使他不在练此魔功,更救了无数生灵,当下欣然答应。眼见朴弥教主布下这魇宫幻云阵,我入此阵中,这一待便是三百年。”说罢又是一阵摇头苦笑。乔宁道:“大师慈悲,令人感佩。”善融禅师道:“施主至此境地,若想出去,除非是朴弥教主亲自放人,否则当真是千难万难。”乔宁知他所言非虚,可终究不甘,便问道:“大师久在此地,可曾看出此阵些许端倪?”善融禅师道:“贫僧昔日也如施主这般,自迷门入阵,至囚门而止。说来惭愧,三百年来,我始终走不出迷囚二门,便渐渐息了出阵之心。”乔宁问道:“那朴弥教主后来可曾来过?”善融道:“早年间还来过几次,要我兑现诺言,加入朴弥教,每次都被我拒绝,我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我入教却不可能。’他听完也不恼,只是将我困在阵中,既不杀亦不放。近一百年,他便不来了。”乔宁道:“想不到朴弥教主倒没有为难大师。”善融道:“朴弥教主十分自负,他心中所想的乃是朴弥教广传三界,自己受众生膜拜,自然不屑杀我。依贫僧看来,他最喜欢做的,不是消灭别人,而是控制别人。但控制别人又有很多种方法,以毒药、法术,这又有何难,可他又不屑为之,他要做的则是以自己教义完完全全控制别人,这便极难了。朴弥教主做的正是这极难之事,他也乐在其中。”

两人正说话间,忽听得洞外有人哭喊道:“大师慈悲,快请救救我的孩子吧。”乔宁不意阵中还有其他人,满怀不解。善融大师看出他心中尚有疑惑,说道:“救人要紧,闲言稍后再叙。”举步出洞,见一妇人抱了一名幼童站在洞外,那幼童早已昏晕过去,满脸灰尘,鲜血顺着左臂渗了出来,后背一片通红,似是血污。那妇人衣衫破旧,打满了补丁,一边哭号,一边哀求善融医治。善融忙将二人引入洞中,乔宁帮着将那孩子外衣轻轻剥了下来,触目大惊,原来那幼童一身外伤,背上胸前早已经血肉模糊。善融略一查看伤势,急从石匣中取了药水,洗净伤口,用药膏敷罢,再用纱布裹了。这才对那妇人道:“女施主请勿担心,令郎只是疼晕过去,外伤虽重,性命并无大碍,只需调息将养一些时日便可痊愈。”那妇人心中稍慰,哭号渐止。乔宁忍不住问道:“令郎究竟为何受如此重伤?”那妇人一脸惊恐,似是想到什么猛鬼怪兽,支吾几句不敢多说。善融向乔宁连使眼色,乔宁知道事有蹊跷,便不再问。那孩子敷药之后,疼痛略止,不多时便醒了。妇人报过幼童,又称谢几句,便告辞离开。乔宁方问道:“这阵中为何还有别人,也是朴弥教主擒来的吗?”善融道:“这囚门内确实困了许多人,最终是被朴弥教主擒来,后来他们料知出阵无望,便落居于此,繁衍子嗣,如今倒成了一座城镇。”乔宁一听更奇,想起妇人惶恐的神情,而善融禅师似乎已经熟视无睹,更添疑惑,便问道:“大师可知这孩子受伤的原因?”善融长叹一声,道:“此事也一言难尽,施主日后便知。”两人又说一阵话,善融怕乔宁病体劳神,便令他歇了。乔宁一觉直睡到次日午后,醒来觉身轻体健,知道已经无碍,思谋出阵之法,便向善融告辞道。善融禅师知道他不碰壁决不甘心,直说道:“施主万千小心,倘不如意,可仍回此处。”乔宁道声谢便出洞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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