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彭淑萍早等不住了。她已经催了丈夫好几次，让他去学校问问，看是不是邮递员送漏了通知，或者送错了地址。李兴发不好意思，借口学校放假着呢。“门卫不是在吗？报纸和信不都是他转交的老师们吗？”
李兴发还是不去。他这回出奇的固执。彭淑萍见丈夫那副窝囊样子，恨不能踢他几脚，每每这时，心疼儿子的婆婆就会出来劝，哎呀，兴发为这个考试已经筋疲力尽了，现在他的任务完成了，你就别再逼他了！
哦，也对，当初是她说，“你只管考完试，其他啥事都不用你操心！”婆婆这话的意思是暗示，后边的事该她出面了？
彭淑萍心情不好，耐心也到了极限。一天中午，她在灶房做饭，想来想去，心里都不得劲，明知道哪儿不对，但老虎吃刺猬没处下爪，这股郁郁之气在她的身体里狼奔豕突，迫切地要找个出口。
强忍到饭做好，她在灶火前又坐了一会儿，咬咬牙，扶住双膝起身，给婆婆和丈夫说：“你们先吃，我出去一下。”
婆婆知道她干啥去，一句话没问；李兴发抬头眼巴巴看着她的背影，嘴张几张，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不忍心打击媳妇。他的心里，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彭淑萍先到校长家，校长告诉她，他也正奇怪呢，考完试，几个老师的情况他都问过，都不如兴发有把握，怎么反而——
“校长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要不你再等等，过两天就开学了，我得去教育局领些文件，到时我详细问问。”
彭淑萍性急，她觉得已经等得够久了，她怕再等黄花菜都凉了。她让校长告诉她到教育局该找哪个部门，找谁，该咋问咋说，一一问清楚后，她飞身上车，顶着炎炎烈日往教育局赶。
“淑萍，先到镇教育局问啊！”校长在身后叮咛，“先镇上再县上，不能越级啊！”
02
彭淑萍后来想，她是被镇教育局的那些人骗了。
她喘着粗气跑到镇教育局，找到相关负责人，一说李兴发的名字，那人马上告诉她，这事不归他们管，得问县上。那人的反应未免太快了，快得令人生疑，只是她当时着急，没想到这一层。
他的几个同事笑着上下打量彭淑萍，表情很有深意。
彭淑萍说，“结果我知道了，我是想问在哪查卷子？我想查成绩？”
那个人的面色变了。呵，没想到呀没想到，这农村媳妇还挺厉害，一句话就问到了重点。
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告诉你呢！
任彭淑萍怎么问，怎么求，怎么保证承诺，对方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彭淑萍靠墙根坐着，门卫室突出的一点点房檐给了她这个夏天唯一的一点慰藉。她用手拉着胸口的衣服来回呼扇，边扇边脑子里高速运转。
兴发百分百是被人顶替了。但是这事该找谁呢？该咋查呢？
彭淑萍这会儿没想说非要把那个顶替者和他背后的关系网揪出来怎么怎么样，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们不管你转不转正，反正，我兴发得转正。
彭淑萍给那个老门卫说了一汽车好话，作揖打躬，当恩人、立长生排位的话都出来了，希望对方能看着她可怜，发发慈悲心肠，给她指条明路。
没办法呀，小老百姓，无钱无权，连政府大门都进不去，只有放下自尊，求求同是社会底层的其他老百姓，
可能是看她确实不容易，老门卫伸出头来悄悄问她，“你刚看见那几个人从哪出来的没？”
彭淑萍纳闷地转身看向那几人方才过来的方向，挠头，头顶的温度烫得她一缩手，“没、没看见。”
“我悄悄给你说，你可不能说这是我说的，你看见那家饭庄没？就那个大招牌，秦汉饭庄，”
彭淑萍手搭凉棚，上身前倾，仔细辨认不远处的一排商户招牌，好像是有一家的招牌是比别家都大都亮。
老门卫一呶嘴，“就是那儿，这帮人常去那家吃饭。你不妨试一试。”
他见彭淑萍千恩万谢完，就要往那边走，忙拦她，“今儿就别去了，领导们中午吃完饭都直接走了，去也碰不上，还是改天吧！姑娘，大爷再多给你啰嗦一句，这儿呀，你就甭惦记了，没有关系，连门你都进不了，何况查成绩。唉！你还是从那儿想想办法吧。”
03
彭淑萍鸡也不喂了菜也不卖了，连着三天泡在秦汉饭庄门口，守株待兔。
第一次她进去了，服务员年轻又漂亮，热情地招呼，她一看菜单，妈呀太贵了，是吃金还是吃银呢，一碗凉拌搅团都四块，她吃不下去。
在服务员鄙夷的目光中，彭淑萍灰溜溜出了饭庄，戴着她用麦秸杆亲手编的草帽，在饭庄对面，寻了个阴凉处蹲下来。
急切地心情让她忘了中间有个周末，白蹲了一天。
第三天中午，她刚拿出自带的蒸馍想咬一口，就听到有群人说着笑着朝这边过来。彭淑萍在原地没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人，她看到其中就有第一天和她说话的几个。
酒楼老板远远出来招呼，“哎哟，刘处，咋才来，菜都上好半天了，您们这可真是为人民服务废寝忘食啊！哈哈哈……”
等那帮人进去，彭淑萍用自带的凉白开凑合收拾了一下妆容，找个地方把自行车放好，浑身上下看了一圈，觉得没啥问题了，也强自镇定着大摇大摆进了饭庄。
服务员中有人早看见她天天在对门蹲着，两只眼睛就看着饭庄，今儿怎么突然进来了？笑着上前迎客，“姐来啦，今儿吃啥？咱这面、米饭炒菜都有。”
彭淑萍醉翁之意不在酒，假装翻菜单，边看单子边小声问服务员，刚才那帮人坐哪儿了？服务员下巴朝某处一点，彭淑萍随便指了两个菜，忙也跟过去。
人家坐的是单间，她找的位置就紧挨着单间，还特意选了个角落。
整个过程中，彭淑萍的耳朵高高的竖着，吃的什么她完全没在意，但单间里的人说了什么她是听个一字不落。
她越听越心凉，越听越气愤。到后来，夹菜的手都在抖，原来，兴发竟然是被他们这么生生挤下去的。
04
那几个人开始时并没有说到民办转公办的事，就是吃菜喝酒，敬酒罚酒说场面话，过了一会儿，估计肚子垫得差不多了，说话的兴致也来了，聊着聊着，就说到最近人们议论最广的“民办转公办”的话题来。
有人说，这是件大好事，给多少民办教师解决了大问题。
有人附和，是是是，这都是领导们的英明决策，为老百姓办实事。
一片和谐之声中也有不和谐之音，有人借着酒劲说，诶？咱们私下说说，你们说这个转公办考试会不会绝对公平？
有人发出嗤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句话啥意思彭淑萍不懂，下面的话对她至关重要）。公平都是相对的，哪儿有绝对的公平。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两天不是还有个女的跑咱单位门口，说要查他老汉的成绩。
她老汉叫啥名字？
跟老李一个姓，李……李什么来着？
兴发，李兴发，兴旺发达，当时你还说这名字比我的名字好，兴旺发达，啧啧，可惜了这好名字，这人的命不好啊！
问叫啥的那个人把这三个字在嘴里又念叨了两遍，李兴发……李兴发……，忽地笑了一下：切，他家人倒不笨，还知道找咱这儿来。
旁人一听有故事，纷纷要求听下文，那人于是带着酒意小声告诉众人，这个李兴发为啥他能记住？因为呀，他们这个考区，所有参加笔试的人中，这人的成绩是最好的。
那人讲完感慨了一句：恰恰是这好成绩把他给害了。
哦？咋回事？
彭淑萍捏着筷子，整个人紧紧靠在单间墙上，她借草帽遮挡，把一个杯子反扣在墙上，耳朵紧贴杯底，对旁边怪异的眼光视而不见。
原来，李兴发考试前就被人盯上了。
05
笔试之前，各学校上报拟转正人员的档案，综合考评和业绩考核这两个项目，学校得分是一方面，教育局的考评也至关重要。学校给李兴发打的分挺高，收资料的人多问了一句，送资料的人就多说了几句，他以为是替兴发美言呢，“这人厉害很！笔试绝对没问题。”
资料收了，话也传进了有心人的耳朵。那人于是琢磨，这上边说要找个成绩稳的有把握过的，眼前这不就是个合适人。
他看着李兴发的资料又考虑了一会儿，手指在档案袋上一弹，就他吧，看着也没啥背景，能省不少麻烦，自己也不用费心再找了，万一再找的水平不行，耽误了事情，不是影响自己在上边领导心目中的印象嘛。
李兴发一出考场，卷子就被人家换了。具体操作细节不知道，总之，他被狸猫换了太子。
讲述人小声说完，不忘叮嘱现场众人：这话你们听了也就听了，就甭瞎传了，万一传出去，我丑话说前面，咱现在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领导怪罪下来，大家一块担。
那哪能呢？
对对对，我刚啥都没听见！
是是是，我今儿就没来过这儿！
哈哈哈哈哈，小张你这就太夸张了。
哈哈哈哈……
哄笑声中，彭淑萍听到有人问，那人家要是找来了咋办？他媳妇不是要查卷子吗？
有人替他答：让她拿手续来，有手续咱给她查，没有手续，对不起，我们无能为力。
就是就是，这种事，说实话，你们见得还少吗？高考都有人顶替呢？何况个民办转公办！来来来，故事听完了，喝酒喝酒。
06
彭淑萍怎么结的账怎么出的饭庄，她自个全然不知，等她魂魄归体，人已经在自行车跟前坐了一会儿了。
有个好心的服务员过来给她送帽子，见她失魂落魄，叫了她几声，“姐、姐，你醒醒。姐，找你的钱我放你兜里了啊！你回去骑车小心！”
彭淑萍一把拉住她，“那些人呢？”她惶惶起身，想再进饭庄。
服务员拉住她，摇摇头，“甭去了。没用的。这种事，我们听的见的多了。“
“那咋办？我兴发，我兴发转公办就这么黄了吗？“彭淑萍的两只手像鹰爪一样紧紧箍住女孩胳膊。
“姐，只能认命了！姐，这世道就这样，咱这些小老百姓胳膊能拧过大腿？！“
“不！我不认！我不认命！我要给我兴发讨个公道！“
那个下午，彭淑萍全耗在县教育局的大门口。
她又喊又哭又叫，引来不少人围观，极少人相劝。开始时里面还有人出来要把她请到门里头去“谈”，她怕进去了对方人多势众不知道给自己挖啥坑，坚决不去，人家见她油盐不进，干脆不出来了。
老门卫怕窗子后面有眼睛，也不敢出来和她说话，坐在玻璃后面，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彭淑萍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闹得人尽皆知就会有结果，她根本不知道，人家虽然对她不理不睬，但人家并没有闲着。
她这一闹，不但没起到一点好作用，正相反，差点把丈夫现在的工作也搅没了。